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來過張府不止一次,儘管今天確實沒想到張居正會撥冗一見,但相比上次莫名其妙被叫來這裏,他着實談不上有太多的緊張感……
所以,踏入張居正那書房,發現就只這位當朝首輔一個人,他上前行禮過後,見張居正沒吭聲,他就老神在在地在那裏發起呆來。之前鄉試之後就答應小北要去寧波探望她祖母的,結果一直拖到現在;而之前碰上那批佛郎機人時,他也曾想過要去一趟澳門,探訪一下美洲農作物,緩解一下小冰河時期的大饑荒,結果也一直沒能成行。這要是此次真的沒官做了,往那兩邊跑一跑卻是正好。
說起來徽州歙縣松明山老家,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年紀不小了,那不靠譜的老爹不知道把她們許人家了沒有?
張居正難得休沐,但身處家中卻談不上真的能夠休息,案頭上全都是各省督撫寫給他的私信。此刻他在看信的閒暇之餘,目光也不時往汪孚林打量,見他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神飄忽,顯然正在那發呆,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到最後,發現干晾着人的結果就是任其神遊天外,他只能把手中信箋往書桌上一扔,厲聲問道:「可知道錯了?」
嗯?
汪孚林一下子回過神來,發現張居正一開頭竟是問出了這麼一句話,他頓時大為意外。可面對這位說一不二的當朝首輔,他在瞬息之間判斷清楚了形勢,當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稟首輔大人,學生知道此行確實行止孟浪,有錯在先。雖說一切都是為了完成張部院的吩咐,手段確實功利,所冒風險確實很大,但那些赴湯蹈火的人也是為了遼東那些不幸淪落的虜中的同胞手足,所以如果有錯有罪,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失罪過。」
張居正眉頭一皺。聲音又冷了幾分:「你可知道,朝中公議,你如此膽大妄為,該當削籍為民。永不敘用?」
「若朝中公議如此,學生無話可說。」汪孚林乾脆利落答了一句,心裏雖覺得有些對不起苦心孤詣的汪道昆,但卻沒有多少畏懼。他已經是進士了,刑不上大夫。這又不是貪污之類的大罪,也就是像張居正說的那樣削籍為民,那對於他來說,談不上太大的損失,畢竟能夠避過張居正執政這一敏感時期,再給自己賺個好名聲,其實不虧。反正金寶也已經不小了,前次道試應該十拿九穩,有這個便宜兒子在科場衝鋒陷陣,他這個老子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要知道。輿論公道自在民間,要造輿論,只要有錢就有辦法!
張居正本以為汪孚林怎麼都得為自己據理力爭,可誰曾想竟是這麼個逆來順受的表現,接下來的敲打訓斥頓時就猶如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着實讓人心裏憋火!一怒之下,他便重重一拍扶手,厲聲訓斥道:「張學顏讓你去招撫女真降人,不過是想看看你這年紀輕輕的新進士可有擔當,有膽色。有成算,並不是讓你這樣膽大包天,直接派人找藉口混出撫順關外去折騰的!就因為你這一番算計,建州女真亂成了一鍋粥!」
其實我希望的就是他們亂成一鍋粥……
汪孚林暗自腹誹。但嘴裏當然不會這麼說,一副老老實實恭聆訓示的樣子。而張居正幾十年官場沉浮,見過太多太多的官員,一看汪孚林的表情就知道他絕對是虛心接受,絕不悔改,頓時更加光火。可是。張學顏在給他的私信上實實在在點明了和李成梁之間的分歧,以及曾經打算讓汪孚林吸引李家父子的注意力,然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卻沒想到被汪孚林給暗度陳倉了,他當時看到的時候,也不由得驚嘆汪孚林的行動力。
更何況汪孚林若只是派自己人冒險也就算了,沈家叔侄竟然也願意相從甘冒奇險,這就意義不同了!要知道,張學顏身處遼東一隅,對於天下士林了解不夠,張居正卻深知沈懋學乃是東南名士,人道是文武雙全,世間奇才,如今他正為了兒子萬曆五年的會試做準備,如此才子怎能不籠絡?
