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爺不是壞人!」身穿黑甲的將軍擋在坐騎前,揮刀刺進了他自己的肚子。\\www.qΒ5.c0m//首發*讀者吧最快的小說搜索網//黑色的鮮血向外噴涌,染黑頭頂上蒼白的天空。整個世界剎那間都變成了黑白兩色。黑色的旌旗,黑色的長槊,黑色的鎧甲,還有黑色的面具下遮掩着的黑色靈魂。只有那名將軍的眼睛是白色的,悲涼中透着屈辱與失望。「走啊!」黑色的血從他嘴裏緩緩地淌出來,源源不絕。「你還不走,愣着幹什麼?走啊——」悲鳴聲不絕於耳,日日夜夜折磨着張金稱的靈魂。
「小麂子——」張金稱厲聲大叫,哭泣着從噩夢中驚醒。「我不是你阿爺,我不是……」天光已經大亮,他卻再度閉上眼睛,拒絕自己從夢中醒來。如果那真的是一場夢就好了,一切都不會在現實中發生。他不會失去唯一的兒子,一個已經做到將軍,前途無限,足以讓張家列祖列宗感到榮耀的兒子。也不會在兒子的目光里看到那來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屈辱,「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遺憾的是,那不是夢。
李仲堅網開一面不是因為舊日情分,而是因為張金稱的兒子張季,同時也是李仲堅的心腹愛將。一個多月前,大隋博陵軍司倉參軍張季陣前剖腹,願意以自己的血為其父張金稱洗罪。那一瞬間,交戰雙方全愣住了,幾萬雙眼睛停止了眨動。幾乎是憑着本能,張金稱的親兵拖着嘔血昏迷的主將落荒而走。緩過神的李大將軍也沒認真追擊,只是派了幾十名心腹象徵性地跟在逃亡者身後,將他們驅趕出了戰場。
這才是張金稱活下來的真相。雖然真相如此殘酷,如此讓他不心甘情願。如果當時有選擇的話,張金稱寧願在父子互相認出對方之前,自己已經被李仲堅一刀砍碎了腦袋。那樣,兒子就不會死,老張家將永遠引其為傲。至於自己,將在塵土中腐爛,並在腐爛中為曾經養育了一個正直、善良、勇敢的兒子而感到自豪。
「我阿爺不是壞人!」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兒子那蒼白無力的辯解猶自在張金稱耳邊縈繞。每當他閉上眼睛,當時的情景就一遍遍重現,一遍遍地拷問他的靈魂。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不像張虎和張彪,從不需要阿諛奉承他,便理所當然地應該繼承他的所有財富和權勢。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在繼承了他的姓氏的同時,也背負了他所犯下了一切罪孽。
然而,他確是無辜的。張金稱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兒子上一次分別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是河北道上有名的老資格游商張二,正為了營救不幸吃上官司的老朋友孫安祖而四處奔走。最快的小說搜索網//兒子張季是他唯一的牽掛,為了給兒子找一條出路,他不惜厚着臉皮求到自己曾經得罪過的李旭頭上,請求對方看在曾經的「交情」份上,賞兒子一口飯吃。
李旭不出所料的答應了。因為李旭想讓他盡心地去營救孫安祖。後者是李旭的恩人,同時也是他張金稱的多年老搭檔,知交好友。臨別之際,張金稱記得自己像別人的父輩一樣,給兒子找了個近在咫尺的榜樣。告訴兒子要向李旭學習,學習人家小小的年紀就那樣懂事。學習人家小小的年紀就掙下了一份家業,可以讓自己和父母衣食無憂。甚至,連李旭被塞外部落族長女兒看上的好運,張金稱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學習到。|讀者吧-首發|族長又不是僅有一個女兒,如果兒子張季可以有幸娶另外一個,那張家不等於也在塞外找到了大靠山了麼…….?
現在看來,兒子把他的話全記住了,並且做得更好。不但學會了李旭的為人處事,而且跟在對方身後,亦步亦趨地投身行伍,亦步亦趨地成了軍官,亦步亦趨地青雲直上。只是,張金稱自己卻已經不是當年的行商張二,而是生吃活人心肝,殺得河北大地屍橫遍野的張大當家……
「我阿爺不是壞人!」這句話,除了傻兒子外,有誰會相信?如果連張金稱都不是壞人的話,整個天下就沒有壞人了。背叛朋友,坑害同僚,不守信義,濫殺無辜,劫掠屠戮,淫**女……以上任何一條犯了,都是不赦之罪的吧?可憐在傻兒子心中,所惦記的還是那個為一個銅板跟人討價還價,死皮賴臉,甚至打躬作揖的小販張二!
