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太太鄭氏的馬車巳時正刻到達津州內閣大學士府門口,都是沈家人,無須提前送拜貼,也不必等候通傳再請進。再說,鄭氏平均一個月上門一次,也輕車熟路了。門人聽說族長夫人光臨,趕緊放行並前面引路,又讓人進去傳話。
沈老太太自嫁給沈遜,只回津州祭祖三次,跟鄭氏接觸不多。之後,沈遜幾十年置她於不理,連句話都很少跟她說,她也被沈氏一族的人遺忘了。沈遜致仕到津州榮養,沈老太太跟着回津州,這才跟沈氏族裏的人往來多了。
沈氏一族對萬戶侯府堂姐代堂妹出嫁之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對沈老太太自然成見極深。這幾年,每次見到鄭氏,沈老太太都被教訓得啞口無言,憋一肚子氣。
起初,沈老太太認為自己底氣足,不服鄭氏誤導,軟的硬的陰的陽的文的武的,招數百出,一一拿出來跟鄭氏操練,結果每次都是她慘敗。幾番明爭暗鬥之後,鄭氏摸清了她的套路,而她拿鄭氏一點辦法都沒有,就犯怵了。之後,她乾脆裝病裝傷對鄭氏避而不見,可這也沒打消鄭氏登門找她敘話的熱情。
想起以前對鄭氏的迴避和膽怯,沈老太太咬牙冷哼,覺得自己太窩囊了。今時不同往日,五皇子要來了,她的外孫要來看她了,她還用怕鄭氏嗎?沈悟以族裏的名譽給皇子送禮,還把禮單拿給她看,這不就是向她示好嗎?說不定鄭氏今天來是專程向她來道歉的,所以,她要好好折騰鄭氏一番,讓鄭氏乖乖服她。
「姑母,要不我去接大老太太?」萬姨娘知道鄭氏不待見她,仍硬着頭皮詢問。她認為自己扶正已成既定事實,就不能怕鄭氏,應該有不卑不亢的氣度。
「不用你。」沈老太太不讓萬姨娘去接鄭氏,她的侄女馬上就是二房的當家主母了,鄭氏不配,沈老太太愣了片刻,說:「朱嬤嬤,你去迎她。」
銀花最懂沈老太太的心思,忙說:「老太太,讓奴婢同朱嬤嬤一起去吧!」
「好,你也去。」沈老太太給銀花使了眼色,得意洋洋笑了起來。
五姑娘沈臻葳看到沈老太太讓兩個奴才去接大老太太,覺得不妥,本想上前建議幾句。她剛走過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沈榮瑜拉到碧紗櫥說話了。
朱嬤嬤同銀花一起走出正房的門,銀花就放慢了腳步,挽住朱嬤嬤說話。走到垂花門,銀花就讓朱嬤嬤去角房休息,她自己去接鄭氏。朱嬤嬤知道銀花最得沈老太太信賴,沈老太太不喜歡鄭氏,銀花肯定會耍花招作弄鄭氏。朱嬤嬤正想歇會兒呢,藉此機會討好主子,又賣個人情給銀花,一舉三得。
沈家二門上有接客人的轎子,可銀花又讓人另外準備了一頂轎子,專門去接鄭氏。這轎子和抬轎人都有玄機,一不小心,就讓鄭氏幾個月不能出門見人。出了事,大不了就是把抬轎子的婆子打一頓賣了,她能擇得毫無關係。
銀花帶着一群媳婦婆子剛走到大門口,就碰到山茶正提着鳥籠子進來。聽說沈謙昊最喜歡的鸚鵡會說話了,她趕緊搶過鳥籠子逗弄,早把接人的事拋到了腦後。銀花想給沈謙昊做通房丫頭,正愁找不到機會示好呢,鸚鵡就來幫忙了。
……
馬車趕到二門一側,僕人伺候鄭氏下車之後,就直接扶她進了二門。看到二門內外有多個婆子媳婦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地說閒話,沒人理會她,更沒有專人來接她,鄭氏就沉下了臉,暗道這津州的內閣大學士府沒規矩,該好好訓教。
