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報喜的人和報喪的人同到一家,又恰恰碰到一起,按規矩,理應報喜的人讓一步,因為死者為尊,這是民間約定俗成的禮數。可人們都想聽好事,誰不圖個吉利喜慶呢?正在興頭上,聽說有人來報喪,心裏不膈應膩歪才怪。
今天,萬戶侯府派來沈家報喪的人本來比宮裏派來報喜的人早到了一步。
萬家派來的人是本家的一名男子,不方便直接進吉祥堂稟報,沈慷就把他安置在二門內的花廳里休息,又叫二門上的一個管事婆子進去傳話。
安頓好萬家報喪的人,宮裏派來報喜的人才到。沈慷兩眼望上,自然高看宮裏的人一眼,就和沈恆陪着到外書房說話。朱嬤嬤的兒子在外書房伺候,聽說宮裏傳來喜訊,巴不得去報喜領賞,就趕緊把消息告訴了朱嬤嬤。
朱嬤嬤和宋嬤嬤都是沈老太太身邊的老人了,見宋嬤嬤挨了打,她就想送喜信討好。她熟悉內院的路,三拐兩繞,就抄小路到了吉祥堂,落下的報喪的婆子。
結果,陰差陽錯,報喜的趕到了報喪的前面。沈老太太這幾天本來就鬧了一肚子氣,一會兒功夫又從大喜到大悲,一時承受不住,昏死過去了。
又請醫又問藥,從早晨到下午,合府上下折騰得筋疲力盡,沈老太太才醒過來。聽說萬永璋病逝,沈老太太又呵呵咧咧哭了一場,直到天黑才安靜下來。這時候,就是有天大的喜訊,沈家人就是再想知道,宮裏報喜的人也沒心情說了。
第二天起床,沈老太太就頭暈眼花,渾身無力,昨天折騰了一天,又哭了一場,她還真病了。若不是沈賢妃一再囑咐要當面跟沈老太太說,秋公公早想把喜訊告訴沈慷,直接走人了。如今,他只能在沈老太太的病床前公佈了喜訊。
「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秋公公扯着嗓子咳嗽了一聲,才說:「五皇子賢德仁孝,封成王,四公主封端悅公主,八公主封端淑公主。」
盛月皇朝遵循前朝禮制,皇子一般十八歲出宮,開府封王,準備議親或等待選秀賜婚。公主一般及笄後開始選駙馬,才會賜下封號,公主有了封號,就有了公主府。凡是獨自開府的皇子公主,朝廷還會對其有皇莊田畝財物等份例賞賜。
若是皇后嫡出或皇上寵幸的嬪妃所出的子女,皇上很早就會賜下封號,有的甚至早到剛出娘胎。當然,有的皇子公主生母低賤或不受寵,本人也無出色之處,又無外家幫襯,直到成親,才由內務部報給皇上,勉強為其求一個封號。
五皇子今年十六歲,四公主十四歲,八公主才十一歲,就都有的封號,當然是大喜事。由此可見,即使沈閣老不在了,沈賢妃在宮仍地位穩固。沈家即使合家守孝,在朝堂仍在一席之地,不會因離開京城,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哈哈哈哈……太好了。」沈老太太拍着床榻大笑,「娘娘在宮裏熬油燈似的熬了十幾年,終於熬出頭了,三個兒女也都出息了,老天有眼哪!老天開眼……」
沈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地說,邊說邊笑,邊笑邊拍床,歡喜得發了狂。秋公公扯了扯嘴角,陪着乾笑了兩聲,沒說什麼。沈慷看到秋公公臉上嘲諷的笑容一閃而過,覺得很尷尬,趕緊給沈臻靜使眼色,讓她勸止沈老太太。
「咱家要回宮復命,老太太歇着吧!咱家告退。」秋公公沖沈老太太淺施一禮,躬身退出,剛到門口,被沈老太太一聲呵住,嚇了他一跳。
「你等等,那個賤人養的小賤人封了什麼?你怎麼沒跟我的呀?」
「母親——」
「祖母——」
沈慷和沈臻靜聽到沈老太太口出髒言,臉色大變,同時急喊出聲。沈老太太所說的賤人養的小賤人,就是陪沈賢妃嫁給今上的沈怡所出的六公主。皇族血脈就是再卑微,也不容臣民侮辱,沈老太太開口即招禍端,沈慷父女能不着急嗎?
