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重大概九噸左右的貨櫃車在載滿十三噸貨物的情況下,正常行駛所攜帶的慣性究竟有多少噸呢?
不計算摩擦力損耗和外部影響,這大概會是一道高中物理作業上的題目?
正確答案是多少呢?
在那一瞬間,周離沒有來得及計算出來,就聽到從雙耳中傳來的呼嘯風聲和引擎的轉動的聲響。
緊接着,恐怖的衝擊撲面而來,沉悶的聲音在一瞬間擴散開來。
劇烈的衝擊令周離的身體從車座上脫離,短暫的脫離了重力的束縛,飛入空中。
那一瞬間仿佛被拉長到極限,時間化作斷續的片段,整個世界變成塞進劣質膠片的播放機,變作一幀一幀的枯燥定格。
能夠感覺到雪粉飛入領口的冰冷,肋骨和內臟發出的壓抑哀鳴,還有從心口傳來的破碎聲音。
像是半個身體捲入絞肉機之中的劇痛終於從神經末梢翻起,可是周離卻已經陷入幻覺一般的緩慢時光之中。
有一種怪異的痙攣宛如電流一般的從脊椎之中擴散開來。就像是雙手緊握在裸露內心的高壓電線上一般,皮膚、肌肉、內臟都在這脫離束縛的狂暴力量下痛苦的顫動着。
思維和念想宛如脫韁野馬一樣不受控制的瘋狂運轉着,從時間的束縛中脫離,在這一瞬間化作停滯的奇蹟。
世界宛如旋轉一般,眼瞳中翻起的血色消散了,卻將一切都蒙上朦朧的青。
宛如烙鐵一般的燒灼感覺從心口傳來、擴散,令他痛苦得想要發出模糊的咆哮,
在心口,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或者說萌發了。
懷中的木質吊墜碎裂,代表着某種含義的字符崩裂出細密的裂隙,隨着其中所封鎖的某種東西擴散而出,瞬間風化成細密的碎屑。
宛如終於找到了尋覓已久的土地,即將枯死的『樹苗』展開細密的根須,刺入大地深處,擴散,瘋狂的汲取着令自己得以存活的『水分』。
在手套的遮掩下,周離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瘋狂的跳動着。
宛如琥珀中所囚禁的昆蟲,周離在這凝固的世界中無窮盡的墜落、旋轉着,目睹着自己的血在夜空之下緩慢迸射的場景。
血紅之中倒映着微弱的星光和飄灑的飛雪,詩意而殘酷。
而對於周離來說,這卻是一場無法停止的酷刑。
明明一切都奇怪到像是不存在的幻夢,可是心臟中所迸發出的劇烈痛苦卻提醒着他這無比殘酷的現實。
左邊半身的劇痛在宛如潮水一般的緩慢擴散、肋骨在緩慢而不容拒絕的碎裂塌陷着,內臟在劇烈的衝擊中動盪着,就像是即將破碎。
明明就像是下一瞬間就將死去,明明只差一步就足以跨越生和死的界限,可是卻永遠都無法抵達。
哪怕明明只有一步之遙。
『一步之遙』?
西班牙語叫做:『PorUnaCabeza』,曾經在《辛德勒名單》、《聞香識女人》中出現過的著名小提琴曲……聽起來蠻不錯的。
明明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周離卻忍不住胡思亂想,再一次回想起腦中所激奏的哀婉之音……
在琴弦中所流淌而出的聲音在盤旋,踩着心跳的古典,宛如獨舞一般的旋轉着,卻永遠都無法停止。
一旦停下來,就會死掉麼?
周離仰望着夜空中的陰雲,視線穿透了濃厚的大雪,眼瞳倒映着暗淡到即將熄滅的星光。
有水跡從他的眼角飄出,在幾乎完全停止的時光中緩慢凍結、飄散,融入飄落的雪中。
在永無終止的墜落和旋律之中,他低聲呢喃着什麼,可是就連自己都聽不清了。
隱約中,宛如幻覺的聲音出現,那是仿佛從雲端傳來的柔和聲音,卻響起在耳邊。
「周離,你想要就此死亡麼?」
那一瞬間,一切都陷入定格之中,永無止境的墜落和哀鳴的旋律,盡數戛然而止。
在靜止之中,周離感覺到胸腔之所積蓄的痛苦和絕望燃燒起來了,它們化作了模糊的嘶吼和咆哮,回應着那個幻覺一般的聲音。
「不,絕不!」
於是,胸腔之中的灼燒痛覺徹底爆發,令周離感覺到自己身體寸寸粉碎的恐怖痛楚。
在那一瞬間,周離的眼睛合攏,有恍若神明的宣告在他耳邊響起:
「那麼,予你新生!」
戛然而止的哀鳴旋律再一次的開啟了永無止境的演奏,這一次是史無前例的宏大交響。
無形的手掌拉扯着他的靈魂,將他重新從生存和死亡的邊界扯回了原本的地方。
停滯的時間、靜止的世界破碎了,他再一次的回到彈指間的墜落之中。
撞擊所帶來的低沉聲音還沒有來得及消散,周離的身體在半空中旋轉着,在刺目的車燈照耀之下,睜開眼瞳!
再也不是以往的純黑,此刻所環繞在眼瞳中的,是恍若蒼空一般的遼闊幽深的青!
