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素州,暮春。
坊間傳說,旋都來了個奇人,身無長物,卻喜愛奇聞異事,雖為男子,卻在梧緋縣研究胭脂水粉許久;一副文人騷客的派頭,卻在夏清縣的綢緞莊大肆購物。所謂身無長物,是因為此書生一襲白衣,不加點綴;所謂奇人,是因為此書生購置的胭脂水粉,綾羅綢緞,都不曾給掌柜一分錢。旁人問道,掌柜們只道不可說。
在小茶館喝着粗糙茶水的洛七夜聞言一笑,俊臉顛倒眾生,小二哥一時愣神。
「最近可曾去拈香花堤?昨夜亦云姑娘舞了一曲柳暗花明,那身段,已不是美艷可以概括的了……」
「是呀是呀,這拈香花堤奇女子真是數不勝數。」
「張兄,不如今晚去會會佳人?」
「賢弟所言甚是,那就黃昏相約溪畔渡頭見。」
「甚好甚好。」
一旁一襲白衣的落魄書生洛七夜眼前一亮,「好去處。」
「小二哥。」
「來咯!」
洛七夜一臉媚笑,自懷中掏出一張紙簽遞了過來。「結賬。」
「客官?這……本店不賒賬……」小二哥冷汗直流,不敢多嘴,生怕得罪了眼前這位謫仙般的美男子。
「本少哪裏賒賬?將這張紙頭交予你們掌柜就是,馬上就可以拿到現銀,本少像是會賒賬的人嗎?」說完,不待小二哥理論,竟是連衣角也不見蹤跡了。
門外大街上,洛七夜摺扇一開,「洛老頭,謝謝您吶……」嘴角邪笑着離去了。
拈香花堤乃素州旋都最有名聲的風月場所,能在旋都這繁華之地站得住腳自然不是一般妓院比得了的。
旋都有花街一條,然拈香花堤卻跳出那風月場,直接佔了千里溪一個渡口,於對岸開門迎客,堤上女子無不身懷絕技,有的能文有的善武。堤主扉藍羽乃花堤一大絕色,雖近年不再見客,但當年也是艷名遠播。其下有花堤近年來最為有名的四大頭牌,四大頭牌以淺笙為首,擅笛,隨身攜帶木笛,有着一身好武藝,因其永遠一襲綠衣,俗稱綠衣淺笙;二為亦云,擅舞,嫻雅端莊,聰慧敏銳,清冷明澈,外柔內剛,喜白衣,舞動時如在雲中,舞姿堪稱花堤一絕;三為暖玉,擅書畫、棋藝,不愛講話,但有問必答,俗稱百事通暖玉;最後為汀聆,擅曲,性格活潑,做事衝動,但心思單純。花堤常客都知道這花堤的規矩,其一,花堤女子賣藝不賣身,其二,花堤之中,不得帶入任何利器。若有人不守這兩條規矩,便不得再入花堤。所以來這裏的公子哥大多是舞文弄墨,欣賞絕色舞姿,自此,拈香花堤成了素州風月一絕。
洛七夜看看那千里溪畔的渡頭,遠遠近近的都是小舟,忙忙碌碌煞是火熱,洛七夜邪魅一笑,衣角一揚,腳尖輕點水面,瞬間已是到了對岸。摺扇一打,身影隱去。
暖風和煦,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照在花堤鬱鬱蔥蔥的香樟樹上,偶有早至的蝶影掠過,隨風而去,寂靜安好。對趕路許久的洛七夜而言,再沒有比這更適合小憩的天氣了,於是隱於香樟枝椏間,輕解髮髻,酣然睡去。
樹影斑駁,恰到好處的遮掩了少年英俊的側臉。
只是天公總是這麼不作美,洛七夜的瞌睡蟲才剛剛開始蠢蠢欲動,就被一陣搖晃驚醒,即便是輕功如此瀟灑的他也還是差點摔下樹去,幸好醒的及時,抓住一枝纖弱的樹丫救急,才保住了一世英名。
睡夢驚醒,洛七夜很是不爽,卻聽樹下一陣叫罵。
「混蛋!」
本是想好好教訓一下這擾人清夢的罪魁禍首,卻聽到了這一聲女兒嬌嗔,洛七夜理了理散發,好奇的向樹下看去。
那是一個身着紫衣的小丫頭,明眸皓齒,二八年華。耳飾是一朵華麗的銀色鳶尾,只是襯得俏臉略顯滄桑。洛七夜被那丫頭一臉的委屈搞得哭笑不得,心想「被吵醒的是本少,怎的你這小美人卻是惱了?」小丫頭手執銀索,索身由藍色羽毛裝飾,乍一看以為是少女披帛,實為精緻利器。七少料想剛剛樹枝的顫抖便是拜其所賜。看她眉頭緊鎖,一雙明眸像是要流下淚珠來,嘴裏的叫罵聲也是不停。「怨婦?」這兩個字一下蹦出了七少的腦袋。
樹下的扉軒還是沒有停下咒罵和對樹幹的鞭打,完全沒有意識到樹上少年的存在。
「混蛋!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讓娘親這樣沒有盡頭的等下去?為什么娘親都這樣了還不出現?爹?我十四娘這輩子都不會認你做爹!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都是騙人的……」
咒罵聲漸漸不見,隱約竟是傳來了低低的嗚咽聲。
樹上的七少皺了皺眉,自小與師傅相依為命的他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笑容,「爹?娘?呵呵……有趣。」