「老太太莫急,咱們的馬車怎麼也比傳話人的腿快,先坐下來等會兒。」說話的人是伺候鄭氏的劉嬤嬤,她邊說邊拿過棉墊,讓鄭氏坐到石墩上。
二門兩側都有專門會外客的花廳,也有下人看守,可沒人請,鄭氏也不好意思去花廳歇腳。再說,她是沈氏一族的人,還是族長的妻子,不算外客。就是她來了直接去沈老太太的院子,也很正常,但她就想讓人來接,這是規矩。
等了一柱香的時間,鄭氏坐不住了,她氣得就想往回返,可又覺得這樣不禮貌,還是堅持又等了一會兒。還沒有人來,鄭氏明白了,沈老太太這是要給她下馬威呀!她是聰明人,一想就知道是五皇子要來了,沈老太太腰杆硬了。
「回家去。」鄭氏氣急了,回去一定要跟族長及族老好好說道說道。
「大老太太,奴婢來晚了,請大老太太恕罪。」一個丫頭帶着兩個婆子一溜小跑過來,喘氣說:「大老太太,銀花姐姐去準備轎子了,你再稍等一會兒。」
劉嬤嬤見鄭氏越發生氣,冷哼問:「你們家接客人的轎子需臨時準備嗎?」
大戶人家的二門上都放置幾頂轎子,家裏來了女客或自家女眷外出回來隨到隨用。要說沈府二門上的轎子都要臨時準備,那純粹就是敷衍人了。
「嘿嘿,也不用隨時準備,只是……」丫頭欲言又止。
鄭氏打量了來接她的丫頭幾眼,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老太太,奴婢金朵。」丫頭亮出吉祥堂二等丫頭的腰牌讓鄭氏看。
腰牌上寫有吉祥堂和二等丫頭的字樣,名字一處有些模糊不清,鄭氏也沒仔細看。往日她過來串門,來接她的人都是幾房的太太和姑娘們,今天卻換成了丫頭,還是二等,轎子還要臨時準備,這不明擺着在捉弄她嗎?
劉嬤嬤知道金朵是吉祥堂一等大丫頭之首金花的小妹,靠姐姐的體面在吉祥堂混了二等丫頭的位置,也沒什麼差事要做。劉嬤嬤不認識金朵,但跟金花很熟悉。這金朵模樣不錯,只是個子很高挑,不象金花那麼嬌小漂亮,姐妹倆長相也不一樣。她哪裏知道這個金朵是冒充的,冒充者是吉祥堂管鳥雀的丫頭山竹。山竹剛來吉祥堂,連三等丫頭都不算,也沒腰牌,這腰牌只是借來用用而已。
「銀花什麼時候能來呀?」鄭氏知道沈老太太想擺弄她,就不象剛才那麼生氣了。她想藉機跟沈老太太鬥法,讓人們知道這沈氏一族誰才是女眷中的老大。
「回大老太太,奴婢不清楚。」山竹乾笑幾聲,再次欲言又止。
鄭氏哼笑兩聲,問:「那你知道你們老太太為什麼讓你來接我嗎?」
山竹搖了搖頭,說:「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正在睡覺,是突然被叫起來的。」
「那你清楚什麼?你對你們老太太也這麼說話?」劉嬤嬤高聲質問。
「我、奴婢清楚……」山竹看到一隻翠鳥飛來,在二門上空低翔,忙歡快地說:「奴婢知道大老太太每天早起都到花園裏散步一圈,上午不出門,還要散步兩圈,鍛煉得身體硬朗,精氣神也足,有福有壽,不活過一百歲就不饒閻王爺。」
「你這小丫頭,真是貧嘴。」鄭氏樂了,她每天散步幾圈在沈氏一族不是秘密,可認同的人不多。聽到丫頭說她有福還長壽,她一笑,之前的氣也慢慢消了。
「大老太太,奴婢可不是貧嘴,你看到這隻翠鳥了嗎?」山竹指着翠鳥,又說:「別看這隻翠鳥不大,可是我家四老爺花幾百兩銀子給老太太買來的。這翠鳥叫聲好聽,嘴也刁,它開春才出來,專吃新鮮香甜的花芯嫩芽,跟着它就知道哪一處花開得漂亮。年上我們老太爺種的玉蘭樹開花了,它保准又要去吃了。」
