臘月間,長安已下過兩場雪,城中房屋頂上、牆頭上的積雪尚未融化,今日太陽倒早早地攀到了城樓上頭;加上今天又是十旬沐假,公門官吏不用上值,確是一個好日子。全/本/小/說/網
由內侍省出面找作坊印刷的第一版《數學》已經出現在了長安市井,可能比較偏遠的地方現在還買不到,但關中各地已經開始銷售了。正值休假,蘇晉一早起來就穿了一身棉布袍子,帶着一個牽馬的老僕,二人一馬便悠閒地從安邑坊出來南行,到城南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瞧瞧情況去了。看看新書售賣的情況,也許就能瞧出新科舉制度開局是否順利的跡象,正如終南山一位隱士留下的半首詩「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
蘇晉年到中年,經歷了大起大落後已不再有往昔唇紅齒白的風流印象,出門私訪穿着普通,腿腳不甚方便,走在市井之間鮮有人注意,他看起來好像一個落魄文人一般,路人誰又知道他是當今天子門下的紅人呢?
主僕二人剛走到一間書店外面,就聽門口正在吵架。蘇晉讓馬夫扶他下馬,站在一旁看熱鬧。嗓門最大的是一個胖婦人,拍着一本書指着旁邊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的鼻子大罵:「人家叫你文屠夫,你還真來勁,真當自己是文人墨客,拿了鋪子上的錢過來買這鳥書!」
蘇晉不動聲色地一看,那婦人手下拍打的書正是第一版《數學》,在她口中被稱作「鳥書」,蘇晉的眉頭不由得一皺。
婦人放開了那本「鳥書」,雙手岔開腰間繼續罵道:「你要買書我管不着,平時也沒少給工錢,是你自個又懶又賭,憑啥拿鋪子上的錢來買?今天你非得把書退了還我,要買自個想辦法去!」
一個穿長衣的老頭兒好像是書店的掌柜,出面說道:「本店買賣公道合理童叟無欺,概不賒賬退貨,書已經買了,面上還被你們弄上了油膩,怎能退換?要理論到別處理論,別在這兒擋着老朽做生意。」
那被稱作「文屠夫」的青年頭髮猶如稻草,袖子上油膩膩的,確實是沒什麼書生氣質。他也沒和婦人爭執,只在那裏說軟話,看來婦人口中所言「偷了店鋪上得錢」倒也沒有冤枉了他。文屠夫好言道:「這陣子正好手頭緊,又急着買這本書,方出此下策。兄嫂何苦為了一點小錢當街大吵大鬧?」
婦人怒道:「一拿就是兩貫,你還當自己是公子,這是小錢?」
文屠夫又勸道:「兄嫂您得往遠處瞧,當今天子下詔書科舉求賢取士,這回真正是出身寒門也能封侯拜相,絕對錯不了。不就是掏兩貫錢買本書嗎,這不是小事一樁?臨街張三還欠我幾貫賭資,改日我去討要回來還您不就成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不過是借點急用,瞧您說得怎麼算偷?」
「哼哼……」婦人叉着腰冷笑了一聲,「你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咱們家收留你是覺得你家遭了天災可憐,你是借人籬下,明白不?」
婦人說這話就真的有點難聽了,不料文屠夫的臉皮卻也厚,仍然嬉皮笑臉地說好話。婦人沒傷到文屠夫,反倒刺激了在一旁圍觀的蘇晉。
聽人說起「借人籬下」,蘇晉就想起自己落魄那會兒去投奔丈人家,期間難免遭遇冷言冷語白眼奚落,至今記得很清。眼前這個人稱「文屠夫」的青年應該也是寄宿在親戚家中,那個兄嫂應該是同族遠房兄弟的老婆,說話確是直接連拐彎抹角都省了,蘇晉不禁對他產生出一絲同情來。
只見文屠夫臉上掛着笑容,臉皮很厚的樣子。不過蘇晉一琢磨,此人定是有苦衷,倒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否則他幹嘛還要關注科舉,不是仍然執着出人投地?
