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零章 炮作霹靂狡兔驚
還是清晨時分,因為夏日的緣故,天邊已現出曙光,大地雖然還有些黯淡,但已經無須燈火了。大慶殿前,儘是朱紫,各色服飾的朝官們躋躋一堂。離大朝的時間尚有小半個時辰,故此這些朝官神情都很放鬆,相互間談笑風聲,整個院子裏嗡嗡之聲不絕。
有宋一朝,善待士大夫,能躋身於此者,皆受天家優容,在大朝前說兩句閒話,扯幾首詩詞,絕不會被言官彈賅。而且,平時眾人都忙於公務,為了避嫌,相互間走動未必頻繁,這也是一個相互交流、傳遞某些信息的時機。一般人只以為殿前肅整,自有朝堂氣象,卻不知朝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也喜歡捕風捉影。
有些御史言官,雖不會彈賅眾臣此時有失大臣之體,卻會豎起耳朵,看看能否找到可以指摘彈賅大臣要員的線索。
史彌遠為丞相,在此處他便是第一位,就連親王也只能排在他下手。
「年兄,那位沂王嗣子賜名貴誠,封了右監門衛大將軍,你可知此事?」
「自然是知曉的,右監門衛大將軍……可是正四品!」那位年兄低聲回道。
「天潢貴胄……」
他們絮絮叨叨的話語聲未曾給史彌遠什麼壓力,身為丞相,他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此時還能有座位給他歇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他開始覺得有些精力不濟,在上朝之前,都會閉目養神,好在即將來的大朝之上懾服群僚。他知道自己把持朝政十餘載,雖是黨羽遍佈朝堂,可仇敵更是遍佈天下,還在前些時日,便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進士在策論之中抨擊他。
「碌碌鴉鵲之輩,豈知鳳凰之高潔邪?」想到那人,史彌遠便忍不住憤然。
趙與莒在所有朝臣之中,不是最早也不是最遲,他袖着手,按着禮儀站入四品官當中。當他出現在眾朝臣面前時,朝臣們都很驚訝,這麼年輕的紫袍大臣,必然是宗室貴戚,可又是眾人所不曾見過的。很快,朝臣們便知道,他就是沂王嗣子趙貴誠了。
「倒是生得好相貌。」有人竊竊私語道。
「神凝氣重,不苟言笑,沉穩肅整,絲毫不見輕浮之色,倒不似是民間生長!」
這些議論也傳入趙與莒耳中,他面無表情,直立平視,這些年來他訓練義學少年時,早養成了立正站軍姿的本領,象這般站法,他可以一個時辰也不動上一動。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大朝,但他臉上雖是肅穆,卻沒有半分畏懼與緊張。旁邊同僚也有上來搭訕的,他只是一笑,卻不言語,讓對方既不覺他傲慢,又察覺到他的肅穆,不得不自己離開。
他這般嚴正地站着,弄得在他身邊的官員也不好交頭接耳,相互使着眼色,都閉嘴不語。
史彌遠自眼縫隙中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自己選中的這位宗室子弟,果然不負所望。他心中盤算着,前些日子皇子趙竑身邊之人傳出信來,這位性情急躁的殿下又說要將他發配往瓊崖去……
「本相在朝一日,豈能讓豎子驟登大位!」他心中暗想,目光移動,看着朝臣中的某處。
皇子趙竑正站在這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趙與莒身上,那兩道濃眉緊緊鎖在一起。他不是第一次與趙與莒見面,但對這個「堂弟」,他從哪兒看都看不順眼。
「便是這般木頭人一樣的野小子,史新恩將他推出來,也想與孤爭?」趙竑雖是脾氣急躁,卻不是傻瓜,在他看來,趙與莒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比他都相差甚遠,天子如何會看上他,史彌遠挑出這般一個人物來,卻是失策了。
在趙竑眼中,這位繼自己之後嗣沂王的少年,實在是端重得有些木訥,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遲鈍。除去生得相貌還有些不錯外,幾乎一無是處。