秋公公挺直了腰,臉上閃現陰澀的笑容,「老太太說什麼,咱家聽不懂。」
沈老太太因自身粗俗蠻橫,這些年沒少招惹麻煩,也接受了一些教訓。看到沈慷父女都沖她使眼色,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趕緊鑽進被子,不再出聲了。
「咱家告退。」秋公公自然知道沈老太太罵的人是誰,舉止神態就不象剛才那麼客氣了,要不是一進沈家大門就得一個大紅包,他肯定會借題發揮的。
沈慷給沈臻靜使了眼色,親自送秋公公出了病房。沈愷、沈恆和沈惟都在門外候着,見他們出來,彼此見了禮,兄弟四人同秋公公一起向外書房走去。沈慷兄弟對秋公公極為客氣,也從他嘴裏得到了一些後宮朝堂的消息。這些消息並不是隱秘,而是已經確定,還沒有頒下聖旨或詔告天下的政令政策或朝廷動向。
比如皇上三月要親率皇族宗室諸人開殿祭祖,祭祖完畢,皇上還要帶部分皇族宗室成員、臣工勛貴、皇后妃嬪及皇子公主來鳳鳴山祭聖賢皇太后。沈賢妃和五皇子、四公主、六公主和七公主都會同行。屆時,今上會陪沈賢妃等人祭沈閣老,還會給沈賢妃准假兩日,讓她在沈府並陪伴親人。
送走秋公公,沈慷就帶三個弟弟回了外書房,又叫了清客幕僚來商量。
沈慷激動得雙手輕顫,鼻子泛酸,沈家的清客幕僚一到,他就公佈了從秋公公嘴裏得到的消息,又說:「皇上要親臨沈家祭奠父親,這是何等榮寵?賢妃娘娘要回府,這不就是省親嗎?前朝有宮妃回府省親的先例,排場非同一般,何況皇上還要來。今天叫大家來,是想商量一下,我們要如何佈置安排,怎麼接駕?」
眾清客幕僚聽說這個消息,都陪着主家一起激動歡喜,對於沈慷的問題也答不出個所以然。沈家四兄弟各有想法,一時都不沒開口,外書房中陷入沉默。
此時,與外書房的沉默大相徑庭,沈家內院歡呼了。沈賢妃所出的皇子公主都被賜下了封號,這是大喜事,值得沈氏一族歡呼慶祝。皇上要來祭奠沈閣老、賢妃娘娘要回府省親的消息也在府內悄然傳開,很快蔓延到整個津州城。
沈府外書房。
沈慷滿臉喜悅,雙手抱拳沖京城方向連連作揖,一遍又一遍慷慨陳辭,感念皇恩,連他自己都被感動得無以復加了。整個外書房,除了沈慷的聲音,偶爾有清客幕僚附和幾句,沈愷、沈恆和沈惟自進了外書房,就沒開過口。
「你們怎麼都不說話?」沈慷說得口乾舌燥,想讓三個弟弟給他加把勁兒。
沈愷輕嗤一聲,頭偏向一邊,賞了沈慷一個側臉,仍一言不發。以前他對沈慷言聽計從,也是他懶得操心,凡事有人替他作主也不錯。後來才發現自己沒少被坑,反抗過幾次,也就不聽話了。今日事很大,他不想唱反角,乾脆沉默是金。
沈恆尋思半晌,說:「大哥,皇上駕臨、娘娘省親都是家國大事。這些事我們只從秋公公嘴裏得到了一些消息,朝廷沒有聖旨頒下,五皇子和賢妃娘娘也沒有送信回來。事情到底有幾成真,我們都不敢確定,說多了就是妄猜聖意。皇上定於哪一天駕臨鳳鳴山,我們也沒有準確消息,怎麼接駕?如何安排佈置?再說我們家正在孝期,如果不規規矩矩守孝,把心思放到這些事上,會讓人非議。」
在三個弟弟中,沈慷最怵的人是沈恆,最不憤的人也是沈恆。沈恆的學問才識比他更得人認可,官做得也不比他低,在世交故舊中比他更讓人認同。若不是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又被嫡母壓制,沈恆各方面都會超過他。
「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守孝就不接駕了?我這當大哥的……」
「大哥,你誤會三弟了。」沈愷高聲打斷了沈慷的話,又笑意吟吟說:「三弟是穩妥人,沒確定的事不要大張旗鼓,浪費人力物力財力張羅半天,要是事情有變怎麼收場?我看我們還是先辦確定的事,比如商量商量如何去萬戶侯府奔喪。」
被喜悅沖昏了頭腦,要不是沈愷提醒,沈慷早把萬戶侯世子病逝的事拋到九霄雲外了。萬戶侯府是他們的外家,連嫡親表弟的喪事都忘了,傳出去,他不被人指斥才怪。沈慷很看重好名聲,尤其在大於他的人面前,絕不想落人口舌。