「好,那我們就不等轎子,就跟着翠鳥走,也到這津州內閣大學士府的內院轉轉,聽鳥鳴,聞花香,不是很愜意嗎?」鄭氏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想這內院不知有多少不合規矩的事,一併挖出來,好好訓導沈老太太一番。
翠鳥不怕人,低飛了幾圈,落到了劉嬤嬤胳膊上,發出幾齣清啼。歡叫了一會兒,又飛到二門一側的長廊上,在花牆上邊跳邊叫,還擺出姿勢逗人。
「這隻翠鳥真可愛,快、快跟上它。」鄭氏給劉嬤嬤使了眼色。
「奴婢知道翠鳥的習性,奴婢來扶大老太太。」山竹想代替劉嬤嬤來扶鄭氏。
鄭氏推開山竹,笑着說:「不用你扶,你去看看轎子什麼時候來,要是快來了,就告訴她們在二門等一會兒,再跟你們老太太說給我備午膳。」
「奴婢遵命,奴婢這就去傳話。」山竹沿着小路快步離開,走到岔路,看到燕聲正等她,說:「這邊我安排好了,翠鳥很聽話,你告訴初霜按計劃行事就行。」
「多謝山竹姐姐。」燕聲快步跑去傳話。
山竹吹響口哨,片刻功夫又有兩隻翠鳥飛來,她一揮手,這兩隻翠鳥就朝給鄭氏等人領路的翠鳥飛去。她走進一間花房,換了衣服出來,才往吉祥堂走去。
「你這死丫頭,又跑出來玩了,看我不揍你。」銀花帶着一群媳婦婆子,還抬着一頂轎子停在小路口,看到山竹經過,她橫眉立目,叉起腰罵人。
「銀花姐姐,我出來找翠鳥,可不是跑出來玩的。」山竹知道不好相與,趕緊迎上去,「剛剛二門那裏有幾個人說是在等轎子,是不是在等姐姐呀?」
「用你管,滾。」
山竹快走幾步,回頭說:「姐姐別去二門了,那幾個人去富貴苑看玉蘭花了。」
「去富貴苑了?誰帶她們去的?」
「反正不是我。」山竹轉身就走了,把銀花等人騙到富貴苑,正好和鄭氏主僕去的地方大相反,等銀花去了富貴苑再回來,初霜那邊也就完事了。
……
仲春二月,天氣剛剛轉暖,沈府長廊兩側向陽的地方流露出欲濃的春色。清澈的溪流映照着麗陽,水面碎光點點,蕩漾着濃濃的暖意。岸邊柳條吐碧、杏蕊拂風、迎春嬌黃、玉蘭初綻,氤氳着縷縷清香,好一派花團錦簇的氣象。
鄭氏主僕跟着翠鳥一路走來,鳥語花香令她們咂咂讚嘆,不由羨慕皇親之家的富貴榮華。鄭氏想起沈老太太的德性,再想想她的福氣,心生嫉妒,暗暗不憤。
山竹離開的時候,讓她帶來的兩個婆子伺候鄭氏一行。鄭氏以為她們是吉祥堂的人,讓她們遠遠跟着,其實她們是籬園的人,沈榮華專程安排的。剛走上長廊,這兩婆子就跟鄭氏等人拉開了距離,偷偷嘀咕感嘆。
劉嬤嬤是眼尖的人,知道這兩婆子在說主子的事,跟鄭氏低語了幾句,就過來跟兩婆子示好,想打探些消息。兩婆子只知道籬園的事,也不多說,七言八語,就足以驚得劉嬤嬤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了。劉嬤嬤要深入了解,把最心愛的金鐲子都奉上了。兩個婆子拿人手軟,也沒讓她失望,拋給了她一堆沉甸甸的消息。
「老太太。」劉嬤嬤讓突然得到的消息壓得心疼,想儘快告訴鄭氏。
鄭氏知道劉嬤嬤探聽到了重要的消息,給她使了眼色,快走幾步,到了長廊拐角處。這地方避風又隱秘,想說些重要的話不容易被人偷聽。鄭氏示意其他僕人分散放風,她坐到長廊內側的木墩上,又讓劉嬤嬤坐到她一邊,主僕二人剛要說話,就聽到長廊另一側傳來低低的痛哭聲和勸慰聲。
