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竇憲深知自己這小嬌妻的性子,於情愛之事上若是逼得太緊,她說不得便會驚慌逃離;可若是不逼迫於她,她便會當做不知道、不明白,能逃避多久便逃避多久。
是以竇憲選了最狡猾也是最適合用在她身上的法子——
溫水煮青蛙待得火候適中,冷不丁往前邁一大步無限拉近兩人的距離,待蘇妍心緒大亂之時他反倒出乎意料的後退一步,主動拉開兩人的距離,這般若即若離的態度給了蘇妍喘息空間的同時卻也讓她牽掛於心念念不忘。
自那日「意外」一吻後,起初蘇妍着實是驚慌羞惱不知如何面對仲康,可她發現仲康對她的態度一如往日,更何況這些時日仲康鎮日與夏花在一處玩,與她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兩人每日只見寥寥數面,又何需她找由頭去躲他。
加之蘇妍不斷暗示自己,仲康心智不全,一切行為不能以常人的角度去看。如此,沒過幾日,蘇妍心中怪異感漸消。
竇憲則暗自觀察着蘇妍的態度,漸漸減少外出的時間,摸准了時日又變回那個纏着膩着蘇妍的仲康。這般一來,兩人相處模式竟再度恢復如常。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
已近傍晚,天氣卻仍有些散不去的悶熱,樹上的蟬不知疲憊的拉着長長的曲調,總角垂髫的孩童三三倆倆結成一夥爬樹補蟬。
仲康蹲在院前拿着樹枝在地上大開大合的寫着各色藥草的名稱,蘇妍搖着蒲扇坐在他身側,仲康每寫一味藥草名她便細語軟言說出這味藥草的功效,兩人你來我往自是逸趣橫生。
&芷,以根入藥,祛病除濕、排膿生肌、活血止痛……」蘇妍剛說完白芷的功效便見仲康筆鋒一轉,她習慣性的將身子前傾,不假思索挨個讀出仲康寫出的字,「蘇…>
末尾的那個妍字漸漸消弭在喉間,蘇妍不自覺抬眼看向仲康,卻見他整好以暇看着自己,夕陽的餘暉照入他眼中,他瞳子晶亮泛着淡淡的金輝竟帶了些蠱惑人心的意味,蘇妍不由看痴。
&大夫?」
忽如其來的聲音打破曖昧的氣氛,蘇妍恍若夢醒,思及方才她看仲康竟看痴了去,蘇妍不由又羞又窘,一時間竟又想起那日的吻……
蘇妍心中一悸,陡然起身迎向來人,「六子。」
一身緇衣短打的六子背着自製的箭筒,一手拿着長弓一手拎着兩隻兔子站在院門外,「蘇大夫,我在林子裏抓了兩隻野兔,這隻給你,吃了對身子好……你、你要是不想吃先養着也行,我給你弄個籠子……」
蘇妍皺眉,推辭道:「六子,你打獵不容易,日後你不必再送野味給我,我若是想吃自會去買,你不必如此。」
村中流言霏霏自然入了蘇妍的耳,她既已知道姚瑤對她與六子的關係心生誤解,迴避尚且來不及,現下又怎能再收他的東西?
六子不是遲鈍之人,蘇妍話語中的冷淡疏離他自然能聽出,握着長弓的黝黑大掌無聲收緊,他抬眼看了一眼蘇妍,抿着唇後退一步放下手中的野兔,而後轉身大步離去。
&子!」
身後傳來蘇妍的聲音,六子恍若未聞,握着手中的長弓默不作聲往坡下走,步子邁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快。
六子是個粗人,自小便不是讀書拿筆做文章的料子,韓大夫當年教過他許多詩文,他沒能記住一篇,可有一句話他卻記得清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有一個藏在心裏足足六年的姑娘,他看着她從粉妝玉砌的小姑娘一點點長到如今的模樣。可她越長大,他就越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思只能是奢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是那窈窕淑女,可惜,他卻不是那可逑她的君子。
身後聲音漸消於無,六子臉上划過一抹釋然。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從此,她只是蘇大夫,而他,他真正該好好對待的人叫姚瑤。
他的婆娘,那才是他一起過下半生的人。
可惜,世事往往不遂人意。
六子將將行至坡下便見姚瑤迎面而來,她着櫻草色妝花通袖襖、胭脂色綃繡海棠春睡褶裙,行走間大紅的軟緞繡花鞋時隱時現。
許是心態變了,六子現下看姚瑤只覺她嬌小可憐仿若枝椏上新開的山茶花,看着她俏生生往自己而來,六子面上線條不由柔軟許多,他迎上前去,「阿瑤,你咋來了。」
卻見姚瑤柳眉倒豎面帶怒容,不待他話音落下她便斜斜覷他一眼,陰陽怪氣道:「怎麼,我來了打擾你和那狐媚子的好事了?」
六子一愣,好半晌才道:「阿瑤,你在說啥!啥狐媚子!別瞎說!」