史彌遠自眼縫中盯着趙竑看了會兒,趙竑覺得似乎有人在注意自己,他轉過臉來,卻看到史彌遠在閉目養神,趙竑毫不掩飾眉宇間的厭惡,冷冷哼了一聲,只覺自家今日的好心情,都被這礙眼的二人破壞了。
對於這一切,趙與莒恍若無覺。
因為刻鐘大行其道的緣故,現在宮中計時也換了更準確的刻鐘,當早朝時間到時,那刻鐘便會發出響聲,這時便有內鐺(注1)大聲宣告。聽得這聲音,文武百官才開始肅靜,整衣冠的整衣冠,活動手腳的活動手腳,待殿門開了,他們才魚貫而入。
趙與莒在眾人中間,不緊不怕地走了進去,他知道會有不少人盯着自己,這些人中既有暫時的盟友史彌遠一黨,也會有明顯對他流露出敵意的皇子趙竑一派,其餘並非這兩黨中人,或者出於好奇,或者出於別的目的,也不會放鬆對他的關注。
行過朝禮之後,百官各安其位,趙與莒夾在人群中卻目不斜視,他只是在行禮時偷偷望了御座上的天子一眼。
當今大宋天子,是後來廟號寧宗的,史載他好學不倦,但同時又愚笨黯懦。或許正是因為他有這種自知之明,故此在他一朝之中,先有韓侂胄後有史彌遠兩位權相,寧宗將權柄盡數託付與他們。可惜他所託非人,致使雖是在位三十載,卻幾乎毫無建樹,只是眼睜睜看着大宋一點點失血衰敗下去。
這位天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比起這朝庭之中的百官,他可以說是清瘦了,留着三綹長須,眉宇間卻隱着深深的疲倦。他今年已是五十三歲,登基至今也有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來他外用權臣內信後官,但本人還算勤勉,不曾有過什麼荒唐之舉。
這一日大朝,最重要之事是為史彌遠之父史浩追封改諡。趙與莒冷眼旁觀,只見朝堂之中竟然無一人反對,便是與史彌遠關係不睦者,也都噤口不語,眼見着史浩被追封為越王,諡忠定,配享孝宗之廟。
當趙與莒在大慶殿中發呆時,一艘海船出現在耽羅島外。
耽羅此時已為高麗所並,改名為濟州,設有府使與判官。因為地理位置極為有利的緣故,往來於高麗、大宋、倭國之間的商船,多有在此停靠補給者。故此,這艘海船出現時,駐於耽羅的高麗水軍初時還不以為意,但當這艘大海船之後又出現兩艘更大的海船之後,高麗水軍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出港迎就。
只不過,與面前的這三艘船相比,高麗水軍的船顯得既破爛且矮小,雖說數量眾多,但在氣勢上先輸了幾分。高麗水軍眼見對方迅速靠近,原先只欲出動一艘船阻攔的,可如今就不得不傾巢出動了。
最前一艘船上,李鄴用千里鏡觀察高麗水軍動靜,然後罵了一聲:「就這三兩隻野鴨土鵝,還不夠那瘋子放爆仗的,哪裏用得着我李漢藩?高麗人莫非都死絕了不成?」
他卻不知,自打數年之前耶律留哥、蒲鮮萬奴相繼自立,高麗國弱兵微,便成了遼東諸勢力眼中的肥肉,今日你來打秋風,明天我來收草谷,逼得高麗不得不抽調兵力以備西北。耽羅乃外島,四面皆海,故此留駐的兵力不多,又多是老弱,疏於整訓,此時能迅速做出反應,已經是不錯了。
被李鄴稱為瘋子的李一撾也在用千里鏡察看敵軍,自從玻璃製成之後,這千里鏡便成了護衛隊中義學少年必備之物。見着擠成一堆相互壯膽的高麗戰船,他嘴角浮起一絲笑來。
在海面之上,火炮射擊精度極差,可這麼一群擠在一處,又是出其不意,若還打不中,那他李一撾這些年來發狠苦訓就白訓了。
「你們是什麼人?」
對着這三艘龐然大物,高麗水軍若說心中不懼那便是吹噓,但職責所在,他們不得不大聲吼道。
「休要理會,繼續向前。」楊妙真抿着嘴,唇邊浮起一絲笑,她覺得自己又嗅到了沙場氣息,儘管方有財激烈反對,趙子曰也特意自基隆趕來相勸,不過楊妙真還是堅持前來。
「俺若離了戰場,在後面如同一個小媳婦一般,那豈不於官人沒了任何用處?」
她心中正想着,三艘船已經行至距高麗船不足三十丈處,高麗人已經有些慌了,他們再次大叫,這次用的是宋話,大約是瞧着三艘大船的旗幟上寫着漢字的緣故。
「此乃大高麗國濟州,來船止住,來船止住!」
這呼喝聲傳到楊妙真耳中,楊妙真皺起了眉,輕啐了口:「大高麗?蕞爾小國……」
「此乃流求護衛水師,我們只知這是耽羅,不知是什麼濟州。」楊妙真座艦上有大嗓門地喊道:「高麗?鼻屎般的國家,也敢稱大?私占人土,滅人宗祀,我流求護衛水師此來便是弔民伐罪!」