花牆看到三四個小丫頭正勸一個哭成淚人的丫頭,兩個婆子也跟着幫腔說閒話。劉嬤嬤不想讓她打擾她和鄭氏說話,要趕走她們,被鄭氏制止了。鄭氏管家多年,可謂無孔不入,越是這不起眼的小丫頭、老婆子嘴裏越有實話。要想多了解一些沈家有違規矩的事,聽這些人嘴裏的話還真是一條捷徑。
「青葉,你快別哭了,你都哭幾個時辰了,有什麼事跟我們說說。」
「我姐姐、姐姐好可憐,嗚嗚……她對萬姨娘忠心耿耿,就、就因為昨晚的事,她跟二老爺說了實話,就被老太太發話連夜賣到漠北了,嗚嗚……」
「咱們都是奴才,主子要賣人,誰攔得住,何況是老太太發話了,唉!」
「是呀!青葉,你就別傷心了,好好伺候主子,掙錢養你娘和弟弟才是正經。」
「唉!紅葉姐姐說實話不是被二姑娘用劍逼着嗎?張媽媽被二姑娘一劍殺了,誰不怕呀?老太太和萬姨娘惹不起二姑娘,就拿奴才們出氣,這也太……」
「小紅,你不許胡說,讓主子們聽到,連你也發賣了。聽說萬姨娘馬上就要扶正了,老太太說等賢妃娘娘回府省親就先給萬姨娘過了明路。」
「姐姐、姐姐,嗚嗚……我姐姐好慘哪!嗚嗚……」
「聽寶書說皇上要賞二姑娘的外祖父了,你沒看見現在連二姑娘的丫頭都橫着走嗎?二太太是閣老的女兒,萬姨娘算什麼?聽說二太太是萬姨娘害死……」
「小翠,不許胡說,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不割你的舌頭才怪。青葉,你先別哭,你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我們去求求綠茵姐姐,看看能不能幫你。」
……
青葉邊抽泣邊說話,只用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把昨晚沈榮華殺張媽媽的前因後果說得一清二楚,又引來小丫頭和婆子一番議論。聽到這邊有人說閒話,又有幾個粗使婆子跑過來聽,小道消息互換,又引來了一陣子熱烈的議論。
鄭氏主僕一字不落,把這些丫頭婆子的話都聽到了耳朵里,紅葉為什麼被賣也聽得明明白白。鄭氏聽完這些話,恨恨咬牙,又是氣憤又是興奮。她氣憤的是沈府有這麼多腌臢事,她竟然後知後覺,她高興的是她終於知道了,現在知道也不晚。把這些事告訴沈氏家族的族長和族老們,也夠沈老太太喝一壺了。
皇子外孫要來了,沈老太太就覺得高人一等了,連堂嫂都不放在眼裏了。鄭氏咽不下這口氣,不管這些丫頭婆子說的話有幾成可信,她都認為是真的。
「你們幾個懶抽筋的小蹄子,花不澆、地不掃,都跑到這來說閒話。老太太今天正高興呢,你們偏添堵,都欠打了?銀花姐姐往這邊來了,讓她看到了,不撕你們的嘴才怪,還不快走。」一個大丫頭跑過來,站到長廊上叉着腰罵小丫頭。
幾個小丫頭趕緊告了罪,拉上哭泣的丫頭扭頭就跑,一會兒就看不到人影了。那大丫頭又高聲罵散了粗使婆子,連跟着鄭氏主僕的兩婆子也悄無聲息地走了。
劉嬤嬤低聲說:「老太太,銀花是吉祥堂的丫頭,肯定是來接你的。」
「接我?我們到二門都快半個時辰了吧?她們這時候來接我?哼!」鄭氏站起來,如腳下生風一般原路返回,「回家去,這不是我們呆的地方。」
鄭氏主僕回到二門,看到銀花正跟幾個婆子媳婦坐在二門一側的亭子裏曬太陽呢。銀花迎上來施禮,被鄭氏主僕甩了臉子,她要解釋,又被鄭氏幾句酸話堵回去了。銀花臉色訕訕,見鄭氏主僕要回去,她也沒阻攔,就回了吉祥堂。見到沈老太太,她會把自己擇得一清二楚,錯處當然都是鄭氏主僕的了。
……
「青柚,戲都演完了,你快別哭了,你又不是青葉,哪有那麼冤?」
