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當我是傻子?」張金稱的臉上黑氣瀰漫,好像隱藏着霹靂閃電。\\www.qВ5.c0m
「跟他費什麼話啊,早殺了早利索!」不待程名振回答,公鴨嗓子的傢伙冷笑着提醒。
「這群狗官,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粗聲粗氣的山賊緊隨其後,唯恐將自己落下,就此在眾人面前失了風頭。
他們不相信館陶縣的誠意,整座大帳中,沒一個人相信林縣令是真心請降。程名振肚子裏直打鼓,臉上卻不得不堆滿坦誠,「沒人敢當一個千里,麾下控矢十萬的人是傻子。除非這個人自己缺心眼!您老應該仔細看看那份禮單,注意一下上面寫的是首批勞軍物資,而不是全部。並且您只要等一天,明早便能得到這批糧草。順便也能知道縣令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打算投降!」
「我只要殺進去,今天就能拿到這批糧草!」公鴨嗓子總是喜歡搶先,自作主張地替張金稱回應。
「殺進去!老張,別被這些蠅頭小利給騙了!」粗聲粗氣的漢子比公鴨嗓子稍微懂一點禮貌,但是也十分有限。
「殺進去!」
「別上當!」
「三個時辰的期限已經過了!」
其餘的眾山大王們七嘴八舌,十句之中倒有九句是勸張金稱不理睬城內求降,直接破城劫掠的。把整座大帳吵得像集市一般,根本不可能平心靜氣地說話。
程名振沒有辦法開口解釋,只好衝着張金稱無奈地苦笑。他注意到張金稱的眼睛中已經快冒出煙來了,一半是被自己氣的,另外一半的怒火卻是由於帳中眾人。這是一個好機會,最妙的選擇是向火上澆點油。但是他卻沒有這樣做,而是謹慎地閉上了嘴巴,任由帳篷中的火焰自己選擇爆發還是熄滅。
張金稱的忍耐能力堪稱驚人,程名振幾次看到他將手掌高高地舉起來,落到桌面上後,卻變成了輕輕地叩擊,「篤、篤、篤」,「篤、篤、篤」他像晚歸的丈夫敲打自家的柴門一樣耐心,唯恐驚嚇到了熟睡的左鄰右舍。「篤、篤、篤」,「篤、篤、篤」,一次不行便來第二次,終於將帳篷內的所有嘈雜都壓了下去,終於讓眾土匪們意識到他們的大當家還沒有說話,這座軍帳還有一個主人。
「張大當家何必跟……」寂靜的大帳內,公鴨嗓子的嚷嚷聲顯得格外突兀。此人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逾越,訕訕地笑了笑,將後半句話咽入了肚子內。
「楊當家說得有道理!」張金稱衝着公鴨嗓子點頭,然後又將目光轉向粗聲粗氣的壯漢,「王大當家說得也沒錯!但此人既然敢來我營中,咱們要是不讓他把話說完了,倒是顯得小氣了。傳揚出去,恐怕有人會說咱們三個沒肚量,連上門投降的也要趕盡殺絕!」
「隨你!」公鴨嗓子輕輕聳肩,完全是一副不願意較真兒的模樣。粗聲粗氣的漢子則冷笑着將目光轉向程名振,「既然張大當家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花來,你小子就抓緊機會!老子可沒多少耐性,這城外風大,老子今夜還想到衙門裏找個娘們暖被窩呢!」
「多謝王當家和楊當家給小子說話機會!」程名振笑着拱了拱手,鄭重道謝。從剛才張金稱的話中,他猜測出公鴨嗓子和粗聲粗氣的漢子應該就是張金稱邀來助陣的楊公卿和王當仁。但兩個遠客跟張金稱這個地主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給人的感覺更像是趕來看拆台,而不是趕來幫忙。特別是公鴨嗓子幾次說話時的神態,一副標準地起鬨看熱鬧模樣,根本不像與張金稱有什麼利害與共的關係。