越回憶兒子的善良與單純,張金稱對自己越厭惡。他很憤懣為什麼自己十惡不赦,卻依然活着?兒子年輕有為且忠厚質樸,卻要無辜地走上絕路。他希望自己在睡夢中死去,從此不必再面對現實。所以他選擇拒絕吃飯,以頭撞牆,趁人不注意從馬背往下滾,從侍衛腰間抽刀抹脖子等種種方式自殘。但那些「討厭」的傢伙卻從不讓他得逞,只要當時還剩下一口氣,「心如蛇蠍」的孫駝子總有辦法吊住他的命,讓他痛苦且絕望地苟延殘喘至今。
一陣人參的味道從門外飄了過來,令人心煩欲嘔。張金稱重重地用胳膊肘捶了一下床,借肘間的痛苦來壓制心中的煩躁。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傷害到自己的事情,為了防止他自盡,程小九等人可謂費勁了心思。四周的牆壁早就被墊上了厚厚的麻布。所有伸手可及之處,連木製的筷子和湯匙都不會留一個。如果張金稱準備懸樑自盡的話,他會發現所有可是承受重量的布條,包括他自己的腰帶,都被孫駝子事先用藥水浸泡過。看上去很結實,稍微用力撕扯就會斷為兩截。最快的小說搜索網//
那些「惡毒」的傢伙才不管他張金稱活得有多麼痛苦,他們只是希望用他活着的事實,向趁大夥不在家的機會將巨鹿澤竊取於手的盧方元施加壓力。這是目前他活在世上的唯一價值和理由。至少,清醒時的大部分時間裏,張金稱自己都這樣認為。要麼?為什麼每當他陷入噩夢當中,從來沒有人能及時將他叫醒?而每當他從噩夢中哭泣着自己醒來的時候,門外總是飄過來千篇一律的藥香?
正當他恨恨地自我折磨着的時候,孫駝子雙手捧着一碗藥,慢吞吞地邁過門坎。「大當家醒了,喝碗蔘湯吧!」他「虛情假意」地笑着,目光中充滿了「殘忍」的關切。仿佛非常喜歡看一頭老虎丟光牙齒的笑話。「剛熬好的,趕快趁熱喝一口。我讓人燉了羊肉湯,喝過藥後就能端上來!」
「滾!別來煩老子!」張金稱猛然坐起,揮臂去打對方手中的藥碗。但孫駝子及時的避開了,欺負他久病之後,動作呆滯而緩慢。「你***!」張金稱抬腿又踹,膝蓋處卻猛地一軟,把自己跌在了地上。他已經沒有收拾掉一個瘸子的力氣了,他還活個什麼勁兒?屈辱地淚水又從他的眼中淌了出來,瞬間流了滿臉。而孫駝子就那樣,不理不睬地看着他哭。直到他自己用手抹乾了臉,才又靠近幾步,不冷不熱地逼迫道:「大當家,你還是先喝藥吧。不喝藥,你永遠不會有力氣報仇!」
「報仇?」張金稱茫然地抬起頭來,重新打量孫駝子。他突然發現前後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孫駝子的腰幾乎彎成了魚鈎型。這可不是他曾經認識的那個孫駝子!他認識的孫駝子臉上沒有這麼多皺紋,目光也不像現在這般呆滯。「找誰報仇?哧!」張金稱冷笑,「老子才不上你們的當。老子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仇家?」
孫駝子不跟他硬頂,像哄孩子般蹲下身,將藥碗放到其嘴邊,「喝吧。喝完了咱們吃羊肉湯,上好的肥綿羊熬的,飄了滿滿一鍋油!」
是上好的肥綿羊啊?張金稱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起來,肚子也跟着開始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肥綿羊的味道他記得,當年初次到塞外的時候,小麂子一個人就吃了整隻羊背。滿臉是油都顧不上擦,眼睛裏全是滿足的笑……
「老六?」他突然又振作了起來,帶着幾分期待喊道。
「唉!」孫駝子目光瞬間閃亮,充滿喜悅地回應。這是一個多月來,張金稱第一次主動喊他。從醫者角度上講,意味着他一個多月不屑的努力沒有白費。只要肯主動開口說話,就會慢慢重新拾起活下去希望。只要張金稱自己心中還有活下去的堅持,他就能繼續救治,將其從死亡的邊緣上給拉回來。
但張金稱接下來的話,瞬間又將孫駝子的心情從高峰打回了低谷,「你說,人如果肚子被刀劃開了,還有得救麼?」唯恐孫駝子不明白,張金稱繼續用手比劃,「這麼大個口子,沒傷到五腹六髒。我當時看得清清楚楚,絕對沒傷到內臟!」
「應該,應該能吧!大隋軍中,有的是名醫。當年羅藝中了一百多箭,還能被救回一條性命來呢!」不忍掐滅張金稱眼中微弱的火焰,孫駝子強忍着悲痛回答。當日的情形,他從張金稱的親兵口中,已經陸陸續續地探聽清楚了。老年喪子,並且是在那種情況下,無論換了誰,都會失去活着的勇氣。所以,他和程名振等人不怪張金稱一個多月來行事乖張。他們只是把對方當做了一個普通的喪子老漢來對待,盡一份人力,聽一份天命而已。