然而,汪道昆這幾個月來卻讓他失望得很,他要提拔的人,汪道昆非要表示異議,他要貶抑的人,汪道昆卻非要強調人的優點,讓他覺得不厭其煩。再加上兵部行文那華麗有餘簡練不足的文風,更是讓他覺得非常討厭。而兵部尚書譚綸作為他的老朋友,身體卻一直不大好,儘管之前彈劾譚綸的人都被一個個趕了出去,卻一直有呼聲,說是應該讓身體更好的王崇古接替,他在心裏也頗有斟酌。
原本這些事對汪孚林來說是不應該露出口風的,但想到汪孚林之前和自己三個年長的兒子都頗為合得來,再加上才具膽色確實出眾,張學顏甚至推薦其進都察院,他便淡淡地說道:「也罷,我也懶得說你,回去見你伯父聽訓!」
汪孚林頓時有些意外。他在張家門口杵了這麼久,應該很多人都看到了;進了張家之後,又在書房被干晾着這麼久,其實卻只說了沒兩句話。可如此在外人看來,豈不是成了張居正很器重他,拎着長時間耳提面命的最好證據?他着實鬧不清楚這究竟是有什麼玄虛,於是也只能告退之後悄然離去。出了書房時,想到今天不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是雷聲都沒聽到幾聲就結束了,他倒是覺得回京第一關過得很容易。可出院門時,他就發現了幾個熟悉的人影。
「恭喜汪兄,父親教訓的聲音還沒傳到外頭來,看來這一關是過了。」說話的是張懋修,他眨了眨眼睛,見汪孚林拱手團團行禮,他還了禮後就饒有興致地問道,「遼東那邊真有那麼冷嗎?李成梁父子真那麼能打仗?聽說現在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當初建立金國的女真並不算一脈相承,到底怎麼一回事?」
張敬修見張懋修竟是一見面就問個沒完,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連忙把人撥到一邊,上前去說了兩句賠禮的話。行事圓滑的張嗣修就比長兄會來事多了,知道父親不會容許他們再把汪孚林留太久,一面把人往外送,一面關切安撫汪孚林。至於張家最小的兩個兒子,這會兒卻沒出現。三兄弟把汪孚林送到了二門,張嗣修笑吟吟請他今後常來,等目送人離開之後,他們才轉身回去。
這時候,反而是張懋修有些不解地向張嗣修問道:「二哥,汪孚林這一關還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度過,你還請他常來?」
「要是爹不待見他,還會見人?」張嗣修低聲提醒了一句,見身旁兩個恍然大悟,他便在心裏嘿然笑了一聲。再說了,要不是父親默許,他們三兄弟能夠出現在這?早就被拘在房裏讀書不許出來了。從前那點小小的交情,和朝廷大事比起來算什麼?
汪孚林已經抵達京城的消息,作為伯父的汪道昆竟是比很多人都晚得到消息,還是下屬偷偷摸摸稟告,說是首輔張居正召見了汪孚林,他這才知情,卻不得不一直捱到這一日傍晚方才從兵部趕回家去。在書房見到闊別將近十個月的侄兒,他見人不像從前那樣,觀之便是東南文士的俊秀儒雅,五官輪廓多了幾分粗硬的稜角,神情也更顯剛毅,心情不由得有些複雜,也不知道自己放其遊歷薊遼是對是錯。
可還不等他說什麼,汪道貫就搶先說道:「大哥,首輔大人把孚林這小子給拎到面前訓了一頓,而後又對他說,讓他回來聽你訓示。你好好罵他一頓,這事情說不定就這麼結了。」
儘管明知道汪道貫這是開玩笑,汪道昆卻依舊覺得心頭一寬,好容易才板面孔說:「他翅膀硬了,我又不是他父親,還管得了嗎?」
汪孚林比汪道昆只不過早半個時辰到汪府,這才知道自己不在這十個月,原本應該在兵部穩若泰山的汪道昆竟是陷入了位子不穩的境地,那錯愕就甭提了。他從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那裏,確定了汪道昆近來沒怎麼開文會詩社,也就是說沒犯文青的毛病,論理來說不應該這麼倒霉的,可真正緣由他們都不知道,汪道昆自己也沒提,只知道是張居正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不滿。所以他在得知消息之後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原本他還想着自己不當官,還有汪道昆呢!
所以,見汪道昆板臉訓斥自己,想到雖說因為這位伯父的緣故,他被坑了一回又一回,可要不是汪道昆,他考舉人不至於那麼順利,進士更是別想考上,被人說兩句又有什麼要緊,他立刻賠笑道:「當然管得了,我進京的時候爹就吩咐過,萬事都要聽伯父的,更不要說之前首輔大人也說過,讓我回來聽伯父訓誡。這次的事情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只請伯父不要生氣,兵部事務這麼緊要,身體為重。」
汪道昆一聽汪孚林特意提到兵部事務,就知道汪道貫或者汪道會兩人之中有人大嘴巴,他很不想在晚輩面前露出軟弱的表情,可這些日子以來心力交瘁,汪孚林這件事更是驟然爆發,讓他幾乎沒有應對的時間,眼下汪孚林回來之後,張居正卻如此態度,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舉措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就開口說道:「總而言之,日後謹慎些吧。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你既然回來了,這一兩日之內應該便有相應的質詢,預備一下吧。」
見汪孚林一口答應,他就又開口說道:「小北和金寶都在葉家,眼下還未夜禁,讓芶不平送你過去一趟。其他人就不要帶了,讓他們一塊住,以免別人問話的時候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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