「鸝語姐姐,不是我想哭,初霜給的手帕沾了多少辣子油呀?我的眼哪!」
「哈哈哈哈,你真是傻了,快別擦了,越擦眼淚越多。」
初霜追上來,四下看了看,說:「你們繞一圈分頭回去,別引人懷疑了。」
鸝語青柚等幾個丫頭沖初霜點了點頭,分別從幾個不同的方向離開,然後再繞回怡然居。初霜仔細看了看周圍,沒發現異常情況,才到竹溪苑去找沈榮華。
沈愷被沈慷叫走了,沈榮華閒來無事,就在竹溪苑外面的小花園裏散步,觀竹詠詩,甚是愜意。看到初霜快步走來並沖她點了點頭,她就知道事情辦妥了。
經歷前生今世,沈榮華了解沈老太太,皇子外孫要來了,沈老太太壓不住得意,不給鄭氏甩臉子才怪。鄭氏也是驕傲的人,總想以堂嫂和族長夫人的身份轄管沈老太太,肯定不吃沈老太太這一套,還要反將一軍。所以,她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沈老太太上了「眼藥」,給鄭氏看不見、摸不着,卻非常貴重的厚禮。
沈老太太支持萬姨娘扶正,沈榮華說過不同意,就要跟沈老太太對着幹。她一個人的力量無法阻止沈老太太,就要多發展有用有力的同盟軍。鄭氏得到了那麼多隱秘的消息,不讓沈老太太吃不了兜着走,就不是這位族長夫人的性格了。
天已過午,沈榮華主僕才回到怡然居,用午膳,睡午覺,一切按部就班。直到天黑,吉祥堂、荷香苑,連沈愷也沒傳來什麼消息,偌大的沈府到處都安安靜靜。她也樂得悠閒,看着丫頭們做女紅,聽她們說閒話,她吃吃喝喝都不誤。
悠閒的日子過了三天,沈榮華剛覺得有點無聊,事就來了。
這一天剛用過早飯,沈愷就帶着綠茵和綠蘿提着一個大包袱來了怡然居。沈榮華聽說沈愷登門,有點意外,趕緊帶着丫頭婆子迎出去,跟沈愷親熱寒暄。
「今天有沒有去給老太太請安?」
「回父親,去了,這幾天我每天都是卯時正刻趕到吉祥堂。」沈榮華挽住沈愷的胳膊,很委屈地說:「但我每次都被擋到垂花門外,說是老太太下的令。」
沈愷輕嘆一聲,說:「老太太不讓你進去,你也不能有怨言,還要天天去請安,這是你的孝心。時間長了,老太太肯定會原諒你,讓你進門的。」
沈榮華暗暗冷哼,沈愷總用孝心約束她,她又沒做錯什麼事,何必需要老太婆原諒?要不是想從山茶和山竹嘴裏探聽到消息,能跟漂亮的鳥兒玩一會兒,她才不會去請安呢?她每次去都有收穫才樂此不疲,就權當是聽沈愷的話了。
「女兒知道,父親放心。」沈榮華前面引路,把沈愷帶進了花廳。
看到怡然居的房子裝飾粗糙,擺設簡單,沈愷皺了皺眉,覺得沈榮華受了委屈,忙讓江嬤嬤帶人去他的私庫里取幾樣精緻的擺件送給沈榮華。沈愷的私庫東西不多,但他收藏的都是好東西,沈榮華趕緊道謝,又求沈愷送她一幅畫。
「這個給你,前幾天就拿到,事太多就忘記給你了。」沈愷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說:「看看還差誰的,回頭我再去給你要,這事不能糊塗。」
沈榮華打開信封,看到是她的下人的賣身契,趕緊給沈愷恭敬行禮道謝。沈愷也知道奴才的身契至關重要,不能含糊,看來他還不是很糊塗的人。
「父親給我畫一幅《七艷遊春圖》吧!聽說那幅畫上的美人神態各異,美不勝收。還要蓋上那枚印章,到時候我也可以拿出去跟人顯擺了。」沈榮華跟沈愷要畫不為欣賞,更不想到處顯擺,想打聽到這些贗品的價位才是她的目的。沈惟能拿沈愷的畫去賺錢,她現在也有些路子,又怎麼能忽略這條廣闊的財路呢?
