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九月,白晝一天天變短,暮色四合,小村中家家戶戶升起炊煙,青煙裊裊淡入雲霄,一派祥和安寧。
吃過晚飯,蘇妍正在收拾碗筷,驀地,有聲音遠遠從院外傳來:「蘇姑娘!蘇姑娘!」
蘇妍走出灶房就見靳伯步履匆匆跑進院子,「蘇姑娘快救救我家少爺!」
見他臉色焦急似有大事發生,蘇妍不由提心,「阿初怎麼了?」
若是普通的傷病,靳伯定不會如此神色。
&爺,少爺他中毒了!」想到自家少爺躺在床上面色青白,靳伯的聲音已然顫抖。
聞言蘇妍不敢耽擱分毫,自屋裏拿起藥箱便跟着靳伯往外走。
兩人的動靜自然傳到仲康耳中,他站在屋外神色懵懂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娘子?」
蘇妍腳下稍頓,語速極快的叮囑他道:「我現在有急事要出去,你乖乖在家等我,如果明天我沒回來你就去夏花家裏吃飯,記住了嗎?」
耐住心中的焦急等仲康點頭,蘇妍腳下生風跟着靳伯往外走。
坡下的槐樹旁一匹馬正在低頭吃草,靳伯反手拉蘇妍上馬,「事態緊急,顧不上旁的,還請蘇姑娘莫要介懷。」
這時候哪還顧得上旁的,蘇妍雙手緊緊抓住靳伯的衣擺,咬牙道:「無妨。」
駿馬揚蹄塵土四濺,一路疾馳,不足半柱香的時間便到唐府門前。
蘇妍從未騎過馬,頭一回又是如此情形,下馬後只覺得頭昏腦漲腿腳發軟,卻是半點不敢耽擱,強撐着不適邁開雙腿往唐寅初院子裏去。
鎮上的大夫大抵都到齊了,一眾人或坐或立,捻須皺眉討論着唐寅初的情況,唐夫人站在床頭不住抹眼淚,殷切的目光時不時投向屋裏的眾位大夫。
&姑娘來了!」
守在屋外的丫鬟一聲通報將眾人的視線盡數引到蘇妍身上。
唐夫人便好像溺水之人窒息前見到了一根浮木,忙不迭奔上前,「蘇姑娘救救初兒!」
她神色淒淒,說話間竟是要矮身跪下,蘇妍連忙扶起她,「唐夫人不必如此,我一定竭盡全力。」
聽二人的對話,屋裏的大夫便明白是怎麼回事,剎時面面相覷,便有那沉不住氣亦或是自視甚高的已經忍不住出聲,「唐夫人這是不相信我等嗎?」
他將蘇妍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不屑道:「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能有何能耐!」
若是平日,蘇妍定會對這些人嗤之以鼻,再好生讓他們領會一番「黃毛丫頭」的厲害,但此時她壓根沒有心思搭理這些人。
床榻之上,唐寅初安靜躺着,面色青白,甚至連嘴唇都已發青,黛青團花錦被掩在他下頜處更顯得他面如死灰。
蘇妍指腹搭上他擱在錦被外的手腕,竟是觸手生寒,她眉頭微蹙,伸手探向唐寅初的脖頸和臉頰,又掀開錦被探了探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她所碰觸到的地方皆是冰涼一片,恍如寒冰。
查探過脈象,一番沉思後,蘇妍抬頭看向唐夫人,蹙眉問道:「阿初前些日子身子可有不適?」
&唐夫人慾要否定,霍然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番方道:「初兒這些時日似很是怕冷,這還未到冬日便嚷嚷着要暖爐……」
聞言,蘇妍眉頭皺得更緊,用銀針刺破唐寅初的手指擠出幾滴血化在水中,指尖點上少許送入口中細細分辨。
