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察言觀色,料想眾人表面不說懷疑,實際內心仍有極大疑慮未解,他想馮雲碧所述與自己所見有許多處不謀而合,他已身處窘境,自己實話實說行個方便,如能令在座盡釋疑心,大家確信四位掌門與鄭雲亭均在鎮國侯府,到時可謀劃營救策略。當即把心一橫,起身後向在座一一做禮,陸老爺笑道:「趙兄弟是有話要說麼?」阿浪點了點頭,皇甫沅心道:「賢侄有話但說無妨。」
阿浪請馮雲碧先行落座,與他四目相接,瞧他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求助之意,豪情頓時迸發,遂道:「實不相瞞,在下曾在三個多月前到過鎮國侯府,在下於登封結識河南路總管馬元良之子馬繼仁,因在馬府喝酒認識了華達牙的同胞弟弟季末思,後來在下前往大都尋找師父,路上巧合之下與季末思和馬繼仁共赴大都,因為看見一個鄂倫的人拿着家師的上陽劍,懷疑家師失蹤一事與鄂倫有關,那鄂倫是華達牙的手下,於是到了大都之後,在下借着認識季末思的名義進入鎮國侯府……那府中的確有觀翠塘和鐘樓,在下當日……」漸將那日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眾人。
想着時間緊迫,遂將梨花鎮、洛陽、濠州直至認識紫宸的情節刪減,只着重講述鎮國侯府遇見四位掌門的事跡。
他說起季末思、馬繼仁已令在場眾人驚奇,說到上陽劍時,皇甫沅心立顯溫情,連聲附和道:「不錯不錯,秦兄的佩劍的確叫上陽劍。」
再說到四位掌門的樣貌身形,龍門、神劍門、崆峒派三處無不嘖嘖,陸老爺、皇甫沅心等人與四位掌門或有交情,亦自連連稱是。
那四位掌門兩兩比試,阿浪當日要做評判,對他們每招每式均已熟稔於心,當即在大廳演示比劃,說到拿着皮囊袋喝酒那人時,使出「老君攀岩」、「蒼崖飲風」兩招,唐淨立時拍手叫道:「是了是了,這是安兄的成名絕技『丈人醉拳』!」
說到自稱王門主的那個厚須大漢,使出那套極為輕盈的拳法,方出三招,闞峻岩就起身喝道:「不錯不錯,這是本門『碧微行意拳』要招,趙兄看見那人定是門主無疑……」阿浪收手止拳,微微道:「當日兩位掌門斗得劇烈,招式均妙至毫巔,只是都無內力似的,在下看他們難分勝負,使了一招家師的『嘯音訣』。」說罷朝房頂怒吼一聲,正是那招「幼虎吟哺」,皇甫沅心等眼前一亮,蕭泰更是鼓掌道:「要論聲吼功夫,秦真人的嘯音訣排在第二,天下哪家敢說第一?」阿浪淡淡笑了笑,忙說「獻醜獻醜」,隨即說出青須老者的招式,亦照例比劃,一招「獨倚秋風」威力未消,另一招「林海探幽」呼嘯即至,阿浪身形靈動,更因在少林達摩堂前,見過幾個崆峒弟子以此為殺招,他記憶清晰,使這兩招時遊刃有餘,袁文柏笑道:「這是敝派『崆峒南拳』,沒錯沒錯,家師的確在鎮國侯府。」
此時皇甫沅心、何雲霽、馮雲碧師徒三人都鬆了口氣,阿浪邊說邊比劃,對於四位掌門的樣貌又形容得甚是貼切,較之馮雲碧空口而說,更教人深信其實。他又稱四位掌門行為不端、宛似孩童,其他細節與馮雲碧所說也相差無幾,一信百信,眾人遂對馮雲碧的話確信無疑了。
阿浪說到玉面大漢時不僅肅然稱道:「那位掌門畫了個八卦圖案,對着余道長猛劈過去,彼時威勢如疾風暴雨,在下斗膽猜測,倘若那一掌內勁盡出,余道長恐怕性命堪憂。」言訖,右掌在半空伸展比劃,做個八卦團案,未待畫成,眾人齊聲叫道:「八卦陰陽掌!」
龍克行激切說道:「是八卦陰陽掌!是我龍門絕學八卦陰陽掌。」
阿浪自語道:「照此說來,當日那四位果真分別是青城派安掌門、神劍門王門主、崆峒派余道長以及龍門主!」
陸老爺笑道:「好啊好啊,趙兄弟你機緣之下竟見着四位掌門分兩對過招,想來普天之下再也無人有此福分了。」蕭泰等朗聲大笑,無不對阿浪刮目相看,試想今日若非他仗義直言,馮雲碧很難取信其師,何況取信旁人?
