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雲隙里露出臉來,溫暖的金光散滿整個山林。全\本/小\說/網
山路之上。
坑窪坎坷的地面上印着一排艱難卻堅實的腳印。鏡頭從後向前,緩緩抬起,這兩個人的身影才被看清。戎沁心吃力的咬着下唇,似乎要凝出血來,她臉色蒼白,卻揮汗如雨。女子的身體被壓的很下,因為她正半拖半背的抗着一個男子。
男子的身材對於女子來說,太過高大,即便她使勁了全部的力氣,也不能把他完全抗起。林作岩的雙腿無力的蹭着地面,隨着路程的延展,在地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土痕。他一直處在似昏似醒的狀態里,血雖不再流了,但面色卻蒼白如紙,唇也乾涸泛白。
女子結實的咬了咬牙,左手用力一拉,身子也躬的更低了。好不容易才把又漸漸滑了下去的男子,背了回來。此刻的戎沁心衣衫襤褸,全身佈滿了乾涸的血痕,右臂無力而顫抖的扶着男子欲要傾斜的身子,步履艱難的緩緩向前移動。她的眉因為用力而從未鬆開過,她的眼神直直伸向遠方,凜然而倔強。
一顆石子,恰巧的撇着了女子的腳,戎沁心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極力的平衡自己,更是防着林作岩會摔下來。但這一個趔趄還是讓肩上的男子,醒了過來。
林作岩眼緩緩的睜開,視線還很模糊,但耳邊卻越來越清晰的聽見女子急促的喘氣聲。他全身沒有絲力氣,卻感覺到有什麼在承受着自己,把自己支撐起來。
陽光在瞳孔內散開,黑眸漸漸變的清晰而有焦點。林作岩側過臉來,感覺戎沁心已是濕淋的鬢髮粘在自己耳邊。她煞白的一張臉上,儘是汗水,模樣顯得吃力不堪。
「沁心……」
聲線沙啞而細小,但戎沁心還是聽見了。她清眸一瞠,突的不知道行走了,但在她還未來得及側過頭來時,眼淚卻已經流下來了。
女子停在原地,淺淺的抽泣。林作岩動彈不得,他只是半睜着眼睛,望着女子的側臉,眼見那一顆顆滾燙的淚珠流了下來。
「沁心……」
他現在幾乎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着,他幾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把戎沁心推開。當那些子彈打在自己身上時,他甚至都感覺不到痛,他的意識全都鎖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已不在自己的驅殼。
但現在,他卻靠着她這麼近,他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也感覺到她在細微的顫抖。
安靜了一會兒,這山路之上,這兩個身影就呆呆的安靜了一會兒。有一陣風吹了過來,刷過身體,林作岩才又開了口。
「你是在為我哭麼……」
音色在風中飄動,輕輕淡淡。
戎沁心眨着睫毛,眼淚漱漱的落下來,哽咽在口裏化開,卻怎麼也不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覺得胸膛力量憋着的氣,正拍打着自己,令自己不可遏止的流淚。
林作岩微微一笑,俊美卻蒼白的臉,露出一絲欣慰。戎沁心緩了緩,接着便繼續往前蹣跚而行。林作岩發現自己正被戎沁心艱難的抗着,於是有些迫切的說到:「把我放下來吧……我醒了……」
戎沁心不語,只是接着走,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林作岩劍眉一蹙,企圖自己挪動身子,卻發現如此力不從心。他看的出沁心是那麼的吃力,那麼的辛苦,根本負荷不了,他不願意她這樣。
「放我下來。」
這一句短促而有力,像是林作岩通常的口氣。但戎沁心只是淡淡的動了動眉毛,依舊望前走。
「不放。」
停頓一秒後,她吐出了兩個字。
「放我下來。」
他重複一句。
「不放!」
「放——」
男子才吐了半個字,卻被女子鏗鏘有力的打斷:
「不放!」
「不放!」