見她如此動作,屋中一位鬢髮花白的老大夫鬍鬚翹起,很是不贊同道:「魯莽!魯莽!」
此番話引起許多大夫的共鳴,應和之聲嗡嗡響起。
蘇妍本不想搭理他們,無奈耳邊的聲音實在擾人,她轉頭冷冷道:「難不成眾位有更好的法子?」
蘇妍的聲音本帶着些軟糯,現下卻透着泠然,加之語氣不善,一時間竟喝住所有人,屋裏頓時安靜下來,蘇妍這才轉身面向唐夫人,語氣稍稍和緩,「煩請夫人將這些人請出去,我要為阿初施針。」
唐寅初所中之毒名喚雪上嵩,乃是一種慢性□□,中毒之人一日比一日懼寒,待得毒發之後更是通身冰寒,若不能及時解毒,不足半月便會血液凝結而死。
這種□□在民間並不常見,蘇妍能辨識出還是因着韓大夫的那本手札之中有過記載。
雖是不願,屋裏的大夫卻還是得遵從主人家的意願,盡數被請出屋子,有那氣性小的當即拂袖離去,卻也有幾位留下來想看看蘇妍究竟用何法子來救唐家少爺,無奈門窗緊閉,什麼都看不到。
近半個時辰後,一直靜默的屋裏傳來一聲悶咳,似是在吐血,緊接着丫鬟欣喜的聲音響起:「醒了醒了!少爺醒了!」
醒了?屋外的幾位大夫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
唐寅初雖醒了,體內的毒素卻尚未排清,接下來的時日需得日日藥浴並配以施針才能一點點將毒素逼出,蘇妍便暫時留在唐府。
下毒之人已經揪出,是一個在唐寅初身邊伺候的丫鬟,當日便投繯自盡,未留下隻言片語,可蘇妍總覺得唐夫人似已知道真正的幕後主使人。
因着配製所需的材料金貴少見,且配製過程繁瑣,雪上嵩在民間並不常見,而唐夫人一個寡居多年的婦人帶着痴傻的兒子,竟會有人大費周章對唐寅初下雪上嵩!
往來六年,蘇妍這才發現對於這座唐府,她竟是知之甚少。
心中雖諸多疑惑,可畢竟是唐府家事,若唐夫人不欲告知,蘇妍自然不會去問,她只當自己並未發現這些謎團,仍舊盡心盡力為唐寅初醫治。
兩個月的時間倏忽而過,唐寅初體內的毒總算排了個七七八八,藥浴與針灸已經不必再用,只需日日服藥便可餘毒盡清。
正值隆冬,前幾日接連飄了幾場雪,如今已是滴水成冰。
屋裏卻是暖和的緊,四角放置的鎏金銅爐中銀絲炭燒得通紅,蘇妍為唐寅初診完脈,丫鬟端來熬好的藥,素來嫌藥苦要人哄的唐寅初今日竟難得不需要飴糖,一口氣將碗裏漆黑髮苦的藥汁盡數倒入嘴中。
見唐寅初這般配合,蘇妍心中最後的擔憂也盡數放下,斟酌着向唐夫人辭行。
唐夫人自然好生挽留一番,甚至請蘇妍留在府中過年,無奈蘇妍堅持要回小山村,唐夫人只得命人備好厚禮讓靳伯送蘇妍回去。
臨行前,唐寅初自屋中追出,神色莫名的看了她許久,驀地,純然一笑,「阿妍,上元節一起去看花燈吧!」
自從認識了唐寅初,幾乎年年都要陪他看花燈,現下聽他這麼說,蘇妍很是自然的點頭應道:>
她話音未落便落入面前之人懷中,臉頰貼着他帶着寒意的衣襟,耳邊胸膛鼓動,她聽見他說——
&初喜歡阿妍,好喜歡,好喜歡。」
明明是極歡欣的語調,蘇妍竟從中聽出了悵然若失。
&初……」蘇妍囁嚅道。
從前若是唐寅初說出這樣的話,蘇妍定會想也不想便笑着回應他「阿妍也喜歡阿初啊!」不知為何今日話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