賊頭們之間的關係越是錯綜複雜,對程名振而言可把握的機會也就越多。他繼續向周圍團團做了個揖,也不管其中誰是張金稱的麾下,誰是獨霸一方的豪傑。待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才收起笑容,鄭重地說道:「諸位當家想必已經看到了,那份禮單上寫得是三萬石糧食,外加一千吊錢,四十**豬。只要張大當家答應暫時不入城,明天一早禮物便會主動送到軍營門口!」
「就這點兒東西?你當打發叫花子呢!老子攻進城去,還不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楊公卿第三次搶了張金稱的風頭,惹得周圍很多人怒目而視。
類似的問題程名振已經對不同的人解釋過很多遍了,一次比一次說得熟練。不過這一次,他刻意輕蔑地笑了笑,很不給面子地數落道:「楊當家能保證在明天早晨之前就將館陶縣獨力拿下來麼?昨天夜裏和今天上午,程某在陣前可是沒看到楊大當家!」
「哄!」很多看不慣楊公卿囂張模樣的土匪頭目立刻很不講義氣地大笑起來,根本不在乎此刻誰才是自己的同一陣營。楊公卿被笑得勃然大怒,站起身,手幾乎戳到了程名振鼻子上,「老子昨夜來得晚了些,所以沒叫你嘗到老子的厲害。若是老子早來一步,這館陶縣已經破了,哪輪到你在老子面前賣弄唇舌?」
「如此說來,我應該感謝楊當家手下留情嘍?」面對楊公卿的囂張氣焰,程名振反應很是從容。他相信張金稱即便涵養再好,也不會容忍楊公卿一而再,再而三地於自家軍帳抖威風。除非張金稱嫌屁股下的金交椅太硬了,或者說張金稱麾下的大小嘍囉都是天生的軟骨頭。
「少跟老子攀扯交情。老子在這一天,你便欺騙不了諸位兄弟!」楊公卿迅速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可能會犯眾怒,手臂向左右揮了揮,大聲表白。
「程某大小也是個官兒,怎敢跟楊當家攀交情。」程名振的話中鋒芒畢露,「但多等一個晚上便可以少死數千弟兄,這筆帳想來不太難算!楊當家不在乎麾下兄弟,在座的其他當家未必不在乎!」
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湧起一片竊竊私語。憑心而論,館陶縣鄉勇的戰鬥力已經遠遠超出了眾土匪頭目們的預料,所以他們才將嘍囉們撤下休整,並且向館陶守軍提出限時投降的要求。如果對方真的像雞蛋般一敲就破,眾豪傑們才沒心思聽程名振在這裏囉嗦些什麼呢!
眾目睽睽之下,楊公卿明顯地覺察到了自己的孤立。他抬眼看了看張金稱,期望對方能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誰料張金稱卻不在乎少年人如何妖言惑眾,正扭着頭跟玉羅剎杜鵑小聲嘀咕。他強壓怒火將頭又轉向王當仁,發現王當仁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像對眼前的少年人充滿了讚賞。
這就是我的兄弟?楊公卿心裏直發涼,臉上的表情愈發猙獰,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血債,「就算楊某多付出三千兄弟,也能進得了城。而進得城後,定要館陶縣人芽不剩!」
這種威脅的話,程名振也已經聽過不止一次了。他笑着搖搖頭,給出了一個準備充足的答案,「楊當家可別忘了,兔子被逼急了後,也會咬人!館陶縣的鄉勇可能守不住縣城,但在城破之前放一把火燒掉糧庫和街道上所有店鋪,卻不是什麼費力氣的事!反正最後都是個死,自己把自己燒死和被楊當家砍死,結局沒什麼分別!」
「有種你便試試!」
「我不必試!楊當家想做什麼儘管去做!」程名振將袖子一拂,冷冷地轉過頭去,不再看楊公卿的晦氣嘴臉。
惱羞成怒地楊公卿立刻伸手拔刀,準備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血濺當場。這個出格舉動可超出了張金稱等人容忍的底限,沒等他將刀完全***,先前帶人綁兩個少年入內的那個疤瘌臉屠夫已經跳了起來,快步擋住了程名振的後背,「楊大當家,您老是不是先喝口水,消消火氣?」
