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酒神 chapter id001

    未來酒神

    聯邦星曆3789年12月，這是一部分星球的冬季。

    大雪遮天，老格林隔着玻璃往外看，入眼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飛艇停靠站地勢平坦，唯有一條通道能看出樣子來，蜿蜒着像趴在雪地上的一條黑蛇。

    通道口的燈叮咚一聲亮了，是剛好有飛艇到站。沸反盈天的人聲和行李箱子哐當相撞的聲音漸漸地從窄窄的通道口傳到大廳里來，老格林連忙伸長了脖子往人群里看，但是人實在太多，大多數人穿的都是款式大同小異的墨色防寒服，從頭包到腳，一眼看過去像是一團黑色膠着在一起，分辨不出誰是誰。

    等到差不多人群散盡，通道口處才冒出一個身影來。

    十六七歲的一個少年，拖着一個箱子，腳步緩慢，老格林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掃過來，咳嗽了兩聲，上前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霍爾曼少爺？」

    &我。」那人的聲音入耳沙啞，這是星際長途的後遺症之一，他伸手把防寒服的口罩和帽子都摘下來，露出了整張臉，臉上疲憊之色盡顯，卻還是朝老格林禮貌地微笑了一下，「細究起來我也算不上是霍爾曼家族的少爺了，以後叫我狄亞吧，格林叔叔。」

    格林家和霍爾曼，說起來確實有那麼一點絲絲縷縷的血緣關係，但也僅就這麼一點，更何況現在兩家地位天差地別，這點關係提起來就是尷尬，但是現在狄亞這一句叔叔以及謙和樣子，讓老格林覺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些尊重，隱隱有了些地位一樣，眼巴巴等了一個多小時也不是什麼大事了，臉上也開始堆出些真誠的笑意來。

    霍爾曼家的小子，很好嘛，一點也沒有架子。

    還有……長得真漂亮啊。

    當然這句話他只敢在心裏嘀咕，並沒有說出來。

    來之前他見過狄亞的一張照片，認人用的，那張照片也確實顯現出了他五官精緻但並沒覺得有多驚艷——那孩子小小年紀眼睛無光眼神死寂，身板好像永遠直不起來，那一張照片，可以馬上放進教科書里表明大家族內部傾軋是多麼昏天暗地吃人不吐骨頭。

    現在一看，好像那張照片都是幻覺，剛剛那十六歲的漂亮孩子走過來慢慢地摘下口罩，眉目如畫，眼睛裏像是綴了星光一樣。

    氣質與神采這個東西是很難描述的，老格林不知道怎麼形容真人和照片之間的巨大差距，他心裏暗搓搓地想着，跟換了一個人似得。

    老格林不知道，事實確實如他所想，狄亞的芯子還真是換了一個。

    他看着老格林把箱子塞進懸浮車的底部然後轉過頭朝自己笑了一笑，那笑容憨厚老實讓人舒服，開過來的雪地懸浮車外形看着像個邊角圓潤的高腰三角形，前面駕駛座窄只能坐一個人，後面寬一點，狄亞上後座的時候手按在椅墊上，一摸就知道這是特意買的新墊子。

    這是個老好人，他想，跟霍爾曼家族那群人來講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霍爾曼家族那群「親人」極度希望他永遠閉上眼睛，像他早逝的父母一樣。長地越大就過得越困苦，在偌大的家族裏舉步維艱，處處受欺負，直到十六歲的時候，年邁的爺爺去世，他失去了最後一點保護，把所有利益都攬到手的親人再沒有任何顧忌。

    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位，在滿心城府里抽風抽出了一點同情心，記起了他父母在世的時候的那一點好，攔住了另外幾個趕盡殺絕的心，只把狄亞孤零零地打發到這邊遠星球里來，扔幾樣能讓他活命的東西，但也僅止於能活命而已，狄亞拿到的所謂「產業」，相對於原來他能擁有的，根本不怎麼值錢，他敢擔保霍爾曼家一些傭人都比自己現在過得寬裕。

    狄亞·霍爾曼此人，除了一張臉別無長處，資質平平，性格懦弱，給他三輩子也成不了氣候，更何談威脅，當時的狄亞，也確實屈服了，接受了，收拾東西準備灰溜溜地滾蛋了。

    可是即使這樣，命運的悲慘還是沒有放過他。

    到偏遠星球的長途有整整十五天，在飛艇的那一個小房間裏可以發生太多糟糕的事情了，他原來身體就不好，怯懦至極不敢與人交談，年紀尚小又經一大苦難，離開的時候臉色慘白幾乎半隻腳都踏進棺材裏了，霍爾曼家族的人看在眼裏，但卻沒有人管，大約心裏也清楚，就算放過這一次，狄亞也活不過多久，說不定旅途過程里就會咽氣，然而事實也確實如他們所料。