像是無論如何,她都不妥協,一如既往的,她還是這樣倔強。曾經與他那樣爭執,曾經對他那樣厭惡,那樣排斥,她的倔強體現在他和她相處的整個過程。即便是現在,她也是這樣孤注,這樣勇敢。
林作岩不再多說什麼,他靜靜的把腦袋放在她嬌小的肩上,輕輕的眯起眼。
天藍雲透,大地之上萬物醒蘇,一切生機勃勃。
他覺得這樣舒心,像是一直都緊緊懸着的心,突然就這麼放下了。他從來不覺生命美妙,更不會覺得世界是這麼美麗。但這一刻,他微眯的視線里,竟是五彩繽紛。女子的側臉在這一瞬間,是這麼好看。他就這麼靜靜的凝望,一直凝望,他的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笑的那麼乾淨,帶着漸漸瀰漫的感動,和刻入骨髓的愛。
「沁心。」
空氣里只有他沙啞卻好聽的聲音。
「我希望……這條路,要是永遠……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就好了……」
就好了……
男子深深的閉上雙眼。
世界如此寂靜,這個清晨正熠熠發光。
……
…………
就這樣,一九三一年的一個清晨,一條孤寂卻明亮的山路上。一個女子背着一比她高大許多的男子,緩緩而艱難的前行着。這一刻,他們的世界沒有生死戰亂,沒有名利之爭,沒有愛狠糾纏。
這一刻只有他們兩個人。
——
遠遠的海岸拐角處,隨着一聲鳴笛,巨輪便徐徐的駛了過來。等到它平穩安全的靠上岸邊的時候,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便協同身後的幾名小廝,翹首以待。輪梯被放下,人群之中,那男子一眼便看見了那位高貴富態的女子。
「太太!」
他喊了一句,快速迎了上去。
那女子一身貴美的湘繡旗袍,點綴的飾品多而不顯繁贅。她衝着男子微微一笑,略微招了招手便走了下來。後面的丫鬟提着箱子和紙傘,緊隨其後。
「太太總算回來了。」畢方恭敬的鞠了一個躬,忙吩咐身後的小廝接過那丫鬟的行李。林太太面帶微笑的瞅了瞅畢方,先行就問起了林作岩。
「少爺呢,少爺怎麼不親自來接我?」林太太知道自己兒子的孝順,如果是她外出歸來,即使他再忙也是會抽出空來的。畢方聽到這問,先是遲疑一拍,然後堆起笑回答到:「少爺最近公務繁忙,聽說是富貴門最近的生意出了一些問題,他正在處理當中。」
林太太一聽富貴門出了問題,雙眼一瞠,煞是詫異和擔憂。「出了事,那是大事麼?!」
「不不不,應該不算是大事,少爺哪有處理不了的事呢?」畢方擺擺手,笑意不減。林太太一聽,心下也甚為同意。林作岩一向處事嚴謹,有條有理,能力不再林爺之下,當然用不着她來擔心。她於是又噙起了笑,繼續向前走。畢方走在前面,招了招手,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便駛近身邊。他忙幫林太太開了門,道:「太太上車吧,一路上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
「嗯……」
一路上,林太太話到是多,對着身邊的丫頭回憶起在香港所看見的新鮮事兒。說是多年沒有回去,那裏的變化真是快,讓她都認不出了。她小時候住的地方,現在已經徹底拆掉了,姐姐搬到了英租界,而她的三個兒女現在也都已經安定下來。林太太邊說,身邊的丫頭便幫點頭附和,連連說是。畢方坐在前坐副駕駛座,眼神時不時的衝着窗外的後視鏡里看。一輛轎車緊緊的尾隨其後,一路直跟到了林家大院。
林太太回過一次家鄉,心情已是大好。重返林家大院時,她面色紅潤,聲音也頗為洪亮。一進門就衝着內堂里喊着熟悉的幾個丫鬟的名字。她帶了好些禮物,想一個個分發給她們,但是她叫了好幾聲,一路穿過前院,都在叫着,卻沒有人回答。
草木依舊,庭院依舊,只是有什麼仿佛變了。
她心下覺得奇怪,轉過身來,卻對上畢方高深莫測的雙目。他眯着眼,直直的盯着她,嘴角釀着別味的笑,一時間讓林太太毛骨悚然。
「畢方?」
她下意識的喚了一句,但畢方卻不答,依然看着她。
「人呢,小冬,紫靈她們呢,還有小築兒,富貴那幾個小子呢?」她念了一串的人名,邊念她的氣便愈短,她的眼神緩緩卻驚慌的掃過畢方身後的那群小廝。這些去接她下船的小廝,她竟然一個都不認識!