皇甫沅心請阿浪回到坐席,何雲霽攜師弟誠意致謝,阿浪想自己不過略盡綿力而已,非屬大恩,向兩人報以微笑,靜聽皇甫沅心重整議題。
此時各派弟子大多吃飽歇足,何雲霽聽得廳外嘈雜,立去招呼安排,請大夥到內院待命。等他回到正廳時,皇甫沅心才道:「經雲碧與賢侄分別講述,今下大可確認,鎮國侯府至少有四位掌門和敝派弟子,至於其他武林朋友甚至楚盟主在不在其中,就須咱們部屬之後探知詳情。」龍克行道:「不錯,當務之急是救出堂兄他們,一來可集各方力量,教他們先恢復正常;二來能藉此得知其他門派的下落,從而一舉粉碎華達牙的陰謀。」闞峻岩諾諾道:「龍兄所言正是。」
薛定恆道:「薛某以為,馮少俠既從鎮國侯乘亂逃脫,華達牙沒抓住人,此後必定加強戒備,防着咱們到侯府救人。咱們貿然進入侯府,恐怕頃刻間會被一網成擒。」
莫中流慨然道:「大夥若是人手不夠,在下可從莫家堡抽調人手,四位掌門心智受損,於武林而言自有極大危害。」倘若華達牙指揮四位掌門替他賣命,只要令他們恢復內功,四人聯手,天底下很難有人能輕易擊敗他們。
眾人深知其理,均言營救之事迫在眉睫。
馮雲碧道:「諸位明鑑。在下逃出鎮國侯府後,之所以沒能立即到分舵來,一是擔心華達牙欲擒故縱,派人跟蹤從而得知分舵所在地;二是前往舊城市集秘密購得一幅侯府地形圖。臘月初八當晚,華達牙將在侯府宴請樞密院官員和麾下幕賓一齊過臘八節,到時侯府上下鶯歌燕舞,自華達牙兄弟而下,各階官員、麾下幕賓大多因節慶之喜,大肆喝酒,各地守衛也疏於防範,到時只要略施小計,便可進入王府救出四位掌門和二師兄。,」
皇甫沅心笑道:「雲碧經過前事歷練,變得深思熟慮了。既然有侯府地形圖,何不立即獻上。」馮雲碧折了折衣袖,從中抽出一幅圖來,皇甫沅心令人抬上一張大木桌後,喚眾人圍在木桌前,漸將地形圖打開,那圖上清晰標註侯府院落,阿浪瞧了,高聲說道:「這正是鎮國侯府的地形。」指着幾座庭院外側的方宅子:「這是侯府別院,華達牙與麾下議事之所。」眾人聽阿浪從中指點,對於地圖真假絲毫不疑。
皇甫沅心細細部屬,以至尊密令教眾人誓死保密,務必以天下武林安危為念。各人分工明確,均有側重,就定於臘月初八亥時兩刻展開營救。
議事已畢,皇甫沅心與蕭泰私下說了幾句話後,就與陸老爺一道送走蕭泰,阿浪正向唐淨詢問西川五虎的情況,就沒瞧見蕭泰已走。
唐淨得知阿浪竟與西川五虎稱兄道弟,又感詫異又感驚喜,說到大虎在西川療傷已久,想必時下康愈無憂,阿浪稍感寬慰,再與唐淨客套幾句,總覺話不投機,若要一塊殺敵建功,倒也不分彼此,假使坐下喝酒論事,那就可免則免。
阿浪想臘月初八難免有一番惡戰,希望到時一切順利,若不必殺人就可全身而退,自然是上上之選,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向來是兵家最期之事。這時想到孟翦、魯孌兒等人去接魯女俠了,若然腳力強健,不久之後應該能到大都城南,知道城南有三道門,分別是順承門、麗正門以及文明門,看陸老爺與陸安在旁敘話,正巧看見何雲霽,忙問:「何師兄,你說孟大哥他們去接魯寨主了,他們稍後是從城南哪一道門進入大都?」何雲霽笑道:「你準是想念魯世妹了,也罷也罷,你去接她也好,說不定她看見你也很開心。她們應該從順承門來。」
「順承門?那好那好,反正下午無甚事做,在下正好可到順承門去迎接他們。」阿浪想到一會就能見着魯孌兒,心下激動,面上歡喜。
何雲霽送他走出四合院,阿浪看陸老爺與陸安在院角敘話,不願打擾了他們,遂請何雲霽代為轉答,就說自己傍晚前定能回到分舵。
阿浪心猿意馬,一路施展幻影通行步,徑直朝城南順承門奔去。