他心知姚瑤必定誤會了什麼,可他素來嘴笨,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憑着本性呵斥姚瑤,希望她能收斂口中的話語。熟料姚瑤一聽他惡聲惡氣,心中怒火更盛,當下便繞過他氣勢洶洶往蘇妍家中去。
她如此模樣一看便知要去做何,六子自然不能讓她去,疾步上前想要制止她。他手勁大,現下心中擔憂焦急更是沒控制好手上的力道,一把抓過去姚瑤便逸出一聲痛呼,六子連忙放開姚瑤,這便給了姚瑤可乘之機,三步並作兩步小跑着到了蘇妍家門口。
蘇妍家院門大開,姚瑤一眼就看到院子中間蹦躂得正歡實的野兔,想到六子手上的那隻,姚瑤幾乎立即便腦補出一出郎情妾意你儂我儂的場面,當即便怒火中燒沖昏頭腦,不管不顧的沖入院中一把拽過院中正背對着她站着的蘇妍,一手高高揚起,「賤人!」
蘇妍沒有絲毫防備便被她拖拽到身前,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自然只能承受。
&
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小院。
緊接着,姚瑤再度揚起手,竟是要打第二巴掌。
第一巴掌是蘇妍沒有防備之下才讓她得逞,哪裏還有再來一次的道理?姚瑤只覺抓着蘇妍的那隻手一麻,蘇妍已然掙脫她的鉗制。
姚瑤自然不會輕易罷休,她伸手試圖再次抓住蘇妍。
霍地,一旁的灶房中衝出一道身影,他一手將蘇妍拽至身後護着,與此同時,提腿將撲將到身前的姚瑤踹至一旁。
姚瑤狼狽的撲倒在地上,她猶自不甘心抬頭望去,登時便是一個瑟縮。
只見仲康面帶寒意眉目凌厲,睨向她的目光中含着不容忽視的殺意。
&瑤!」
六子剛到院門口便見仲康提腿踹向姚瑤,疾步上前卻沒能擋下那一腳,他忙不迭扶起姚瑤,抬頭欲要問發生了何事,質問的話語在觸及到蘇妍臉上清晰可見的五指印時盡數消了音,「這,這是咋了?」
也不知是在問蘇妍的臉,還是在問仲康為何要踹姚瑤。
仲康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蘇妍目光淡淡看向六子,「她打我一巴掌,仲康踢她一腳,扯平了。」
她語調如此平靜反教人心生不安,六子心中一跳,猛地抬頭看向蘇妍。
蘇妍卻移開視線,回身往屋裏走,「仲康,把那隻兔子還給他們。」
牙白裙擺消失在門內,好一會兒,六子才神色莫名的瞪了姚瑤一眼,一聲不吭往回走。
姚瑤憤恨的看了一眼蘇妍的屋子,扭頭出了院子,只慢了那麼一步便不見了六子的身影,思及方才六子瞪他的眼神,姚瑤咬牙切齒的將蘇妍的名字在心中過了數遍。
蘇妍院門前不遠處的柳樹下,黑紗蒙面的劉寡婦將一切收入眼中,沒想到自己出來撿個柴禾還能碰到這麼一場好戲,陳六新娶的婆娘想必是恨慘了蘇妍這個小賤人了。
思及此,劉寡婦隱在黑紗下的嘴勾起一抹笑,輕輕一抬腳,腳邊的背簍便順着斜坡滾下去,劉寡婦扭着腰朝前面正下坡的姚瑤呼喊,「哎喲!妹子,快幫幫姐姐!」
***
蘇妍對着銅鏡給臉上抹完藥,坐在炕上越想越覺得憤憤。
她長這麼大姚瑤是第一個打她巴掌的人!憑什麼呀!她剛才應該親自把那一巴掌打回去的!
正想着,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露出仲康滿含擔憂的面龐,「娘子……」
見蘇妍沒反對,仲康邁過門檻反手合上門,小心翼翼的詢問道:「娘子,還疼嗎?」
往往受了委屈若是沒人在身邊安慰,或許還能自己很快消化,可一旦若是有人在身邊給予倚靠,心境便會全然不一樣。
蘇妍現下便是如此。她本就覺得委屈,現下仲康這般小心翼翼的關切,她更是覺得仿若受了莫大的委屈,鼻頭一酸眼眶一澀,豆大的淚珠便撲簌簌落了下來。
她咬唇無聲的哭着,睫羽上掛着剔透的淚珠,眼眶紅紅鼻尖紅紅,看起來可憐極了!竇憲最是見不得她這般模樣,只覺得心都要被絞碎,當下也顧不上偽裝,大步一邁將小人兒擁入懷中,給予她無聲的撫慰。
蘇妍埋在他懷中無聲啜泣了好一會兒情緒方才平息,她自仲康懷中掙離,抬手抹去眼角的淚花,心下暗道,怎麼每次哭都會讓仲康撞見,好生沒出息!
面前之人投來灼灼關切的目光,蘇妍朝他微微一笑旋身出了屋子往灶房去了。
伏天悶熱,夏暑難消,仲康鎮日又是個一旦玩起來便不知道避着日頭的,蘇妍唯恐他哪日不慎中了暑氣,便日日熬製綠豆水給他喝。
臨睡前做好放在院中的井中冰上一晚上,待到第二日再喝最是消暑解渴。
方才仲康便是在灶房淘洗綠豆才沒能來得及阻止姚瑤。
鍋里的水咕嚕嚕滾開,蘇妍將碗裏的綠豆盡數倒入鍋中蓋上鍋蓋,聽着柴火燃燒發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音,心緒已然平靜的蘇妍不知為何驀然想到一件事——
不是她次次哭都會被仲康撞見,而是自仲康來到她身邊,她便變得愛哭了,這一年來哭的次數都抵得上過去數年的次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