「杜疤瘌,你莫非瞎了眼睛麼?看不出此人在挑撥離間?」楊公卿用力推了疤瘌臉屠夫一把,厲聲喝道。
他的身手本來就遠在杜疤瘌之上,盛怒之下,又顧不得控制力氣。一下子便將張金稱麾下三當家杜疤瘌推了個四腳朝天。這下可引起了更大的「誤會」,十幾名彪形大漢立刻拎着兵器沖了過來,團團地將楊公卿圍在了正中央。楊公卿身邊的侍衛反應速度也不慢,迅速抽出腰間橫刀,向自家頭領撲去。
眼看着軍帳之中就要爆發出一場火併,坐在帥案上的張金稱卻笑着拍起了巴掌,「精彩,精彩!張某今天可算大飽眼福了!有人幾句話就把楊大當家逼到了死胡同里!有人幾句話就在我的軍帳里挑出一場是非!還說沒把我們這些土匪都當傻子耍,這一刀真要剁下去,我們這群人當傻子就當定了!」
笑聲不大,卻句句直中要害。楊公卿被數落得面紅耳赤,狠狠將刀插回腰間,衝着左右大罵道:「你們衝過來幹什麼,難道還怕我收拾不了一個半大孩子麼?全給我退一邊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退下去。在十萬大軍中殺我,估計還沒人有哪個膽子!」被程名振從地上扶起來的杜疤瘌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大聲呵斥道。
雙方的侍衛見主公不願意將事情鬧大,訕訕地答應了一聲,快步退後。看到風波已經平靜了,杜疤瘌又用力揮了揮胳膊,甩開程名振的攙扶,「少在這兒裝好人。小王八蛋,明天早上見不到軍糧,老子第一個挖出你的心來!」
「如果明天早晨禮單上的東西少了一文一兩,不待諸位當家的動手,程某願意自殺以謝罪!」程名振退開數步,四下作揖保證。
見程名振說得信誓旦旦,很多原本不相信他的頭領們心思也活絡了起來。三萬石糧食,四十**豬。雖然還不夠十五萬嘍囉吃一個月,但也能解決很多人的燃眉之急了。更何況還有一千吊肉好可以分?眼下戰事既然還沒開始,自然是見者有份,不能誰麾下的人數多誰便非得要拿大頭!
心裏數着算籌,一些麾下人頭較少寨主們便開始四處找人商議。這回他們議論的話題不再是如何教訓城裏來的騙子,而是如何最大限度保證自己的利益。有人甚至動了拿到第一筆「分紅」後便撤兵的念頭。那樣做雖然可能會少分許多錢糧紅利,但風險也非常小,至少不用擔心周邊幾個郡城的官軍四下撲過來,把大夥全殲在運河西岸。
所有這一切都沒逃過張金稱的眼睛。他忍不住在心裏暗自嘆氣。如果不是楊公卿一再攪局,他寧願揮師攻城,而不是先收了城裏的「犒勞」,然後再慢慢與對方討價還價。館陶縣雖然是個彈丸之地,缺兵少將。但武陽、清河與黎陽三處,卻駐紮有大批的郡兵。特別是此刻的黎陽,楊玄感麾下有一大批兵馬在那替他守老巢。大軍坐船順着運河趕來,路上也不過需要耽擱三天。三天之後,無論館陶縣投不投降,他都不得不撤軍遠遁了。
但被楊公卿這麼一攪合,為了不讓其他前來助戰的大小寨主們看輕了,也為了自家威嚴,他都必須先與館陶縣虛與委蛇一番。即便翻臉,也得等至第一筆犒勞到手之後,那意味着風險的成倍增加,而最終收益的相差卻聊聊無幾。
「大當家可是還在懷疑館陶縣的誠意?」見張金稱的臉色陰陽不定,程名振上前半步,笑着詢問。
「呃!」沉思中的張金稱被問得一愣,迅速地擠出幾分冷笑,大聲回應道:「讓老子相信當官的會有誠意,除非老子被毒傻了。不過你可以放心,老子會等到明天早晨。如果明天早晨狗官答應的東西沒運出來,老子便先殺了你祭旗,然後親自帶兵攻進城去,將狗官的心肝兒剜出來下酒!』
「明天早晨,大當家一看便知!」程名振笑着搖頭。他知道第一批東西從縣庫里就能湊得出,並且以林縣令的膽量,肯定不敢賴賬。但剩下的其他物資估計就要費一番曲折了。總之他順利完成了出使的第一步目標,也把自己的小命兒賭了進去。