「跟我要畫做什麼?自己畫不就行了。」沈愷沖綠茵和綠蘿抬了抬下巴。
綠茵綠蘿會意,趕緊把包袱放到桌子上,打開讓沈榮華看。包袱里有各種型號的上好的畫筆、顏料、萱紙、筆筒、洗墨的紫砂壺等一切作畫需要的物品。兩丫頭把各種工具分類,一樣一樣拿給沈榮華看,還不停講解這些東西有多名貴。
「父親這是……」
沈愷輕嘆一聲,說:「你祖父在世時,你不是讀書就是臨帖,琴棋書畫也都學得不錯。你祖父辭世後幾個月,你傷心難受,想必這些也都荒廢了。之前你讓我教你作畫,我認為沒用,這幾天又想了想,能把我那點東西教給你也不錯。」
沈家在京城時,專門請夫子、聘西席教授子孫課業,不分嫡庶、無論男女,每個孩子滿三歲後就開始啟蒙。到了五歲,男孩和女孩要學的課程不同,就分開了。女孩除了繼續讀書臨帖,還添了一些琴棋書畫、針線女紅的啟蒙課程。
沈榮華七歲那年,沈閣老帶二房、四房移居津州。這兩房的男孩到了年齡就上了族學,家裏只給女孩請了先生,但比起京城教的知道就少了很多。沈榮華好學,又有沈閣老指導,先生重視,除了針線女紅,她的課業都不錯。其他幾位姑娘,包括留在京城的大房和三房的姑娘比起她就差了很多。
沈閣老辭世之後,沈家人要守孝,可男孩不能耽誤學業,今年開年繼續上族學。女孩的先生都辭退了,至今也沒人提起讓她們學些什麼。其實這都是沈老太太的意思,女子無才便是德,她想把孫女都教養得象那麼無才有德。
聽說沈愷要教她畫畫,沈榮華很高興、很感動,也不禁心酸。前世,沈榮華在沈閣老死後在莊子裏呆了四年,學會了針線女紅,但並沒忘記琴棋書畫。被送到三皇子府做藝妓,這些技藝成了她的立身之本,沒讓她淪落成空有美貌的玩物。
「多謝父親。」沈榮華跪下給沈愷磕頭,令沈愷和眾下人都很驚訝,沈榮華站起來,笑了笑,說:「我剛才行禮不只是謝父親,也是拜師禮。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父親受了我的拜師禮,以後必須全心全意教我,不能偷懶懈怠。」
沈愷拍了拍沈榮華的肩膀,嗔怪道:「你這丫頭竟把我繞進去了,那我就答應你,作畫的全部物品都準備好了,你想什麼時候學都成。」
沈榮華撒嬌一笑,說:「要說作畫我也有幾分功底,荒廢的日子也不少,但比起父親可就相差太遠了。不如這樣,父親臨摹一幅前朝名畫,再指點我一些細節,就讓我照着畫。什麼時候父親覺得我畫得不錯了,就把你臨摹的畫當成獎勵送給我。這樣一來,我不但學了畫,讓父親後繼有人,還能幫父親賺一筆銀子。」
「你……小小年紀就想賺銀子,這可不好,女孩家還是清貴為主。」沈愷只是教訓沈榮華,並沒有否認她的想法,他愣了一下,又揮退了眾下人,對沈榮華偷笑說:「我以修竹老人之名作畫只是玩玩而已,真沒想到能賺來銀子。」
「呵呵,大伯給了你多少銀子?」
沈愷皺眉一愣,問:「這你都能猜得到?」
「這還用猜?我最最了解父親了。」沈榮華彎嘴一笑,說:「父親感慨自己的畫能賺來銀子,不就是說大伯給你銀子了嗎?父親以清貴之士自我標榜,肯定不好意思跟大伯要,好在大伯良心發現了,父親能拿到銀子,最該獎勵我才是。」
「誰說我不好意思要?清貴之人也要有銀子傍身,要不何談風雅?」沈愷得意一笑,又說:「其實我也沒跟你大伯要,那天見了他,我沒等他說話,就開門見山承認我是修竹老人,又問他和老四賣我臨摹的畫賺了多少銀子。他只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就說是你從大長公主那裏得來的消息。然後,我就跟他說我一個月只有五十兩的月銀,很是拮据,就提出跟他借些銀子用用。」
「借?哈哈哈哈,父親果然道高一丈,大伯給了你多少銀子?」
沈愷一副發了財的模樣,沖沈榮華伸出三根手指,「足足三千兩。」
