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關於張泰徵的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聯想到內閣三輔張四維還在家養病,不免讓人頗有遐思,但都察院兩位掌道御史聯名上奏五年前理刑有弊,人證物證全都一一羅列了出來,這還是引來了更多的關注。疏入第二天,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答覆就立時下來了,卻是令刑部尚書吳百朋和左都御史陳炌以及大理寺卿陸光祖領銜,汪孚林和秦一鳴協查。除此之外,一貫會參與理刑的錦衣衛,也派了北鎮撫司一個百戶前來協理。
偌大的錦衣衛,南鎮撫司負責的是本衛的軍紀和法紀,按理來說,徐爵當初所屬的便是南鎮撫司,只不過其仗着馮保在背後,常常越權管偵緝之事,甚至插手調派錦衣衛的探子。而北鎮撫司方才是真正掌管偵緝的部門,在不少時候都擁有極大的威權。但如今東廠壓過錦衣衛,劉守有見馮保這個東廠提督太監時尚要磕頭問安,而張居正更是猶如文官之中的定海神針,哪怕是曾經威震一時的北鎮撫司中人,也自然而然擺不出什麼囂張氣焰來。
正因為如此,奉命覆核的這天早上,郭寶這個正六品的北鎮撫司百戶,在刑部門口見到汪孚林時,赫然滿臉堆笑,客氣到無以復加,哪裏有半點特務機關出來的人那陰沉模樣?三十出頭的他長了一張很討喜的圓臉,說話圓滑而又誠懇,對於汪孚林和秦一鳴揭出來的這樁弊案,他更是口口聲聲指責數落,半點沒有替前任文過飾非的意思。
對於這一點,汪孚林當然知道不是衝着自己這個人,而是衝着御史的職權,別說是郭寶一個小小百戶了,就是現如今掌北鎮撫司的劉守有,也得時刻提防着都察院的彈劾,因為那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利劍。都察院的御史們這些年看似被張居正壓得透不過氣來,可御史的職權擺在那,隆萬這十多年來,就連勛貴也有因為被彈劾不稱職又或者貪腐,最終革職閒住的,比如倒霉的撫寧侯,更何況區區錦衣衛?
所以,汪孚林沒有因為郭寶對自己殷勤就生出什麼痴心妄想儘管他一直都在做最好能有廠衛頭子投靠自己的好夢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應付了郭寶的寒暄,當看到陸光祖也正好過來時,他立刻換上了恭敬而冷淡的笑容。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號稱三法司,掌總的頭兒品級卻各有差別。刑部尚書正二品,左都御史從二品,大理寺卿正三品。所以,同為九卿,位次自然就有所差別。這其中,大理寺卿在大九卿之中排名最後,位子也最尷尬。從萬曆初年到現在,尚書和都御史這一層級的職位,變動一向都不大,往往不是病故就是告老,又或者被人彈劾,如吏部尚書就總共換過三次,而大理寺卿卻不一樣,六年之中換了七八任都不止。
而被換掉的人卻大多都是高高興興去上任的哪怕他們是從絕無僅有的大九卿之一,正三品大理寺卿,變成了十二個正三品六部侍郎之一,無論大九卿還是小九卿都排不上號除非是落到事務最繁雜的工部侍郎,那麼才會來上一陣長吁短嘆。
既然身在都察院,又是掌道御史,汪孚林和現任大理寺卿陸光祖當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恭敬是因為那終究是品級高許多的上官,冷淡則是因為陸光祖對他有成見。
陸光祖早幾年便是大理寺卿,卻因為丁憂回家守制,服滿之後先是起復南京大理寺卿,隨即又在頂替他的大理寺卿高升了某部侍郎之後,恢復了原職。別看這番波折,這卻已經很不容易了。對於大多數丁憂守制的京官來說,要想官復原職是很難的,那得朝中有人,能力出眾,否則起復回來,只能看看有什麼空缺,暫且去做做,甚至常常只能屈就外官,所以不少品級頗高的官員往往丁憂之後就不再出仕,就是因為僧多粥少沒位子了。
而陸光祖雖說有品行能力上的各種優勢,但最大的優勢卻是,他和汪道昆等人一樣,也是張居正的同年。而當年殿試的名次,陸光祖在殷正茂前頭兩位,同樣是在三甲倒數。就因為這個,汪孚林背地裏常常嘀咕,殿試名次這東西,也就是一時作用巨大,到底能否官路仕途登頂,卻得看個人能力。
此時相見,汪孚林行禮拜見之後,見陸光祖只微微一點頭,隨即和陳炌相見時,不卑不亢互相揖禮,隨即就一前一後進去了,他便客客氣氣讓了秦一鳴先走,自己落在最後。