他對大都城不甚熟悉,沿路有不明之處,只問詢漢人同胞,省得與蒙古人和色目人多做糾纏,經過樞密院、大內皇城,漸近太液池,又走了小半個時辰,陡見遠端兩塔聳立,蔚為壯觀,原來到了慶壽寺,只聞鐘聲斷續,似是漢人佛家做法。此寺本建於金朝大定年間,後來蒙古大軍攻克中都,此寺復得修葺,歷代元帝對此尊崇,一度賜之皇太子功德殿,當世丞相脫脫與寺內方丈交情頗深,阿浪駐足不久,竟有四隊蒙古官兵來回巡視,路旁漢人竊竊私語:「右丞相脫脫到慶壽寺了,想必正和鳳岩方丈參論佛學。」有人道:「蒙古人不是篤信喇嘛教麼?到咱們漢人的寺廟取經做甚麼?」但瞧官兵神色,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弱。
阿浪想當今丞相輔佐皇帝,統率百官,理應教百姓安居樂業,但如今四海怨聲未平,災禍不少,他應難辭其咎,莫不是到漢人寺廟誠心祈福?若非急着趕去迎接魯孌兒,倒想瞧瞧脫脫樣貌如何,思索之際,那四隊官兵又交替巡視一番,阿浪在右道見為首一個蒙古官有些面熟,欲看他正臉,提速時那蒙古官已跨入寺內,只好作罷。
他走過慶壽寺,往西南方向既到順城門內牆,彼時官兵武裝戒備,乘時抽檢過往行人。阿浪朝南而去,正走得三兩步,忽見右側坊門四人信步東行,本來一眼瞥過不加留意,只是那四人中一個是漢人,其餘三個是蒙古人,都是雄赳赳的江湖來客,那三個蒙古人長髮披肩,相貌身形相差無幾,但那漢人面如重棗,年紀約三十五歲,身形靈動,翩翩風度,阿浪驚喜喝道:「啊!是易信易堂主。」原來那漢人正是七虎幫黃羊堂堂主易信。
阿浪聲氣浩遠,立便傳入易信耳中,他尋聲看來,瞧了一襲白色厚袍的阿浪,想起當前這少年既是攝政執事師侄,又與帕都莫逆相交,還曾扮作家丁隨七虎幫眾兄弟抵抗進犯的護龍山莊,期間傳授中原武學,對幫中上下應有教導之恩,對他早已另眼相看,只因幫中公務繁忙,苦無獨處相交時機,不料自漠北紛紛南下後,竟在大都城南重逢,當時歡喜雀躍,向身旁三人吩咐兩句後,一塊奔來相聚。
阿浪迎上前去,想起遠在漠北的三叔和帕都,想起在七虎幫那段驚險卻難忘的時光,激動稱道:「易堂主,太好了,太好了……」後面的話竟不知如何說了。
兩人四手交握,互述別來之情。易信將阿浪帶到遠離城門的街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道:「好兄弟!當日帕都兄能洗脫冤屈,兄弟你應記大功,易某與各堂堂主都對你讚譽不絕,沒想到能在大都重新見到你,若非有要事在身,易某真想找一家酒館,和兄弟你喝個痛快。」說時引薦身旁三個蒙古人,原來都是黃羊堂的得力幹將,分別叫:蘇剌東,哲克,也孫鄂亦都。阿浪與三人作揖過禮,笑道:「在下也不曾想,能在大都再見到七虎幫的朋友。」問及易信何時到了大都,易信環顧四下後,悄聲答道:「那日台不花、哈丹、敏罕等人走後,攝政執事便吩咐易某南下打探怯敦的消息,你也知怯敦投靠了鎮國侯華達牙,到底幫主是不是被他所害,此事是否是華達牙親自策劃,都應找到怯敦本人之後才有定論。」
阿浪道:「怯敦投靠華達牙的消息是三叔身旁那四位大哥打探到的,消息自然千真萬確,易堂主去鎮國侯府打探了麼?」
易信道:「易某與三位兄弟來到大都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直接到鎮國侯府去探個究竟,於是我們假裝尋找差事,好不容易進了鎮國侯府,可過了半個月仍沒看見怯敦甚至阿魯的行蹤。易某隻好鋌而走險,昨夜抓了華達牙的一個近衛官兵,經那人透露,原來怯敦與阿魯雖然投靠了華達牙,卻只在華達牙身旁當了兩天差,就被當今滁陽王巴布圖選中,成為他的近身幕賓。」阿浪嘆道:「從侯府幕賓成為王府幕賓,看來怯敦的本事也是不小。」接着問道:「易堂主與三位兄弟有何打算?」易信道:「因有前車之鑑,我們得知此事後,今早就到了滁陽王府外,抓了一個內府小官,確信怯敦就在王府,而且今晚滁陽王府設了宴席,阿魯兼護王府安危,易某想,到時雇些人手到王府外鬧事,所以和三位兄弟到城南集市來遴選人手。有人鬧事,阿魯必然出來查看,乘亂抓住阿魯,易某倒是胸有成竹。」