「老二,你把大哥當什麼人了?我沒忘記永璋表弟的事,只是……」沈慷抱着頭重重嘆了幾口氣,又哽咽說:「他與你同歲,病了幾年,說去就去了,我都不敢相信。我當他是親弟弟,他那麼年輕就……提起來不是往我心裏插刀子嗎?」
「大哥,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便。母親傷心難過,都病倒了,你是我們沈家的頂樑柱,千萬要保重身體。」沈惟抹着眼睛勸沈慷,他自知水平有限,朝廷大事插不上嘴,也輪不到他插嘴,只能這時候表示一下追隨長兄的忠心了。
「老四,你放心,我傷心歸傷心,不會有事。」沈慷掩面唏噓片刻,說:「要不這樣吧!老二,你收拾收拾代表沈家到萬戶侯府奔喪。萬姨娘同你嫂子已經回去了,估計今天該到京城了。此事由你全權打理,也可以跟你嫂子商量。」
「好,我去,現在就讓管事去採買準備,明天就能出發。」沈愷很痛快地答應了,在家守孝快把他憋出毛來了,正想出去放放風呢。
沈慷點了點頭,把管事叫進來吩咐了幾句,又讓人去稟報沈老太太。
「大哥,要不讓四弟跟我一起去,這是舅舅家的大事,也好有人商量。」沈愷要拉上沈惟一起去,商量事情是其次,主要的是他出去放風時有個照應。
「一個人去是顯得身單力孤,兩兄弟同去也說明我們重視親戚。」沈慷尋思片刻,目光落到沈恆身上,「三弟,還是你同二弟去,老四還要打理府里的庶事。」
「好,我馬上安排明日起程之事。」沈恆答應得也很爽快,他很清楚沈慷讓他去京城是想支開他,做為庶子,家中有事要服從嫡出兄長安排,這是規矩。
安排好為萬戶侯世子奔喪之事,沈慷不象剛才那麼激動了,心情被破壞,他還有些氣惱。但一想到把沈愷和沈恆這兩個唱反調的都遠遠甩開了,他又痛快了許多。此去奔喪要一個多月,沒人掣肘,沈惟又聽話,他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
沈老太太的病好得極快,一劑藥下去,就能下床走動了。午睡起來,又吃了一堆補品,就跟好人一樣了。這不,聽吳氏說笑,她的臉都笑得象一朵老菊花了。
「五皇子剛十六歲就封了王,再過兩年,還不封郡王、封親王。」吳氏見沈老太太聽得歡喜,她說得就更加高興了,「依我說,五皇子那麼仁孝,還不如直接封了太子。等五皇子當了皇上,賢妃娘娘就是太后,老太太是太后的親娘,就和我姑母平起平坐了。到那時候,就連那些王公大臣都對我們沈家俯首……」
「四弟妹慎言,臣民不能妄議皇家,尤其是這種事更不能亂說。」三太太江氏見吳氏的嘴堪比老太婆的棉褲腰了,實在聽不直去了,不得不打斷她。
「喲,這一家人說閒話怎麼就扯上妄議皇家了?我就是說了,還有人去告我不成?」吳氏狠狠瞪了江氏一眼,頭埋到沈老太太手臂上,一臉委屈。
「老三媳婦,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見不得我高興是不是?是不是賢妃娘娘和五皇子是不是?」沈老太太正聽到興頭上,被江氏打斷,當下就變了臉。
江氏忙站起來請罪,「老太太誤會兒媳了,兒媳只是覺得……」
沈老太太一聽,更加生氣,拿起拐杖狠敲地磚,「我誤會你?你……」
「祖母,你怎麼又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是讓孫女心疼嗎?」沈臻靜苦着臉搖沈老太太的胳膊,又給江氏使了眼色,一臉甜笑說:「祖母,開春了,我們該添春裝了,娘娘要來,我一定做幾件漂亮的,祖母一定要給我掌掌眼。」
江氏明白沈臻靜的意思,忙接話說:「兒媳叫染楓閣的裁縫來給姑娘們量身裁衣,也不知到了沒有,老太太,兒媳去看看,一會領人來見老太太。」
沈老太太滿臉不耐煩,揮手說:「你去吧!」
「兒媳告退。」
沈臻靜沖江氏微微點了點頭,目送江氏出去,才鬆了口氣。杜氏一再告戒她可以利用沈老太太,沈老太太的舉止作派言辭卻半點也不能學,吳氏和沈老太太則是一路人。要想在富貴圈子裏不被人詬病非議,就要以江氏這種人為榜樣。
今天,她賣了人情給江氏,這是她要學習江氏、還要超越江氏的第一步。
……
正午的艷陽灑下燦爛的光芒,微風拂來暖意綿綿,樹梢枝頭春意更濃。