陸光祖對他的成見,之前那次三法司理刑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差遣鄭有貴打聽之後便得知了一條重要訊息,陸光祖是嘉興府人,之前從太常寺卿任上落職閒住的時候,曾經在徐階那裏為賓客,哪怕徐家被收了田地,二子充軍,始終對徐階不離不棄,所以方得張居正青眼。因此,陸光祖向來對下聲稱,看不上汪孚林這個和伯父反目的族侄。
既然知道人家對自己冷淡是因為替汪道昆鳴不平當然也許這只是一個藉口汪孚林除了暗嘆自作自受,還有什麼話好說?反正不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就純粹公事公辦。
這會兒他打開刑部和大理寺的舊案卷,和自己與秦一鳴在都察院架閣庫中翻出的舊案卷一一核對,並提審當年涉及到的吏員時,當問到高曉仁時,他就發現陸光祖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接下來的訊問時竟不比吳百朋和陳炌只揀要緊的問,而是事無巨細問到底,仿佛是不問出破綻不罷休。
見高曉仁被問得滿頭大汗,汪孚林本來還想岔開兩句讓其緩口氣,可看到陸光祖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轉念一想,覺得這位大理寺卿也許是懷疑自己故意小題大做,就乾脆不多事了。他很篤定此事牽涉雖廣,整件事卻絕無虛假畢竟,那是張四維王崇古早早備好的一招,張泰徵拿出來想當幌子,秦一鳴親自查閱湖廣道的文檔查證,他再從人證物證兩方面覆核,這才最終上書,甚至不怕高曉仁翻供!
就在陸光祖第二次確認一個小細節的時候,一旁突然傳來了一個突兀的聲音:「廷尉大人,高曉仁雖是犯人,但這裏還有其餘牽涉其中的吏員,您只盯着他一個人問,卻棄其他人於不顧,是不是有些粗疏?」
陸光祖先後兩次就任大理寺卿,還當過一陣子南京大理寺卿,人人都道他仔細公正,誰敢說他粗疏?他側頭看去,見開口的竟然是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一大把年紀的他登時又羞又怒。奈何錦衣衛如今雖說不如從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問的話也還在點子上,萬一針鋒相對,指不定會招惹出什麼麻煩來,他便按捺了怒氣。還是刑部尚書吳百朋見勢不妙,接過話茬一一訊問了其他幾人,這才岔了過去。
然而,儘管有這不和諧的小插曲,可物證卻相當確鑿,高曉仁又承認了有罪,其他五個牽涉的吏員在拼命抵賴不過後,都或多或少供出了一點東西,竟是牽涉到了當年的大理寺少卿和兩位掌道御史,這下子便猶如捅了馬蜂窩。一場訊問草草結束後,涉案人等究竟押在哪裏,頓時又是好一陣扯皮。因為大理寺覆核天下案件,按照慣例自是下大理寺獄,吳百朋也無心相爭,但左都御史陳炌竟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力要求押在刑部天牢。
秦一鳴自然想都不想便幫自己的上司,汪孚林本來無所謂,可既然此次是都察院挑起的事,此時萬不能有分歧,他當即也跟着支持人該下刑部天牢。
眼看這是三對一的絕對優勢局面,吳百朋見陸光祖一張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心想你們要抬槓,何必把我這刑部尚書給拱到了火堆上,可不曾想郭寶竟然開口說道:「刑部天牢本來是最合適不過的,但若是三位老大人覺得不妥,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如今可是空着,是不是也可以考慮考慮?」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要是還看不出這郭寶今天簡直是負責當攪屎棍的活寶,他就白瞎了這雙眼睛。果然,力爭的陸光祖和陳炌也好,和稀泥的吳百朋也好,這時候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那就刑部天牢吧!」
仿佛是為了防止錦衣衛插手,移交犯人,歸類案卷,定下再審日期,一系列經過相比之前的扯皮簡直是神速。當最後散去時,陸光祖衝着都察院三人組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陳炌則是哂然笑道:「陸光祖一上任就曾經覆核過大理寺的文卷,結果沒發現這樁案子,還是我都察院中人先揭發出來,他這是心裏不痛快故意找茬。不用理他,我們回去。刑部天牢這邊我會差人去吩咐,陸光祖打算獨審,想都別想!」