「真醜。」
聽聞人聲,扉軒緊張的抹乾眼淚環顧四周,卻未得收穫。
「誰?出來!」
「呵呵。」
感到聲音傳自樹上,扉軒下意識抓緊銀索向樹上看去。
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年就這樣從香樟樹上飄然落下,散着發卻不輕佻,手執摺扇,笑意盎然。扉軒覺得有一種被陽光晃了眼的感覺,一時竟呆在那裏,心裏想着自小在拈香花堤長大,見過的公子哥數不勝數,然則像這般從樹上冒出來的美少年着實不曾見識過。
踩到地面的七少也着實傻了,在樹上並未看清,這少女容色俏麗,不是一般絕色,腰間所配竟是花堤頭牌才可佩戴的銀質腰佩,再加上那鳶尾耳飾,洛七夜猜到了此女的身份。
「醜丫頭,走遠些,莫要打擾了本少逛花堤的心情。」
「你,你說誰丑?」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評論容貌,即便是再大氣的女孩子也是要惱了。
七少看了看扉軒生氣的表情,「呵呵,哭起來真醜,白白浪費了這傾城的容貌。若總是這樣暴殄天物,倒不如讓本少刮花你的臉,省的看着心煩。」
「你?」
「本少?」
「你敢,本姑娘先拔光你的頭髮!」
說話間,羽蝶索已是一陣流雲天際。七少摺扇一橫,一招長歌流月截住扉軒的索鏈,又借力將扉軒拉到了近前。彼此年輕的眉角就這樣漸漸放大,深深地印刻在彼此的眼眸中,少年的髮絲拂過扉軒的面頰,一時,氣氛竟是有些曖昧不明。
「你……淫賊!」扉軒抽回索鏈,轉身就是一掌,卻又是被七少制住,雙手被鉗,無法動彈。
「本少本就是淫賊,這本就不是什麼傷自尊的事,不過醜丫頭,你們花堤的姑娘竟還介意淫賊嗎?真是可笑。」少年眉角一揚,笑的人神共憤。
「不准你侮辱花堤姑娘,花堤本就不是尋常妓院,從不做皮肉生意,你再敢胡說,本姑娘……」
「怎樣?呵呵,光用嘴巴可是拔不到本少的頭髮呦。不過,倒是可以……」七少緩緩的湊近了些,俊眼微眯,竟是有說不出的風情。
「你……你放開我!」扉軒努力掙脫着,小臉更是一陣慘白。
洛七夜心裏偷笑。
「哈哈,我聽說花堤美女如雲,且都是奇女子,到此驗證,果然是奇啊,哈哈……」說話間已然鬆開了軒扉的雙手。
扉軒見脫離危險,又欲再戰,還未動手,七少已是看在眼裏。
「姑娘海量,本少無惡意,你還是放了本少這個淫賊吧……」說完竟是退了一步,手上一個作揖。
話鋒轉的太快,扉軒沒有轉過彎來。
「那……」扉軒自知對方武功深不可測,根本無意與自己再做鬥爭,只好作罷。「好吧……」
扉軒嘟囔,「沒見過你這麼誇人的,真是奇怪的人。」扉軒抹了抹臉上的眼淚。
「你有爹娘?」七少突然轉過身,看向遠處。
「我只有娘,沒有爹!可是……可是娘親她……」說道傷心事,扉軒欲言又止。
「沒想到艷名遠播的花堤女主人扉藍羽竟是命薄至此啊……可惜可惜……」
「你?你胡說什麼?我娘會沒事的,再胡說我打你!」說着就將索鏈甩了過來。
七少躲過。
「美人,不要這麼暴躁,有些事得自己學會去接受。」
扉軒聽出少年並無惡意,連忙收回索鏈,免得再入狼窩。但心頭突然一窒,「你?你怎麼知道我娘是誰……」
「居然還不自知,你帶着花堤頭牌才能佩戴的銀質腰佩,又持有花堤主人扉藍羽專用的鳶尾飾物,一個小女子,帶着銀鎖在花堤亂跑,卻無人問津,在花堤定是身份不一般,花堤女主人扉藍羽自不會是一個莽撞的小丫頭,那你必然是那花堤的少主人咯。」七少甩甩扇子,繼續說道,「身為花堤少主,武功不濟又暴露自己身份,到處遊蕩,你也不怕被惡人擄去威脅你娘親?誰都知花堤女主人扉藍羽姿色驚人,財力驚人,又憑藉一個女人少有的智慧擔當,在半年之內修建拈香花堤,一年之內讓其成為素州一大風流聖地,其間的秘密可是一筆又一筆的啊。」
「你……你想怎麼樣……」扉軒緊張。
「呵呵……你能和你娘在一起那麼久,已經是人生樂事了。本少從未見過自己的爹娘,從小就被師傅收養,但我過的很好,逍遙自在,而且……」七少看着扉軒,又甩了甩扇子,「我會過得更好的,有時間傷心,不如找時間作樂。」
看扉軒愣住,七少笑了笑,「花堤扉藍羽可是江湖奇女子,本少豈會欺其女,醜丫頭,乘還有機會盡孝,不如回去多陪陪你娘親,有時候自己過得好好的是對他們最好的回應。」
兩個人安靜了許久。
「我……我知道了。你……真的沒有見過你爹娘?」扉軒突然柔和的看着這個突然出現又那麼讓人難以忘記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