江嬤嬤來籬園任管事嬤嬤三天了,新官上任,立了一大堆的規矩。她立的規矩都是維護籬園整體利益的,和沈榮華不衝突,但卻令沈榮華很麻煩。比如她要求沈榮華必須午睡養生,除了當值的奴才,其他人一律不准說話走動。
重生之後,沈榮華就沒有午睡的習慣了,她要留着困意晚上睡。這一世,她要感受活着的美好,她要驅趕前生的陰暗,不想午時日頭正旺的時候睡覺。
前幾天,沈榮華在湖溏岸邊救下的男子傷口漸漸癒合,卻一直昏迷不醒,有時候還會發高熱。沈榮華害怕他會死去,很不放心,每天都要出去看一次。
宋嬤嬤雖然走了,但籬園仍有府里的耳目,她不能隨隨便便出去,以免招人口舌。她來籬園為給祖父守孝,每天早起都要親自收拾供桌、灑掃靈堂,上午下下午還要抄經誦經。夜裏也不能出去,別說江嬤嬤管得嚴,就是園門大開,她也不敢出去。所以,她必須趁中午空閒且安靜的時候偷偷溜出去看看傷者的情況。
昨天,江嬤嬤第一天實行規矩,沈榮華鑽了空子,今天再想出去就有困難了。
「姑娘睡着了嗎?」初霜輕手輕腳進屋,見沈榮華正瞪着眼盯着承塵看,掩嘴笑了笑,說:「江嬤嬤查房,問姑娘睡了沒有,奴婢按姑娘的話答覆她的。」
「我的什麼話?」沈榮華坐起來,靠在床邊,看着初霜繡鞋面。
「姑娘不是說過『活着老睡覺幹嗎?死了有的是時間睡,日日夜夜睡都沒人敢叫起床』?奴婢這話一出口,氣得江嬤嬤跺着腳罵奴婢。」
「挨了頓罵,你還很高興。」沈榮華靜靜注視着初霜,思緒又回到了遙遠的前世,心情不禁激盪,她喃喃道:「非魚,柳非魚,你真是……」
「姑娘還是不要叫奴婢那個名字了,奴婢只要在沈家一天,就是初霜,沒有姓。」初霜面色平靜,語氣淡然,好像在說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沈榮華心中暖意涌動,點頭說:「好吧!初霜,你想過離開沈家嗎?」
初霜沒回答是與否,便岔開了話題,「姑娘,該去看那位白公子了。」
她們不知救下的男子姓甚名誰,來歷如何,看他一身白衣,就叫他白公子了。
「今天誰當值?」
「回姑娘,是雁鳴和燕語,奴婢都安排好了。」初霜說完,在門上敲了三下。
一會兒,雁鳴拿着兩套衣服進來,身後跟着燕聲。雁鳴把沈榮華的衣服遞給燕聲,又把一套丫頭穿的衣服給了沈榮華。燕聲換好衣服,很麻利地躺到床上裝睡。沈榮華換好衣服,和初霜悄無聲息地向角門溜去,留下雁鳴和燕語守門。
溜出角門,沈榮華鬆了口氣,和正拍着胸口喘氣的初霜相視一笑。兩人看了看四下無人,收拾好提前倒騰出來的東西,快步向木板房走去。木板房四周一切如常,沈榮華放下心,把東西交給初霜,初霜進屋,她在門外把風。
她們這時候來木板房,就是給那位白公子換藥餵藥,再餵些流食清水。沈榮華不會護理病患,接觸一個陌生男子的身體,她心裏也有障礙,就把這些事交給初霜去做。初霜行事大方,又曾多年照顧染病的家人,很熟悉護理病人的細節。
初霜慌慌張張跑出來,一把拉住沈榮華的手臂,「姑娘,快、快進來。」
「怎麼了?死了?」沈榮華不禁頭皮發麻,此次她救人純粹是碰巧,也是一時意氣用事,把人救活了,她或許落不到好,若人死了,她一定有大麻煩,見初霜失態,她只能強作鎮定,說:「初霜,你別害怕,人是不是死了?要是……」
「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都……」
「啊——」沈榮華一聲尖叫,緊緊抓住初霜,嘴動了幾次,卻沒發出聲音。
木板房的角落裏,一個白衣男子直挺挺坐在厚厚的草秸上。他身上沾滿血污泥水,衣服撕壞了幾處,渾身上下就臉乾淨些,還被如亂草一樣披散的頭髮遮得半隱半現。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停地轉動,灰白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字倒很清晰。
還好現在是正午,日頭壯,不害怕,若是半夜看到這一幕,不被嚇死才怪。
「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都死了……」白衣男子一口氣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他說話的時候,除了眼珠、嘴巴和被氣息吹動的頭髮,身體一動不動。
