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一把骰子,巨鹿澤大當家坐在湖前,一邊觀水色一邊反覆投擲。\\www。qΒ骰子擲出的點色忽大忽小,他的心情也如眼前的湖面一般,起伏難平。
人生便是一場賭博。盧方元堅信這一點。所以他總是小心投注,大膽出手,每次都能賺個盆滿缽圓。他賭只要自己認小服軟,曲意逢迎,巨鹿澤前大當家張金稱就不會故意加害自己。結果,他贏了。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那段時間派往各處的親信少有得善終,而他卻在巨鹿澤做八當家做得風生水起。他賭張金稱與程名振始日後必互不相容,只要自己站對位,就會進一步接近巨鹿澤權力核心。結果,他又贏了。程名振與張金稱角力一場後,從此互相再無往來。而他,卻將原本屬於程名振的一些權力緊握在手。他賭張金稱的風頭勢難長久,與其跟着他四處,獲取表面風光,不如老老實實守家,蟄伏起來尋找取而代之的機會。結果,他再次贏了。張金稱兵敗,眾綠林豪傑死的死,散的散。他盧方元不但麾下實力絲毫未受折損,反而一舉拿下了整個巨鹿澤。
然後,他再賭只要外面的威脅一朝不解,程名振就沒膽量兩線作戰,一面與官府對抗,一面騰出手來替張金稱「主持公道」。他賭,只要程名振不出頭,實力大損的張金稱絕對沒有膽量找上門來。他繼續賭,賭隔着程名振這道屏障,即便自己對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的命令陽奉陰違,對方也拿自己沒任何辦法。不但不會興兵來討伐,反而為了制衡程名振,給予自己更多的支持。他賭,賭只要自己吧張金稱的具體位置透漏給楊白眼,楊白眼一定會撲上去,替自己解決這個心腹大患。結果,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甚至第無數次贏了。在巨鹿澤中越活越滋潤,地位也越來越牢固,儼然已經成一方諸侯。
但是最近幾天,他外面傳來的風聲卻不太對頭。盧方元一把把擲骰子,卻遲遲難以決定自己到底該押大還是押小。高士達打到河間郡了,高士達稱王了,高士達全軍覆滅,兵敗身死了。短短一個多月,河北大地風雲失色。十幾家有名有姓的綠林豪傑,居然就像掛在牆角上的蜘蛛網一樣,被李仲堅和楊義臣兩個稍稍揮了下衣袖,便給徹底掃進了裝垃圾的簸萁里。連半點兒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借着李仲堅和楊義臣兩人的東風,原來被綠林豪傑們追得滿山跑的地方武將,如涿郡郡丞丞郭絢、清河縣丞楊白眼、還有新升遷的武陽郡丞魏德深,膽子全都像草袋子一樣鼓了起來。他們四下主動出擊,居然把大大小小的山寨綹子挑了三十多家。程名振嚇得死守漳水不敢輕舉妄動,竇建德收拾着高士達留下的殘兵再度躲進了豆子崗深處,至於大名鼎鼎的知世郎王薄,乾脆一頭扎進向了海邊孤島,唯恐看到李仲堅的旗幟,自己連逃都來不及。
局勢照這樣展下去,還是接受招安算了。盧方元刷地丟下骰子,想擲出一把豹子,不料卻得了個雞眼。招安的路子他不是沒有,奪取巨鹿澤之前,魏徵就曾經派人與他暗中聯絡過。只要他能抄了張金稱的後路,過往的罪孽一概不咎。並且魏徵還可以替他向朝廷請功,讓他至少能混個郡兵校尉頭銜噹噹。
如願以償收拾掉老對頭張金稱後,楊白眼也答應過。如果他肯接受肇安,巨鹿澤全部弟兄都可以算作清河郡鄉勇的一員。而萬一楊白眼被擢升,下一任清河縣丞便是他盧方元。
校尉和縣丞的品級雖然都不算高,但在地方上,也是個能跟縣太老爺平起平坐的身份。有了這個可以明火執仗的官印,再憑着自己的一身好本事,盧方元相信用不了太長時間,河北黑白兩道提起自己的名字都會豎起大拇指事,先知先覺,料事如神!如果還能搭上李仲堅或楊義臣這兩個大靠山就更好了,那可都是本領大過天的主兒。接受他們的指派,在關鍵時刻兩面夾擊幹掉了名振,提着那小子的人頭,說不定能立馬換個將軍噹噹!那樣的話,老盧家的祖墳上可真的冒起了青煙!