下一刻,唐寅初已然放開她,他後退一步背過身去,兩手捂着眼睛很是孩子氣的開口:「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不讓你走了!」
蘇妍一愣,搖頭輕笑。
還是從前的阿初。
再有幾日便是小年,蘇妍想着大雪封山若要再下山定極為不易,便讓靳伯載她去縣城買些年貨。
年味漸濃,集市上人來人往比肩接踵,還未到街頭馬車便已寸步難行,靳伯去存放馬車,蘇妍站在街頭等他。
驀地,一塊布自身後捂上口鼻,蘇妍尚未來得及反抗便吸入迷藥渾身癱軟不省人事。
***
堅硬冰冷的地面持續不斷傳送着涼意,蘇妍迷濛着想要挪動身子躲避刺骨的寒涼,卻發現渾身酸軟乏力提不起一星半點的氣力,昏迷前發生的事湧入腦海,蘇妍精神一振,霍地睜開眼睛。
光線昏暗的空曠屋子,四周封死的門窗,被牢牢縛在身後的雙手,無一不彰顯着她如今的處境。
有那麼一瞬間,蘇妍腦中一片空白,直到視線再次聚焦,餘光瞥到咫尺之間的地面,刺骨的寒意重又侵佔她的注意力。
外面冰天雪地,沒有熱源的屋裏也好不到哪裏去,被扔在冰涼的地面上許久,蘇妍的身子有些發僵,她竭力抑制住心中面對未知的未來的恐懼,掙扎着挪動身子奮力坐起身。
迷藥的藥勁未消,她四肢乏力,此一番動作着實費了好大的功夫,蘇妍好容易坐起,來不及喘口氣便被門外的交談聲吸引了注意。
&哥,上頭不是說讓……,怎麼還留着?」
&三你傻啊!這麼好的貨色,直接殺了多可惜,怎麼着都得讓兄弟們先爽快爽快!」
「……」
後面的話蘇妍已無心去聽,她又驚又懼,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被放大無數倍響徹在耳邊,一聲一聲像是踏在她心上,讓她渾身上下血液凝固。
面前的直棱門被推開,門前之人的影子無限拉長投射到蘇妍身上,密密實實的遮擋住僅有的亮堂。
蘇妍戰戰兢兢抬眼。
門檻前站着三個男人,為首的那個身材頎長穿着一身天青團花錦袍,雙手負在身後,周身帶着些讀書人的儒雅,再往上看,蘇妍心下一驚,倒吸一口涼氣,只見那人面上眉心至嘴角斜布着一道疤痕,醜陋猙獰。
她面上掩飾不住的驚懼惹得那人身後的兩名壯實男人哈哈大笑,「小美人害怕了!」
顧江,即那疤痕男,一言不發站在那裏待背後笑聲漸消,他略微後瞥,出口的話語中帶着刻骨的森冷,「笑夠了?」
兩名壯漢登時噤聲,支吾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滾吧。」
三人中明明他看起來最是瘦弱,卻只用一句話便讓兩名壯漢屁滾尿流的退出屋子。
顧江邁過門檻,身後自有看守之人為他合上門。
他如閒庭信步,悠閒自得,一步一步走近顧棉,他走近一步,蘇妍便掙扎着向後挪一寸。
隨着蘇妍向後挪動的動作,顧江的面色越來越詭譎,眸中的陰狠仿若要溢出眼眶吞沒蘇妍,直到蘇妍靠上身後的牆壁再不能後退分毫,他停下腳步,垂眸睥睨蜷縮着身子無比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恐懼卻仍舊不住顫抖的蘇妍,好半晌,他驀然發出一聲輕笑,「怕嗎?」
他的笑中帶着自嘲與自棄,話語輕無縹緲,蘇妍忍不住抬眼看他。
顧江指着臉上猙獰的傷疤,再度走近一步,固執的問道:「怕嗎?」
他神色偏執帶着隱隱的癲狂,蘇妍不由自主瑟縮着身子向後。
這一動作便像是一個□□,深埋的火藥瞬時炸裂。
顧江一個箭步上前拎起顧棉,把她按在牆上低聲嘶吼,「告訴我你怕嗎?怕嗎!」