於是,一瞬間,他看到了新的世界。
哪怕是黑夜,也亮如白晝;哪怕遙遠的星空,此刻也近在咫尺。
大雪飄落的軌跡、冷風掀起的漣漪、星辰旋轉的方向此刻都倒映在那一雙青色的眼瞳之中,萬物都於此刻顯露出真實的模樣。
青色的眼瞳仿佛在劇烈的顫動着,將此刻的一切都收入視線之中。
直覺告訴周離,約莫在半秒鐘之後自己將會墜落在雪地之中,貨車行進的前方。
到時候墜落的自行車會在沉重車輪的碾壓之下扭曲,斷裂成兩截,為自己爭取大概一秒鐘的時間。
一秒鐘之後,疾馳的貨櫃車會碾過自己的身體。
保守估計損傷開始、得出結論:腰椎斷裂、內臟多數破碎、肋骨六根骨折,當場死亡。
可能性大概為百分之七十,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是下輩子成為殘疾人在輪椅上度過。
兩種結果都很糟糕,而且後一種更糟糕。
所以,在冰冷的風聲呼嘯里,周離忍着衝擊的痛苦,伸出皮膚崩裂的右手。
下一瞬間,墜落在雪地之中,自行車被碾壓的尖銳聲音驟然響起,那一架年齡起碼跟周離相當的老式『飛鴿』在周離的身後被沉重的輪胎碾壓着,扭曲成古怪的形狀,最終達到臨界值,徹底崩潰!
破碎的零件飛迸,貨櫃車前進的方向被扭轉了一個微弱的角度,然後……
「就是現在!」
周離的胸腔中發出模糊的咆哮,可是在別人聽來卻像是高亢而短暫的尖叫。
手臂在低吼中猛然撐在凍結的道路之上,在瞬間迸發的力量令掌心和地面摩擦的血肉模糊,手臂的骨骼似乎都響起不堪重負的哀鳴,出現了崩裂的縫隙。
而他的身體卻在這爆發的力量之下向着右側彈出,擦着疾馳的車輪翻滾,落入積雪之中。
貨櫃車疾馳而過,在凍結的路面上擦過了漫長的痕跡之後終於停止。
倉皇的司機推開車門,膽戰心驚的向着後面看了一眼,但是夜色漆黑,卻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顫顫巍巍的走下來。
在看到那兩截斷裂的自行車殘骸之後,中年的肥胖男人露出已經快哭出來的表情,雙腿一軟,就嚇得坐在冰冷的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黑暗中傳來的喘息聲。
模糊的身影從積雪之中緩緩的爬起,緩慢的向着他走來,如同索命的厲鬼。
帶着滲透了半身的鮮血和劇烈的痛苦,周離蹣跚的前進着,終於走進尾燈模糊映照的範圍之中,向着中年的肥胖司機露出了憤怒的神情。
「開夜車給我小心點啊!」
沙啞的憤怒低吼發出,周離沾染着鮮血的表情分外猙獰,令坐在地上的中年胖子發出尖叫。
「鬼、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瞬間以不可思議的肺活量將嗓音飆升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尖銳高度,那個倒在地上的中年胖子連滾帶爬的從地上爬起來,尖叫着鑽回車裏。
汽車發動、點火、疾馳而去,原地只剩下呆滯的周離。
直到良久之後,他才看着滿身的傷痕,一頭霧水的自言自語:「鬼你妹啊……」
不幸中的萬幸是,身體似乎沒有什麼大礙,雖然很痛,但是他可以感覺到只是一些皮外傷而已,骨骼和內臟都沒有受到什麼巨大的損害,真是不可思議。
這其中的問題,他下意識的不想要去多想。
反正對方的車牌號他已經記下來了,深更半夜的報警會耽誤太多時間,恐怕做完筆錄就明天早上了。
他不想讓盧弱水等太長的時間,而且他也餓得厲害了,所他決定先去買點東西帶回去吃。
只不過,接下來他需要面對一個慘烈的現實……
那一輛享年二十多歲、陪伴了自己三年的古董級自行車在頑強的經歷過漫長時間的流逝、二十多年的雨雪風霜之後,終於在自己的手中慘遭分屍了。
也就是說,他得走着去。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八日,真是不幸的一天。
……
在暖氣的吹拂中,值班的服務生在柔和的燈光下趴在櫃枱上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
已經過了就餐的高峰時間,快餐店裏也已經沒什麼客人了,值夜班就這點好,很輕鬆。
就在她的睏倦之中,快餐店的大門被推開,清脆的鈴鐺聲傳來。
梳着馬尾辮的年輕女孩連忙從櫃枱後面直起身,睜大眼睛,努力的讓自己精神一點,習慣性的大聲說道:「歡迎來到肯、肯……」
「肯、肯……」
究竟是『肯』什麼呢?
她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忍着尖叫的衝動,說不下去了。
鮮紅的人民幣被拍在櫃枱上,像是剛剛遭遇了慘烈事故的年輕男人擦了把臉上模糊的血跡,沙啞的說道:「全家桶。」
「肯、肯……」呆滯的女服務生還沒有從『大腦當機』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依舊在機械的重複着那一句話。
「肯你妹啊!」周離用力的拍了一下櫃枱:「全家桶!」
唔……不論是誰,在親人去世後接着被車撞,心情都不會好吧?
因為用力過大,手掌上的傷口又崩裂了,疼得周離一陣齜牙咧嘴。
女服務生終於反應過來,顫抖着收起那一張沾着血的人民幣,顫聲的問道:「請、請問是在這裏吃還是外帶呢?」
周離揉了揉發僵的臉,睏倦的低聲說道:「外帶。」
呆滯的保持着微笑,快要哭出來的女服務生扭頭向着後廚喊:「外、帶那個,那個啥……全、全家桶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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