夢很好,只是老天爺卻不太作美,偏偏晴空裏打起了驚雷。「轟隆」一聲,將一把本來該出「豹子」的骰子,楞給劈成了雞眼。就在盧方元跟魏徵勾勾搭搭,眉來眼去的當口,朝廷卻突然將李仲堅調往了河南。據說是因為瓦崗寨設計幹掉了張須陀,東都附近情況過於危險,不得不調派名將坐鎮。如果光走了李仲堅還好說,畢竟河北道綠林已經被他給打殘了,剩下楊義臣一個足以完美收宮。也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是怎麼想的,轉眼又把楊義臣給調走了。弄得河北大地再無老虎,只剩下楊白眼、郭絢這些小猴子跳來跳去。雖然前現在的實力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並且剛剛立下了剷除張金稱的赫赫戰功。後的兵鋒眼下也逼近豆子崗,直指竇建德的巢穴。但猴子就是猴子,跳得再高再歡,其威懾力也跟老虎不可同日而語。
擅於觀望風向的盧方元相信,如果李仲堅和楊義臣兩個遲遲不歸,用不了太長時間,河北道綠林群雄就要鹹魚翻身。屆時,他盧方元的麻煩可就來了。對於近在咫尺的洺州軍而言,他是害得張金稱被千刀萬剮的直接禍,必須除之而後快。雖然洺州軍統領程名振本人對張金稱也沒一星半點兒忠心,但那並不妨礙程名振打着替張金稱報仇的旗號找上門來,借他的人頭給自己立威。
對於曾經是盟友的豆子崗眾英雄,他盧方元更是必須除去的眼中釘。先,高士達興兵北上時,他沒有出澤響應,便有抗命不從之罪。其次,高士達兵敗時,他一直袖手旁觀,連虛張聲勢牽制一下的舉動都沒有,更是令江湖同道齒冷。這些還都不足以致命,最致命的是,現在的豆子崗大當家竇建德,曾經跟他有過一段小小的「齷齪」。當年他盧方元奉命到巨鹿澤補充劉肇安死後留下來的空缺,主意就出自竇建德之手。當年這招沒能置他與死地,如今機會又來了,以竇建德外寬內窄的個性,怎可能輕易將其放過去?
失去了豆子崗的支持,又打不過洺州軍,眼前這局豪賭,怎麼看都是要賠掉褲子的模樣。盧方元翻來覆去的擲骰子,翻來覆去的權衡輕重,怎麼算,也無法讓自己再繼續穩賺不賠下去。他心裏面從早到晚仿佛有無數火苗在冒,燒得自己鼻孔直噴煙。可偏偏有人沒眼色,看不出他的情緒好壞來,裊裊婷婷走上前,甜膩膩地開口:「大當家,桑夫人燒了新茶,特地命婢子給您端了過來!」
「滾遠邊去,沒見我這忙着麼?」盧方元看都不看,回手推了一把,惡聲惡氣地罵道。
曲意逢迎的婢女小姜被他推了個滾地葫蘆,與茶壺茶盞一道掉進了湖邊的淺水裏。爬起來後,卻不敢哭,跪在水中,叩乞憐,「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大當家寬恕奴婢!」
「要死就死遠點,別在這兒討人嫌!」根本沒仔細聽對方說什麼,盧方元自顧喝令。
這道命令下得的確有些模糊,婢女小姜楞楞地跪在湖水中,不知道如何去執行。盧方元沒工夫理睬她,兀自抓着骰子,一把接一把地拋擲,為了討一個好彩頭而努力不懈。
早有機靈的侍衛悄悄地將這邊的情況報告給了後寨,馬屁拍到馬腿兒上的桑夫人聽聞,趕緊收拾好妝容,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
「大當家這是怎麼了,誰惹大當家生氣呢?萬一氣壞了身子骨兒,可讓這滿澤的老少指望着誰啊!」人未至,話先聞。一句接着一句柔媚刻骨,令萬丈怒火轉眼化為拂面春風。
「夫人怎麼來了?」盧方元欠了欠身子,笑着問候。桑夫人本是張金稱從滏山一帶搶回來的大戶人家女兒,非但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來,人也長得足夠嫵媚。盧方元全盤接管巨鹿澤的時候,稍帶着將她也「接管」了過來。他正直虎狼之年,又突然得志,難免索求無度。而桑夫人卻如同久旱枯井,無論多少雨露風暴都接受得住。如此一來二去,兩人居然有了真正的夫妻之情,相互間你尊我敬,小日子倒也過得快活。
先向跪在泥水的小姜打了個手勢,命令她趁機離開。接着,桑夫人笑了笑,溫婉地回應,「不是茶燒得不和大當家口味麼?妾身這是請罪來了!望大當家看在平素妾身謹慎的份上,千萬饒了我這一回!」