而與此同時,跟着自己回來的丫頭,卻被他們反扣壓制起來。那丫鬟一便掙扎一邊衝着林太太喊:「太太,太太!」她自是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就連林太太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畢方……?」
她雙眼睜的圓大,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這個相處了幾十年的男子。一直以來,他就是信賴的標誌,一直以來他就是不用去思考,便一定是在全心全意為他們林家赴湯蹈火的那麼個人。但是現在從他詭異的表情上,和林家大院裏不能解釋的一切上,她能看的出,是他搗的鬼,是他做了什麼。
「太太,小冬,紫靈那幾個丫頭也都到了嫁人的年齡了,我給了她們些碎錢,打發她們回鄉了。而小築子,富貴他們還小,也讓他們先回去孝順孝順父母了。」他說的輕佻,漫不經心,卻句句捶打在林太太此刻脆弱的心上。
「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林家的人我都打發走了。」
「你怎麼能這麼做,少爺呢?少爺他知道麼?」林太太氣的胸膛起伏不定,她不信他敢做這麼大膽的事情。
畢方呵呵一笑,道:「我和少爺說,家中的一切我自會打理,他在外面安心打理生意就可以了。」
「你!」
林太太氣竭,顫抖的伸出手來指着畢方。但畢方卻不以為意,他繼續說到:「太太,畢方在林家做了這麼多年,自然是忠心耿耿。只是,有一些事情,不能當做沒發生,有一些人,也不能當作不存在。」
婦人一驚,臉刷的變的煞白,她身子一頓有些試探的問到:「你是說……」
「太太您還怕講出來麼,這麼多年了,畢方的確是忘記了。但是有一個人,他卻忘不了,也永遠忘不了。太太,您想知道他是誰嗎,他在哪麼?」畢方接過她的話,逼問到。
林太太卻撇去眼神,裝作什麼也記得不起,說:「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您當然不想知道了,您也不會知道,這麼多年了畢方找的他有多辛苦。一個襁褓中的孩子就被人遺棄大街,仍由風吹雨打。這麼多年,沒有吃過一頓好飯,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太太,您當然是不要知道了。要是你知道,是不是還是會把他,像他媽媽一樣,逼到懸樑自盡?」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林太太的眼睛愈瞪愈大,仿佛是掀起了記憶中塵封着的那些回憶。那些被封的死死,不許再提,無人知曉的回憶。她當然也知道,那是她的罪孽,是她逼死了那個女人,是她為了自己一己私慾,斷送了一個善良女子的生命,還有一才剛剛出生嬰孩的幸福。但是,她也有後悔,她吃齋念佛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贖罪嗎?她做夢也在想着那個當年被她拋在大街上的男嬰,這麼多年,也有派人去打聽他的下落,只可惜一無所獲。
畢方看她不發一語,更是冷笑連連:「太太,你別和我說,你知道錯了,知道後悔了。」
林太太被踩中心思,一驚,抬眸直視。迎接她的卻是男子儘是譏諷的眼神,她皺了皺眉,緩緩道:「你還在愛她?」
畢方並不驚訝,結實的說到:「愛了一輩子。」
婦人輕笑出聲,辛酸的說道:「好一個愛了一輩子,你愛了她一輩子,他也愛了她一輩子。她有什麼好,一個鄉下女人,又蠢又笨,她有什麼好,有什麼好啊!?」
「一輩子……哈哈……」
她笑的自嘲,直到眼淚都笑了出來。她那麼辛苦的維持這份愛情,她以為有的愛情。那個男人自從和她拜堂的那天開始,她就知道,他的心裏沒有他。娶了她全是因為她是大家閨秀,她的嫁妝有整整三輛馬車。
但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應該承受那些冷落嗎?她卑躬屈膝,她乖巧忍讓,不過就是希望他能看她一眼,多看她一眼。但事實上呢,即便是那個女人死了,他也在那破舊的煙花居,夜夜徘徊,夜夜懷念她。即便她死了,自己也是比不過她!
就在林太太沉浸在痛不自已的回憶當中時,那群小廝突然分做兩邊,讓出一條道來。一個男子緩緩的走了過來,他帶着氈帽,穿着墨色長袍,他的一隻腿,一瘸一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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