看到這裏,蘇晉便一瘸一拐地走上去,從袖帶里摸出兩張青錢來,淡淡地說道:「這本書我買下,送給這位小生。」
圍觀的百姓本來已經覺得興趣索然,不過就是那婦人耍潑有點看頭,但市井之間最不缺潑婦;這時半道里殺出一個仗義的瘸子來,一下子又勾起了眾人的興致。有挑擔歇稍的也放下扁擔,非得看完是非再走。
那婦人和文屠夫都吃了一驚,回頭看向其貌不揚的蘇晉,一個瘸腿的中年文人。蘇晉臉上的表情很淡泊,卻和那種無欲無求的佛道之人的淡泊不同。文屠夫隱約感受到有一種氣勢一般,忙抱拳道:「晚輩怎好無功而受祿?」
蘇晉道:「你就別客氣了。人生有起伏,總有遇到窘急之時,我不過舉手之勞,無須計較。」他說罷便要走,文屠夫急忙雙手抱向額頭上深深一拜:「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請受晚輩一拜。未請教先生名諱?」
轉眼之間兩人又是客套又是禮節,婦人反倒插不上嘴,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安靜了許多。
蘇晉坦然受了他一拜,作為內閣大臣,平時被人恭敬奉承的時候太多,此時受市井間一個無官無職的人拜也沒什麼感覺,揮了揮手道,「萍水相逢,不必了。」他走到馬前時,忽然文屠夫又追了上來,說道:「先生留步,稍稍等我一下。」說罷急忙奔到人群里一把揪出一個人來,急道:「張三,原來你就在這裏,還錢來!」
那面相猥瑣衣着同樣邋遢的張三頓時一臉堆笑:「等錢夠了,咱還能不還你……對了,剛才那個道士給我算了一卦,說我今年之內就有財運。」
文屠夫和張三說話時哪裏還有剛才文縐縐的口氣?他罵道:「走江湖的道士你也信?」
旁邊一個拿着卦番的老道也是在這裏圍觀看熱鬧的,從人群里擠了出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文屠夫道:「小生有文運,近幾年必能入仕,老道先把話說在前,到時大夥再看看今日是不是信口開河。」
老道這麼一說,文屠夫一語頓塞,別人說了句吉利話,還能再說道士是假的?世人多少有點信神鬼玄虛,哪會自己說自己不會走運?老道又指着路邊已經上馬的蘇晉對文屠夫說:「此公是貴人,天賜你遇貴人,莫非你要就此錯過?」
蘇晉也聽見了道士的話,臉上微微有些驚訝,馬夫低聲道:「這老道竟有幾分眼光。」蘇晉便轉頭隨意看了一眼,只見那道士衣着破舊,卻見鬚髮飄逸、雙目有神、臉上氣色非常之好,投足之間倒是有幾分逍遙自得和仙氣。觀氣質就讓蘇晉有了幾分好感,這樣氣質的人在市井中還確是少見,莫非真是隱於市井之間的大隱?
文屠夫正忙着拉住張三說話:「今日窘急,給你個便宜。我欲請那位先生喝兩盅,你只要付酒錢,欠我的那幾貫銀子便消了。」
蘇晉一副漠不關心要走的摸樣,但將文屠夫的話聽在耳朵里,心道:這後生倒心實。不過到底是個市井小民的身份,他也沒多少結交的興趣,反倒是街邊那落魄的老道,讓蘇晉有點興致,畢竟天子薛崇訓和太后太平公主都是號稱修道之人。蘇晉剛想到這裏,老道士便哈哈大笑,對文屠夫道:「小生要是將貧道也一併請了,再請那邊的先生,多半有戲。」
聽到這裏,蘇晉心下又是微微吃驚,那老道士還真是個會揣摩人心思的人。
「想蹭酒喝便明說,扯那麼遠幹什麼?」張三沒好氣地說道,因為是他付賬。
文屠夫聽罷跑到馬前,抱拳道:「先生仗義,難得有緣結識,若是不嫌棄,請先生與那邊的老道一起到酒肆喝兩杯薄酒如何?」
蘇晉看了一眼那個老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來做東,你們賞臉喝我請的酒。」
文屠夫聽罷也不執着誰請,反正見這個中年文士出手大方也不是缺錢的主,不缺錢的話正如他所言,別人能喝他的酒也是瞧得起。
於是書店門口吵了一場之後,最後卻變成了三個不同身份有老有少的人有說有笑地去喝酒了。圍觀的市井小民這才滿意地陸續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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