「你這妖精!」也不管親衛們就在附近,盧方元一把將桑夫人拉進了懷裏。伸手先在屁股上拍兩巴掌,然後才笑嘻嘻地說道:「不饒,就是不饒。打的就是你這不長眼色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大當家饒命,大當家威武桑夫人先是虛假的掙扎的一下,然後抑揚頓挫地乞憐。聲音到了最後,居然拖出了一個長長的尾韻來,聽得人心裏登時便是一酥。
眾侍衛們也都正當壯年,互相看了看,紅着臉退出數百步之外。盧方元伸手在剛才落巴掌的地方揉了兩把,一邊享受着指尖上傳來的滑膩,一邊低聲「威脅」,「小妖精,既然找死,晚上就別怪本大當家不客氣!」
「妖精已經被大當家捉住了,怎麼處置還不是由着您?」桑夫人在盧方元的膝蓋上翻過半個身子,雙臂軟軟地吊上了他的脖頸,星眸微閉,朱唇輕張。
若是換在平時,管他白天黑夜,盧方元肯定先找個地方盡力施為一番再說。但今天,他卻有些興致缺缺。僅僅在美人的朱唇上輕輕點了幾下,便將其放開,低聲命令道:「你先回房等我。晚上本大當家再去收拾你!」
「那妾身再給大當家燒壺好茶送過來?」熾烈的火焰被兜頭澆了瓢冷水,桑夫人多少有些沮喪。卻不敢惱怒,輕輕整理整理被弄散亂了的衣服,柔聲請示。
「不用了,讓我一個人靜會兒!」盧方元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回應。
熱臉再度貼了冷屁股,桑夫人愈感覺失落了。默默地賴在盧方元身旁站了一小會兒,她將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低聲安慰道:「如果有什麼事情太為難,大當家不妨說給妾身聽聽。妾身雖然沒見過什麼世面,但能跟大當家分擔些煩惱,也總是盡了點心意!」
美人如此善解人意,縱是百鍊鋼也早被煉成繞指柔了。方元長長地出了口粗氣,伸手捉住肩膀上無骨的手指。「跟你說也沒用。我現在是被逼到牆角裏頭了。」
「說不定,妾身能替您找到一把梯子呢?!」桑夫人吐了下舌頭,笑着開解。
「看把你能的!」盧方元被女人的調皮相逗笑,心中的煩悶立刻化掉了許多。抱着試試看的態度,他整理了下思路,滿吞吞地解釋。「就這麼給你打個比方吧。本大當家喜歡賭,這個你也知道的。以前呢,本大當家一直向莊家靠攏,傍着莊家大殺四方,把閒家贏得眼睛綠。但現在呢,風向卻突然變了,眼看着閒家要洗莊,本大當家卻說不準該押哪頭。」
「押閒家唄!這還不簡單。沒聽說過看出霉莊來還主動陪着輸錢的!」桑夫人星眸一閃,立刻得出結論。
「你沒聽我說麼,本大當家先前傍莊家傍得忒狠,已經把閒家都得罪透了!」盧方元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臉地解釋。
「那又怎麼樣?」憑着女人的直覺,桑夫人大聲回應。「妾身只聽說過輸錢能輸出仇來,還沒聽說過一道贏着錢,還會相互翻臉的呢?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一碼歸一碼。您幫他們打霉莊,他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把送上門的買賣向外邊推!」
方元吸了口冷氣,用力抄起骰子在手。正所謂當局迷,旁觀清。女人家的想法雖然有些一廂情願,卻恰恰說中的賭局的要害。先前他暗中勾結楊善會也罷,與魏徵眉來眼去也好,那都是前一輪的賭局。如今新的一輪豪賭已經開始了,程名振、竇建德等正急着翻盤,自己這時候送上門去,只會增加他們的勝算。共同的利益面前,什麼仇恨都是假的!竇建德和程名振都不是傻子,應該清楚其中利害得失。
「怎麼了?是不是妾身說錯了?」桑夫人明知道自己摸准了對方的脈門,卻故意裝出一幅忐忑不安的模樣。
「你真是本大當家的福星!」盧方元用力在女人臉上扭了一把,大聲誇讚。緊跟着,他一把骰子投了下去,居然是個滿堂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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