「哦」張金稱長長地喘了口氣,就像被判處死刑又剛剛獲得的赦免般輕鬆。「你會治麼?手中有方子沒有?」
「我不行,但別人一定能行!」孫駝子輕輕搖頭,臉上卻帶着希望的微笑。「人家軍中的大夫,祖祖輩輩都是專門治紅傷的,吃的就是那份手藝飯。我就一個半路出家的野郎中,跟人家軍中大夫如何能比。來,喝藥吧,喝完藥咱們喝肉湯!」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張金稱這回沒勞孫駝子想辦法給他灌藥,而是自己主動將藥喝了個乾淨。放下藥碗,他笑了笑,帶着幾分討好的表情說道:「喝完了,可以吃肉了吧。我好像很久沒吃過羊肉了!你們這段時間總捨不得給我吃!」
「喝湯可以。我讓廚房把肉搗爛了,給你做成肉糜。」孫駝子又是驚詫,又是難過,強笑着回應。轉身出門,他命令親兵去給張金稱準備伙食。然後又迅速蹣跚了回來,從地上收走藥碗,「木頭的,不結實。呵呵,我自己用習慣的,捨不得丟!」
張金稱根本沒看見他臉上的尷尬,兩眼呆滯,再度沉寂在幻想當中。羅藝當年中了一百多箭都能救活,小麂子應該也能活下來吧!畢竟他跟了李仲堅那麼長時間,沒功勞也有苦勞!況且李仲堅為人寬厚善良,肯定捨不得小麂子死。
要是當初,自己沒帶兵打到信都就好了?他心裏楞楞地想。如果自己沒打到信都郡,就不會遇到李旭,也就沒人認出張金稱就是當年的行商張二。兒子就不會受傷,巨鹿澤也不會丟掉。
不對!一個聲音從肚子裏湧起來,快速否認前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巨鹿澤如果不丟,他就還是張金稱,真實身份早晚會被兒子知曉。從這點上看,巨鹿澤丟得好,丟得妙,只是,丟得太晚了些,太不及時。
那些飄在空中的想法太誘惑,太混亂,以至於張金稱很快又忘記了羊肉的味道。將孫駝子命人端來肉湯和少量肉糜吃了個乾乾淨淨後,他掙扎着從地上站起身,扶住牆壁祈求,「老六啊,讓我出門透透氣,行麼?」
「沒問題,我這就去安排!」孫駝子求之不得,沒口子地答應。能扶着牆壁四下走動了,說明張金稱的死志又去了一大截。讓他出門去看看紅塵的溫馨,假以時日,孫駝子相信自己有本事令其恢復正常。
親兵們高興得像過節一般,小跑着拿來皮裘、皮帽、氈靴、錦帶,七手八腳替張金稱收拾齊整。待將張金稱裹得像個土財主般後,他們殷勤地挑開門帘,左右攙扶住對方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能走!」任由大夥擺佈了半天的張金稱像個孩子般,不耐煩地抗議。在孫駝子的暗示下,侍衛們陸續鬆開手臂。護送着張大當家將腳邁出門外,一步,兩步,三步……。謝天謝地,經歷了一個多月的尋死覓活後,張大當家第一次憑藉自身力量走到了陽光下,孩子般得意地笑着,繼續蹣跚前行。
養傷的地點是在平恩縣衙,巴掌大的後花園很快就走完了。意猶未盡的張金稱命令大夥打開後門,貼着牆根兒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看見了紅塵中的街道,像很久以前的記憶一樣破敗但又透着勃勃生機。他聽見了頑童們在巷子裏呼喊,間或還有爆竹清脆的炸響。(注1)
快過年了,所以家家戶戶的大人都在忙着清掃屋內屋外。孩子們沒人管,任着性子滿街發瘋。當年,小麂子也是一樣,每次都凍得清鼻涕流出來,在嘴唇上淌得老長。被人呵斥後,就會用力吸回去,寧可把鼻涕藏住,也捨不得去擦掉。
「狗剩兒,別跑了,趕緊回家幫你阿爺劈柴!」一個悍婦的聲音沖遠處巷子中傳來,為眼前的景色平添幾分煙火氣。這才是河北普通人家的媳婦,收拾得住丈夫,管得住孩子,下地後還能種一手好莊稼……
張金稱輕輕地笑了。他發現,自己居然也喜歡這種寧靜且貧寒的生活。也許時間隔得久了,就能忘記當年的困頓與無奈,留在回憶中的全是溫馨。
「別跑,再跑,就讓張金稱抓你去剝皮!」煩躁的悍婦抓不住孩子,氣得雙手叉腰,扯着嗓子威脅。
剎那間,眼前所有風景再次被寒風凍僵。張金稱手扶冰冷的牆壁,緩緩蹲在了地上。
注1:爆竹。與現在的爆竹不同,隋代人燒竹子,聽其竹節爆裂的聲音,用以除舊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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