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公主與她的奇妙大臣們 四十 野望(六)

    「一個孤老無依的糟糠老朽迫於生計,去扒死人的屍體過活,這樣的事雖然值得同情,但是在道義上終究站不住腳。然而,若是這個糟糠老朽走投無路,絕望之下生出彌天大勇,以區區匹夫之身而臨人主之庭,直指其面,坦言刺之。最終天助不棄之人,然後人能以智識取榮華富貴。糟糠老朽安然無事,衣錦還鄉,受千金重賞而安享天年。那麼這樣的故事,就足以彰顯人智的威力,頌揚進取的精神,從而留芳青史,被人千年銘記了。」

    閏鳶公主站在船頭,凝視着自己來時的方向,帶着些許的解脫感說出了這番話。到此為止,閏鳶公主自覺這件事算是有了一個圓滿的解決。於是她面向楚國的那一岸欣然一鞠躬,然後不帶半分遺憾的,踏上了前往齊國的路。然而,這個維持天下間萬端事物運轉的至理遠在公主智識所及的層次之上。閏鳶公主料定了事情的開始,卻無論如何也沒有猜到結局。

    這個孤身一人,乘着小舟前往壽春的老者確實的面刺了楚王,並且在那之後安然無恙回到了齊國國都臨淄,領受了齊王的千金重賞。在這之後,整個臨淄就沸騰了。一城之內萬人空巷,所有的人都湧上街頭,他們將老者扶上了華麗的戰車,繞着臨淄的城牆轉了三圈。震天的歡呼聲持續從日出一直響到日落,聲音之大,即使在城外十里的人們也可以聽的一清二楚。於是城外十里的人們聽到了這歡呼聲,知道了有一個糟糠老朽能面刺楚王之後還安然無恙,最終領受了千金之賞。這些人中拿着鋤頭耕地的人看了看身邊拎着水桶打水的人,拎着水桶打水的人看了看身邊拿着鐮刀割草的人,這些人的眼珠轉向了一邊,目光交匯在了一處,繼而各自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他們紛紛說道:「我們現在每天日出之前就開始勞動,到了日落的時候都不能休息。但即使是這樣,所獲的財資依舊盡夠餬口。那麼,與其這樣,還不如效法這位老者,如果事成,那就是半生的富貴,如果事敗,也不過是橫死殿前,屍首被切成幾段罷了。」這句話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臨淄成外,方圓十里之內所有人共同的聲音。聲音與聲音相互疊加,最後衝上雲霄,即使是百里之外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百里之外的人已經聽到了呼聲,那麼千里之外的人就即將要放下鋤頭,到了最後整個齊國的人紛紛走上驛道,匯集成長長的隊伍開赴楚國的壽春。等到閏鳶公主一路遊歷,姍姍然來到齊國王都的時候,臨淄城十室九空,剩下的人中還有一半在收拾行囊。閏鳶公主第一站就造訪了名動天下的稷下學宮,此時那裏屋舍儼然,但其中寂寥無聲。公主走進正廳,看見滿地散落着竹製的坐席,那上面剛剛積下了一層淺灰,一個童僕用撣子輕輕的一掃就能拂去。然而閏鳶公主舉目四望,看盡了屋舍里的每一個角落,最終看着正中供奉的孔子尊位,自言自語地問道:「儒家的先師啊,請告訴我,現在,我要到哪了去找一個童僕來掃去這塵埃呢?」

    下一刻,一個陰森森地聲音從公主的背後傳來:「掃去塵埃的童僕嗎?這裏就有一個啊!」

    這聲音就好像楚人招魂時所頌的哀歌,令閏鳶公主一陣毛骨悚然。她一點一點地挪着腳,緩緩地測過身來,正看見一個廋骨嶙峋地男孩衝着她陰慘慘地笑着。這小孩渾身上下當真沒有一點肉,骨頭的外面包着一層皮,皮的外面又包着一條不知從哪裏扯來的單子。小孩佝僂着身子,兩隻胳膊晃悠悠地垂着,左手空着,右手拖着一根不剩幾根雞毛的雞毛撣子。


    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確實可怖,然後閏鳶公主卻並不相信這就是所謂害人的惡鬼。在她看來,如果所謂惡鬼都是這副毫無戰鬥力的樣子,那麼故事裏那些被惡鬼所害的人就真的是活該去死了。相對的,她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個平日裏受盡欺凌,到如今都不能去楚王那裏謀去千金的可憐人。產生這個想法得瞬間,閏鳶公主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先師尊位,那個楠木製的,燙着金字的牌子,現在看來突然感覺···好噁心。於是下一刻,閏鳶公主就聽到了那陰慘慘的聲音再次響起:「覺得噁心嗎?就這麼污穢不堪嗎?明明連我都沒有去責怪呢?」

    閏鳶公主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再次轉回身,盯着這個孩子的眼睛問道:「為什麼不責怪?」

    「為什麼?這種事情還有什麼為什麼嗎?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樣的事難道應該阻止麼?他們會成群結隊的去楚國,去謀求千金,只能說現在他們過得並不好,不是嗎?」

    這種說法···閏鳶公主是確實不知道可以從何處反駁,然而雖然不知道從何處可以反駁,但她卻本能的覺得反感。說這種話的人,就好像說他生在這天下間就應該盡享榮華富貴,而諸多的病死疾苦都和他無緣一般。閏鳶公主覺得如果一個人承認說這是仁愛的體現,這是對人,對生命的關懷,那麼就他沒有顏面去見郊野外黃土之下的的一具具枯骨。於是反駁道:

    「面刺楚王的人會得到千金的賞賜,是為了頌揚他的勇氣,褒獎他的智慧,同時對他一雪國恥的功績作出交待。這才是齊王設置賞格的本意,可是如今前去楚國的人,哪一個能說有勇氣,又有哪一個可以稱得上智慧,為了賞金成群結隊前往楚國這件事,又怎麼能成為一件一雪國恥的功績呢。為了一己之私而扭曲人君的美意,這樣的行為也可以被辯護嗎?」

    閏鳶公主冷冰冰地說完了這番話,她覺得說道這個地步已經很足夠瓦解謬論了。然而事情總是會超乎人的預料,在說完這番話之後,閏鳶公主得到了這樣的答覆:「並沒有扭曲人君的本意啊,因為做出賞賜的就是我啊。」

    到了這時,閏鳶公主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安靜的離開了這裏。他登上臨淄的城頭,俯視着空蕩蕩的城市,徒然地嘆息道:「真的···好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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