那人喊完之後自己先樂了起來,高麗水師聽得卻無法高興,這三艘船雖是數量不多,可每一艘都比他們最大的戰船還要大上一倍!聽船上言辭,顯然一番惡戰無法避免了。
「流求?那是哪兒?」也有高麗人問同伴。
「不知何處,莫非是海外一國?」
他們正議論紛紛,這邊三艘已經開始調頭,由船頭對着他們變為船身對着他們。接着,船頭處炮窗打開,每艘船都伸出六門炮來。
高麗人卻不知這是何物,只是覺得惶惶不安,領軍將官正思忖着是要衝上去與這自稱流求的大船決一死戰,還是先撤回去在岸上與之交戰。見着對方拋錨落帆,他便決定先觀望一番。
「不知死活。」楊妙真冷笑了一聲。
「瞄準——點火!」
在炮艙之中,李一撾下令道。
這三年來,淡水製造局造出重各種火炮七十八門,淡水、基隆、宜蘭都建了炮台,每處安放了十門。林夕領的探險船上裝有十八門,另外便是楊妙真現今所乘的三艘戰船上了。這種被趙與莒稱為「九斤炮」的榴炮也與最初那種青銅炮不同,都是鐵鑄,實心彈仰角射程可達一千米。如今距離高麗船不足五十丈——一百五十米,近得讓李一撾都覺得無須瞄準。
三艦齊射,平日裏雖是曾多次練習過,但第一次實戰,還是出了紕漏,李一撾所在的戰艦最先打響,六炮都很整齊,巨大的後座力讓船身劇烈晃動起來,站在炮艙里的李一撾險些因此摔倒。 另兩艘船則有些差強人意,至少過了兩秒,才先後響起了炮聲。
李一撾用濕毛巾捂住口鼻,防止火藥引起的硝煙進入肺部,伸頭再向敵艦望去。等了好一會兒,硝煙總算散了些,他這才看到高麗水軍的模樣。
高麗水軍處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會吧,這麼響的爆仗,高麗人竟然如此訓練有素,個個都做到了泰山崩於面前而不改色?」李一撾喃喃自語道。
甲板上的楊妙真也起了同樣的念頭,這一輪炮過去,高麗人至少有三艘船中彈,如此近的距離之內,重達九斤的鐵球可以輕易擊穿高麗人那脆弱的戰船,楊妙真甚至看到那三艘船明顯開始傾倒下沉。
足足過了半分鐘,高麗人的叫聲才響起,他們完全被開始的火炮襲擊嚇傻了。
「放神機箭,放神機箭!」高麗水軍將官瘋狂地大嚷了起來,但是他手下的士兵現在都已經失魂落魄,不少人都跪在甲板上雙目發直。
「該死,放神機箭!」接連斬殺了兩個亂跑的水軍之後,那高麗將官終於穩住了一小隊人,這小隊高麗人推動小弩車,慌慌張張地搭上弩箭,在箭頭外綁好熏了油的破布,然後點燃破布。
然而,在他們完成發射之前,三艘流求船第二次齊射開始了。這一次要好得多,十八門炮中有十四門幾乎是同時轟響,那高麗將官嚇得趴倒在甲板之上,也顧不得自己的「神機箭」(注2)。
偏偏有一發彈丸,象是長了眼睛一般飛過來,正砸在弩車之上,將弩車砸飛老高,那高麗將官抬起頭來,發覺點燃了的神機箭頭朝下,正衝着自家落下,他慘叫了聲,想閃避已是不及,那「神機箭」自他後背貫入,將他釘在甲板之上,只掙扎了片刻便死了。
這一輪的戰果,是又有兩艘高麗水軍的船中炮。
失去指揮的高麗人終於聰明了些,他們調轉船頭,拼了命地划槳,想要避開這雷霆一般的破壞。至於那些正在傾覆的同伴,根本無人理會,此時逃路都來不及,哪裏還顧得上救人。
等到硝煙散去,李一撾準備第三輪炮擊時,高麗人都已經逃出了老遠。李一撾罵了一聲,也懶得繼續開炮。
「準備登陸。」船甲板上,楊妙真甩開自己罩在身上的披風,一手綽槍,大聲喝道。
李鄴舔了舔唇,眼中凶芒四射,當初在懸島與海賊交手時,他並不在場,但這些年來在宜蘭與泰雅土人打過幾次,故此這不能算是他的初戰。他心中略有些覺得緊張,不過卻沒有害怕,相反,倒有即將見血的興奮。
失魂落魄的高麗水軍,將他們的恐慌帶回了陸上,當流求戰艦橫在港口之前,一排炮轟過去之後,碼頭處高麗人簡單之極的防禦土崩瓦解。楊妙真、李鄴領着護衛隊自小船登上岸後,所要做的便是把那些已經喪膽的高麗人抓作俘虜。
「原以為有一番廝殺,卻不料竟是如此!」李鄴有些掃興地對楊妙真道:「四娘子,如今該當如何是好?」
「你在此看着這些俘虜,莫讓他們歇下來,將碼頭都修好。」楊妙真昂了昂頭,牽過一匹馬來:「給你五百人,其餘的俺領着去追那些高麗兔子!」
注1:即太監。
注2:高麗神機箭,實屬作者惡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