「其他呢?館陶縣最終準備拿出多少物資來表示誠意?」張金稱非常警覺,咬住程名振的話頭追問。
「這個……,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您也知道,我這個兵曹才當了十幾天,城裏很多事情都說不上話。但有一點我能保證,只要大當家不攻城,需要多少糧草財帛,都可以跟林縣令提。」程名振裝模做樣地想了想,鄭重回答。
「無論多少林縣令都會答應麼?」張金稱繼續冷笑,目光突然一閃,竟如刀一般直指程名振的心臟。
程名振的心臟立刻開始狂跳,「無論多少,您都可以提!」他盡力避開對方的眼睛,用全身力氣尋找合適的說辭,「但我想,縣令大人肯定會跟您討價還價?這個,您老應該知道,館陶縣是個彈丸之地!」
「哈,好一個誠心投降!原來打着拖延時間的主意!」王當仁立刻大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拆穿程名振話里的陷阱。
張金稱換了個舒坦的姿勢,穩穩靠在了交椅背上。這種交椅實際上是一個縮小了的胡床,背上絮着厚厚的一層蠶絲,靠起來既涼爽,又柔軟。他在等着少年人的答案,同時也在等着更好的發作藉口。
眼前的少年人是個雛兒,說話時總是露出幾分緊張,但其自制力非常好,好到同齡人無法望其項背。這樣的少年人張金稱此前只見過一個,前途已經讓所有人羨慕得兩眼放光。程名振是第二個,身上比他以前見到那個少了幾分倔強,但多了幾分圓滑。
圓滑的少年略作沉吟,很快便給出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諸位大當家做過生意麼?知道人為什麼要討價還價?」
「哈哈哈!」軍帳里的人又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其中以楊公卿笑得最為大聲。「老張,他在編排你!」一邊笑,他一邊提醒。唯恐別人忘記了張金稱的出身。
「這和做生意有什麼關係?」張金稱沒有被他的言語激怒,笑着向程名振詢問。
「一般來說。討價還價,才是真心想買東西的。如果不問價錢就跟您讓您把貨包了的。要麼是敗家子,要麼是不誠心買,故意拿您開玩笑的!」程名振長長出了口氣,笑着回答。「同樣道理,縣令大人誠心投降,自然會竭盡所能滿足大當家的要求。但能為治下百姓省一點兒,他肯定要省一點兒。不然等您走了以後,他的縣令便當不下去了!白白忙活了一場,卻落個雞飛蛋打,您老想想,這種傻事兒有誰會心甘情願去干?」
「你倒是很會找藉口!」張金稱嘴角上翹,黃褐的牙齒從上唇邊緣露了出來。「如果我堅持要進城呢?他準備如何?頑抗到底,還是束手就擒?」
這是一個最難面對的問題,程名振知道能不能讓「談判」繼續下去,完全取決於自己給出的答案。林縣令的要求是,他想方設法用鬼話將張金稱蒙住,使得其在城外駐留三天,三天後,視援軍能否到來,再做定奪。而程名振不相信隨意胡謅的鬼話能欺騙得了張金稱。自打進入軍帳到現在,他於張金稱眼中沒看到任何貪婪和欣喜。這個惡名在外的魔頭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冷靜,即便在發怒時,也警覺地權衡着利益得失。
「如果我是大當家,便不會入城,也不會提出超越館陶縣承受能力的要求!」面對周圍惡狼一般窺探過來的目光,程名振侃侃而談。「弟兄們的軍紀如何,想必諸位大當家比我還清楚。而毀掉館陶城未必是什麼好事。諸位打獵,肯定不會為了抓幾隻獵物就放火焚山。給館陶縣留幾分生機,下次諸位再來,便能收到同樣多的米糧財帛。將館陶縣毀掉或逼得分文不剩了,下次諸位也就不用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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