    ——這是狄亞·霍爾曼短暫而又悲情的一生，十六年來，在他記事裏幾乎沒有一天開心的日子。

    然而酒神大人狄俄尼索斯表示，這叫什麼破事。

    他在飛艇的小房間裏醒來，承接了狄亞·霍爾曼完全冷透了的身體，住的單人小隔間連翻個身都能撞三次牆。

    作為一個神，他兢兢業業，專注本職工作，在人類的教化和發展過程中成就了自己極高的歷史意義，但是，他關心民間疾苦，不代表願意成為民間疾苦本身。

    這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世界，狄俄尼索斯呆在飛艇的小房間裏幾天，無數次希望這是自己喝酒喝多了出現的幻覺，直到自己完完全全接受了狄亞的記憶。

    事實無法更改，掙扎也沒用，只能努力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了。

    狄俄尼索斯，哦不對，他現在倒是能頗為坦然地接受狄亞這個稱呼，窩在後座在細細想着近幾天的混亂，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他旁邊的玻璃能看到外面，可是外面也並沒有什麼好看的，全是茫茫一片白。

    這個星球叫雪棵，星如其名，一年有近九個月都在下雪，現在正是雪下地最烈的時候，城裏還好一些，出了城，天與地渾然一體，只有一條細細的磁石軌指引方向，勾着懸浮車讓出門的居民不至於迷路。

    這是名副其實的偏遠星球，在滿分一百的情況下，聯邦給的宜居指數只有六十二，將將及格的分數，不僅僅是天氣的問題，發展程度上，基本處於聯邦底層。

    現在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偏遠星球的偏遠地方，離飛艇停靠站有整整三個小時的車程。

    老格林倒是很善談，出了城之後他把懸浮車調到自動模式，更有心思和狄亞談天說地了。

    「……講起來，霍爾曼也是這裏起家的吧，」他仰頭靠在座椅上眼神放空，「不過沒多少人知道，也就我還在嚼一嚼舌根子。」霍爾曼家族的創始人柯舍·霍爾曼確實是在這裏掙的第一桶金——他原本就是這裏人，不過這事情鮮有人知道。

    說起來霍爾曼家族當初做整理的時候發現這麼點資產還是頗為驚訝的。老霍爾曼在離開這個星球獨自闖蕩時把代理權交給了格林家，大概是想留條後路，所以寫明若是自己拿着合同回來，還能要回這產業，但這後路確實沒用上，最後被霍爾曼家族扔垃圾一樣扔給了狄亞。

    的確，這資產所創造的利潤，在霍爾曼如今龐大的獲利面前，說是九牛一毛都算抬舉。在扔給狄亞之後迅速把其清除出了自家的資產列表，決不讓這小破地方沾霍爾曼這塊金字招牌一點光。

    按照雪棵星的法律，那點小資產被私有制所照拂，只要柯舍·霍爾曼不絕種，資產就是屬於他家的，接收別人眼裏的垃圾產業，反而在落魄的酒神眼裏是最好的消息了。

    ——因為那是一家小小的釀酒廠，甚至還有一個供釀酒材料的果園，唯一有點遺憾的種植的並不是葡萄，而是這雪鄉里的一種特產。

    酒，於他來講真是舉世無匹的好東西，可以稍稍拯救一點他盪到低端的壞心情，即使不是他所鍾愛的葡萄酒。

    一路聽着老格林的絮絮叨叨，倒是也了解了這地方不少東西，他到達的時候已經很晚，大雪天天又黑地早，到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老格林把他帶到旅店，狄亞剛來還沒有固定住的地方，小旅店豪華算不上但勝在乾淨暖和，憨厚的大叔沒有多做打擾，只是搓了搓手，笑着說：「等一會兒會送晚飯過來，先休息一下，等明天，我帶你去看看果園和酒廠。」

    狄亞點了點頭，微笑着道了聲謝謝。

    格林出去的時候把門給帶上來，他看到房間裏的最後一個場景，是狄亞脫-掉防寒外套露出來的過於瘦削的身材，以及那打開的箱子裏少得可憐的行李。

    &是……」他站在門前低咒了一聲，「霍爾曼家族真是……造孽……」

    這么小的孩子，狠心扔到這裏來，身邊不要說傭人照顧，帶過來的東西也少得可憐。

    狄亞十六歲，在聯邦法里是一個剛剛好的年紀，但是擁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離真正自立還有很久，絕大部分人剛剛結束普修，進入專業性學習，這是每個人成長極為重要的一個階段，像是小樹苗顫顫巍巍抽出了第一枝鮮嫩的芽。這樣對比起來就更顯出狄亞的可憐來了，這落差感無異於從高空跌落深淵，老格林在回家的一路上念起來都覺得同情心泛濫成災。

    但是被同情的人卻不覺得怎麼樣，他收拾完了就坐在窗戶前面往外看，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樣子。

    阿茨卡納，這是個漂亮的小鎮。它不像狄亞想像地只有那麼巴掌大，反而挺廣闊的，他心裏原來設想過的那個簡陋破爛落後的小鎮形象在他進入阿茨卡納的時候就完全被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