秦一鳴雖說被汪孚林硬拉下水聯名上奏了這樁案子,心裏說不上痛快好好的一件事功勞給汪孚林分去一大半,而且還得罪了張四維,誰的心情能好?可是,見陳炌對自己的態度破天荒溫煦了許多,他立刻把那些不甘心丟到了爪哇國去,連聲附和的同時又捧了陳炌一番,隨即看了看天色便殷勤地說道:「眼下已經是中午,不如總憲大人和我們回去換了衣裳,找家館子慶祝慶祝咱們都察院這次又立了功?」
平時上班得奉承上司也就算了,汪孚林可沒打算把寶貴的午休時間也全都耗費在上司身上。因此,見陳炌眉頭一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但臉色卻顯得有些微妙,他便輕咳一聲道:「事情還八字沒一撇,現在說什麼慶祝,回頭萬一被六科廊那邊誰逮着空子,那就沒意思了。秦掌道若有心,不妨等到來日總憲大人休沐時,屆時在前門大街找家幽靜的小店,雅座談心豈不好?」
秦一鳴登時想到了汪孚林之前才和陳炌聯手,和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做過了一場,再想想如今確實是還沒定案,他見陳炌對汪孚林的提議顯然極其贊同地點了點頭,只能怏怏打消了這念頭。可是,他還是抓緊時機約了休沐日的拜訪,還有些小心眼地沒有叫上汪孚林,等陳炌稍顯矜持地答應了下來,他才鬆了一口大氣,渾然沒看見汪孚林跟在最後回都察院時的一縷笑意。
陳炌和秦一鳴都沒有注意到,那位孤零零的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出了刑部之後並沒有走遠,一直都在看着他們三人的背影。汪孚林卻在拐進門的時候冷不丁瞥見了,心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警醒
這一日的午飯,汪孚林雖說回了都察院,卻沒有留在直房吃一貫喜歡的素麵,而是悄然從側門溜了出去。如今那位他特聘回來的胖廚子除卻素麵澆頭之外,又變着花樣琢磨出了好幾樣澆頭,每旬都可以保證吃的不重樣,而且在陳炌的支持下,這工作餐從只供應廣東道和福建道,到供應整個都察院,直教上上下下全都稱頌總憲大人體恤下屬,這便是陳瓚和陳炌為人秉性不同的地方。可再好的東西吃多了難免會膩,他也常常會走遠些去打牙祭。
換了一身便裝的他見鄭有貴牽了兩匹馬出來,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便衝着這個用的很順手的白衣書辦讚許地點了點頭,隨即就上了馬。當主從二人一路北行到了羊肉胡同前時,一股羊膻味撲鼻而來,汪孚林可不想帶着一身膻味回都察院,少不得回頭看了鄭有貴一眼。
鄭有貴卻神秘兮兮地一笑,熟門熟路地策馬帶路,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他這才聽到鄭有貴輕聲說道:「從這裏抄近路去那家小酒館,常有到京師趕考的舉子,今年雖不是會試之年,書生卻依舊很多,好吃便宜。」
當汪孚林跟着鄭有貴進店,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而後點了幾道這邊非常有名的葷素菜餚,又叫了一壺黃酒之後,夥計還沒把酒菜送上來,一位衣着樸素仿佛隨從似的中年人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唱了個大喏,然後斜簽着身子坐在了一旁的條凳上。
「公子居然在這兒喝酒,真是讓小的好找。」
鄭有貴見來人三十出頭,圓臉帶笑,還以為是汪家人,可瞥了一眼汪孚林那倏然緊繃隨即又舒緩下來的臉,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連忙便想找藉口避開,卻不想被汪孚林用筷子壓了手。
「討口酒喝就直說,何必找什麼藉口?」汪孚林隨口揶揄了一句,這才放鬆了壓着鄭有貴左手的那雙筷子,繼而沖夥計說道,「我這老家人是個貪杯的,夥計,再添一壺酒!」
ps:就一更,話說我已經養成沒事就去查人殿試名次的好習慣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