移居到津州這五年,沈愷都不知道自己臨摹了多少幅畫,也沒想着賺錢。結果親兄弟把他當成搖錢樹,還把他當成傻子欺騙作弄,想想都覺得可氣。可沈愷並不在乎,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價值,能得到三千兩銀子就很滿足了。
沈慷肯拿出三千兩銀子給沈愷,就說明他和沈惟從沈愷身上賺到的銀子不少於三萬兩,他肯定分大頭。除此之外,還有他們利用這些畫交結的權貴名流,這可都是隱形的價值。若不是蟲七把這事告訴了她,他們肯定想瞞沈愷一輩子。沈慷不得已放血了,接下來該沈惟了,從沈惟身上榨出三千兩可不是沈榮華的目標。
沈愷見沈榮華低頭尋思,忙拿出一張銀票遞給她,「華兒,這是獎勵你的。」
「才三百兩呀?」
「哎!三百兩不少了,你看我送你的畫筆和顏料都是最好的,花了……」
「不少不少。」沈榮華見好就收,挽住沈愷的胳膊,說:「多謝父親。」
三百兩確實不少了,她現在一個月的月例只有二兩銀子,好在沒人敢苛扣。若不是之前水姨娘貼補她不少銀子,她的日子過得有多麼艱難可想而知。
沈愷攬着沈榮華的肩膀,說:「我去你祖父的書房拿《七艷遊春圖》,臨摹需要幾天時間,等畫好了再教你,你也先做準備,畫幾幅簡圖練筆。」
送走沈愷,沈榮華覺得很失落。之前,她跟沈愷之間隔閡很深,現在覺得有很多話都沒時間說。與林氏相關的事,她還有很多疑問,也只能找機會問沈愷了。
「姑娘在想什麼?」初霜過來收拾桌子上的畫筆、萱紙等物品。
「想銀子。」沈榮華自嘲一笑,又輕聲一嘆。沈愷說女孩家要清貴,說得確實沒錯,沈閣老在世時,沒人比她更清貴,她對銀錢根本沒意識。若不是有前生悲慘困頓的記憶,重生之後的日子也不安定,她又何必思慮銀錢的事呢。
初霜鄭重點頭,很認真地說:「奴婢願全心全意為姑娘分憂。」
「你想怎麼為我分憂?」
「奴婢認為姑娘首先要好好經營蘆園和籬園,蘆園是姑娘的傍身之本,籬園還不是姑娘的產業,也不能落下。」初霜想了想,說:「奴婢看了李管事的春耕計劃,想有所補充,還要跟姑娘商量,再過幾天,就該準備春耕了。」
「春耕之事由你全權做主,無須跟我商量,需要如何補充和改動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我自會跟李管事說。」一世仰望,一世了解,沈榮華很信任初霜。
初霜很感動,忙施禮道謝,「姑娘信任,奴婢也會竭盡所能。」
「你雖說伺候我時間不長,我對你的信任似乎是天生的。喏,我還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做,這件事穩賺銀子。」沈榮華就把沈愷擅長臨摹古畫真跡、沈慷和沈惟把沈愷的畫拿出去賣並作弄沈愷的事全告訴了初霜,又說:「大老爺出了三千兩銀子,四老爺分銀子不如大老爺多,但不能比大老爺放血少。」
「奴婢明白,姑娘放心就是。」初霜暗暗咬牙,她對四房的恨從夢裏延伸到夢外,有機會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四房發出挑戰,她不會讓沈榮華失望的。
沈榮華剛要跟初霜商量讓沈惟放血的細節,就有吉祥堂的人來傳話說讓沈榮華去吉祥堂。沈榮華很納悶,今早她去給沈老太太請安還被拒之門外了,怎麼這時候又請她過去?肯定沒好事,這是沈榮華本能的反映,她也有本能的應對方式。
初霜帶丫頭伺候沈榮華更衣梳洗,剛收拾好要出去,就有守門婆子拿拜帖來傳話。拜帖上的數名是黃公公,一旁還註明有好事,這倒令沈榮華頗為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