阿浪道:「原來易堂主想抓了阿魯,從他口中得知真相。」易信搖了搖頭道:「不盡如此,一旦抓了阿魯,我們再放出風聲,便可將怯敦引到漠北,到時在自己地盤上,還愁他不說實話麼?」阿浪卻問道:「怯敦如今貴為王府幕賓,會為了區區一個手下輕易返回漠北麼?」易信笑道:「兄弟你有所不知,近日總壇傳來消息,查到怯敦乃是阿魯親生父親!」阿浪恍然道:「怯敦與阿魯是父子?難怪他在帕都兄尚未回到七虎幫時就帶着阿魯逃到大都了。」易信道:「那日帕都率中央猛虎堂眾兄弟追查叛徒的行蹤,抓了阿魯,怯敦得到哈丹通風報信後,在路上殺害了中央猛虎堂眾兄弟,截走阿魯,回到總壇嫁禍帕都,發佈帕都反叛的消息後,心知攝政執事出關後必定追查詳情,中央猛虎堂眾兄弟已死,帕都那時已有叛徒之名,所言自然難被採信,但帕都抓獲阿魯時有許多人可以作證,怯敦定是想到此處,為了能保住阿魯,才決定捨棄七虎幫堂主的位置,最終投靠華達牙。」
阿浪忙道:「中央猛虎堂眾兄弟確信被怯敦殺害了麼?」易信道:「總壇來信中提到,四位大哥已找到眾兄弟喪生之處,雖都化作白骨,但據屍骨顏色和斷裂情況來看,均是先被下毒,然後遭怯敦的成名絕技『北葉吸風手』重擊所致。」阿浪哀嘆一聲,拱手向北道:「在下與那些兄弟也有一面之緣,沒想到他們竟然被自己人殺害,想必都應提防不及,才中了怯敦的詭計。」易信慨然道:「幫主之死尚須證據,但中央猛虎堂數十條人命,都應教怯敦血債血償。」阿浪道:「要在下說,幫主定也是被怯敦先下毒之後再打死的。」基於義憤,對怯敦竟恨得咬牙切齒。
易信見他情緒激動,問他緣何到了大都,阿浪知對方坦誠相待,遂將離開大都後所經際遇全數說了。易信得知中原門派臘月初八要襲鎮國侯府,還道想要參與其中,阿浪勸道:「今晚劫了阿魯,易堂主和三位大哥應當速速撤出大都,至於鎮國侯府的事,皇甫掌門已佈置妥當,只要大夥一心,定能功成身退。」易信點了點頭,聽阿浪說了是來順承門接人,未免耽誤他的要事,拉着蘇剌東等三人要和他作別,只恨倉促間不得與之痛飲。阿浪聽罷,想起易信乃是三叔的得力助手,又是帕都的一幫兄弟,頓時豪情沖天,拍胸喝道:「反正離臘月初八還有三日,今夜易堂主要做一件大事,在下不才想略盡綿力,不枉相識一場。」易信詫異道:「兄弟你不等人了麼?」
阿浪往南望去,不見魯孌兒進城的身影,忍住心中對她的想念,坦然道:「等事成之後,在下再去找他們便可。還是易堂主的事重要一些。」易信大喜,念道:「攝政執事和帕都果真沒看錯人!兄弟你身手不凡,又曾扮過家丁,就由你帶人在王府門口鬧事,等阿魯出來之後,乘機造成混亂,易某那時暗中出手,抓住阿魯後蘇剌東他們自可依計接應。」
阿浪聽他用的計策,忽而想起了紫宸來,那日於晉陽王府營救連城劍,她不正是帶人鬧事後分散了王府兵力麼!他不禁自問道:「紫宸在連家莊過得可好?」腦中又有紫宸的畫面,又有魯孌兒的畫面,使得他竟有些懵然不清了。
易信不時說到滁陽王府在北城崇國寺旁,臨近海子,居皇城正西北方向。五人一行再度商議部屬,確信細枝末節無誤後,看天色不晚,聯絡好「鬧事人手」,欲先探查形勢,漸朝王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