吼到最後他的聲音反倒溫柔起來,抵着蘇妍的額頭,語氣繾綣像是情人間的私語,「怕不怕>
蘇妍十五年的人生所見所識俱是人間的光明與溫暖,對於那些勾心鬥角陰毒腌臢的黑暗面,她至多不過是在韓大夫的懷中遠遠看過幾眼,甚至未曾碰觸分毫。此番境地卻要面對顧江這樣陰晴不定之人,她所有的反應只是恐懼,無盡的恐懼。
面前之人佈滿懼怕的眼眸,不住顫抖的身體,讓顧江越來越暴躁,他的手漸漸上移,自衣襟處來到蘇妍的脖頸,慢慢地,一點一點的收緊。
看着她因極端的驚怖而睜大的眼睛和微微開啟奮力想要呼吸的檀口,顧江在暴躁之餘升起一股子興奮,他手上愈發用力,緊緊扼住那纖細脆弱的脖頸,口中不住喃喃道:「你怕我,你和她一樣,都怕我……那你們都去死吧!去死吧!」
肺里的空氣一點點擠出,漸漸地,蘇妍掙扎的力度越來越小,直至徹底垂下雙手,眼眸半闔無力的張着嘴任由脖頸上的手奪走她生的希望。
感受到身前之人不再掙扎,顧江竟慌了神,他慌忙鬆開扼住蘇妍脖頸的手,將她癱軟的身子攬進懷中,手足無措。
脖頸被鬆開,蘇妍許久才從方才的窒息中緩過神來,忙大口大口的呼吸,一時不小心嗆住,撕心裂肺的咳起來。
咳聲將顧江自瀕臨崩潰的情緒中驚醒,他將蘇妍狠狠推出懷中,站起身眸色陰鷙的掃了一眼伏在地上狼狽不已的蘇妍,拂袖快步離去。
蘇妍弓着身子不住喘息,恐懼達到一個極點後她心中反倒生出幾絲冷靜,掙扎着坐起靠在身後的牆上思考自己的處境。
聽方才那幾人的對話似是她得罪了什麼人,那人要她的命。
這是現下蘇妍唯一知道的,其餘的,毫無頭緒。
她現下被關在哪裏?能否活着出去?
她得罪了誰?因何得罪?
蘇妍一概不知。
只是……
想起方才那人的態度,蘇妍心中生出疑慮。
看他的樣子似是這些人的頭領,方才應是把她當做了另外的什麼人……
正當蘇妍腦中思緒飛轉,門外看守之人竊竊的交談聲傳來——
&強子,大哥剛才那是咋了?看着怪嚇人的……」
&能咋,發病了唄!」
&起這個,我來得晚,不知道大哥這瘋病咋來的,強子你跟我說說?」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瞅見大哥臉上那條疤了沒?聽說啊,原先大哥可是個大老爺的兒子,有個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的姑娘,兩人都談婚論嫁了,不知怎的,大哥一家一夜之間就沒了!只剩下他和奶娘,哎!就那個兇巴巴的婆娘!大哥在上頭那個貴人的幫助下報了家仇,臉上那道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後來大哥回頭去找那姑娘,那姑娘害怕大哥臉上的疤不肯嫁他,也不知道又發生了啥事,那姑娘就死了,大哥也是從那時候起得了瘋病……再後來,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世間百態,最醜惡的一面似叫顧江承受盡。
聽了兩人的對話,蘇妍心中疑慮稍解。
原來那人竟是把她當做了他那未婚妻子……
如此想來,若是能將這點運用得當,她暫時便不會有性命之憂。
意識到這點,蘇妍無形之中鬆了口氣,開始不斷思索要如何才能利用這一點保命。
只是她卻忘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