「初霜,咱們回去吧!他都會罵人了,肯定死不了,不需要人照顧了。」沈榮華氣不打一處來,她為了救人,把短劍借給了蕭沖,又費了那麼多心思。沒想到這人剛醒,傷還沒全好,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道謝,竟是詛咒她。
男子聽到沈榮華的話,眼珠轉了轉,就直挺挺倒在草秸上,一動不動了。由於剛一起一坐一躺的動作,他身上有幾處滲出鮮血,正緩緩流淌。
「姑娘,奴婢看他沒有清醒,剛才的話象是夢囈。」
「夢囈?」沈榮華冷眼看着躺在草秸上的男子,半信半疑。
初霜點點頭,說:「他出現這種情況,說明他的傷在好轉,應該快醒了。」
「那就讓他快點醒來,我助他一臂之力。」沈榮華從地上揀起一根樹枝,用尖頭重重扎向男子軟肋上的傷口,她下手又准又狠,毫不手軟。
重生之後,她知道要想今生不重蹈前世的覆轍,就必須要改變自己。所以,現在的她不再象前生那麼軟弱天真,也不象今生前十二年那麼寬容得體。她恩必報、仇必報,睚眥必報,她有自己的準則,不懼別人說她心狠手辣。
「啊——」男子一下子跳起來,又捂着軟肋倒在草秸上,連吸冷氣。
「好了,初霜,他醒了,我們可以走了。」
「你、你們……」男子狠狠瞪了沈榮華一眼,又滿臉乞求沖初霜伸出了手。
沈榮華哼了一聲,坐在木凳上,學着沈老太太的舉止神態,用樹枝當拐杖狠狠戳地面。初霜一見沈榮華這般作派,趕緊躬身退到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了。
「好吧好吧!算你狠。」男子妥協了,做出一副很老實的樣子,向沈榮華抱拳說:「其實我今天一早就醒了,你們來之前我是睡着了,正做惡夢呢。呃,我、我叫白瀧瑪,來自東塞北,是、是生意人,前些天被土匪盯……」
「華妹妹,你在裏面嗎?」
低沉的聲音打斷了白瀧瑪的話,初霜倒無所謂,沈榮華則一下子跳了起來。
是杜昶,這該千萬萬剮的畜生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轉瞬之間,沈榮華的神情就完成了從驚詫慌亂到滿臉殺氣再到溫和平靜的完美轉變。初霜慌慌張張,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收拾這爛攤子,沒注意沈榮華的表情。白瀧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倒把沈榮華神情的轉變完全看到了眼裏。
沈榮華發現白瀧瑪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透過凌亂的髮絲看她,當即沖他兇狠呲牙。白瀧瑪翹着細長的手指挑起髮絲,很吝嗇地賞了沈榮華半個笑臉。
「進去。」沈榮華沉着臉向裏屋抬了抬下巴。
眨眼功夫,白瀧瑪就進了裏屋,好像飄進去的一樣。沈榮華微微皺眉,看向白瀧瑪的眼神充滿驚疑,若現在不是大白天,她一定認為他不是人。
「姑娘,這些……」初霜抱着給白瀧瑪餵食治傷的東西,不知如何安排。
「別怕,打開門。」今生即將和杜昶正面交鋒,沈榮華心裏充滿嗜殺的興奮,又因杜昶叫她華妹妹而噁心得幾欲作嘔,她什麼時候和他關係這麼親密熱絡了?
年前,她在回府的路上遇到杜昶,一簾相隔,兩人並沒有見面。回想今生,她和杜昶只有幾面之緣,除了沈遜在場,還有一次是她偶遇杜昶,確實被他的俊美儒雅驚艷了。其實那次偶遇是杜昶苦心安排的,前生陪嫁到杜家,她才知道。
無利不起早。
杜昶是一個既想得實惠,又想要好名聲,還想讓他的良心在他的準則上平衡的人。他為什麼會來這裏?因何而來?沈榮華不得而知。但她知道杜昶此行定有目的,或許隱藏得很深,而沈榮華披着今生的畫皮,定能見招拆招、識破陰謀。
初霜打開門,杜昶溫潤俊美的臉呈現眼前,看在沈榮華眼裏卻醜惡無比。沈榮華試了幾次,臉上才露出笑容,她與杜昶面對面站立,神色極為平靜。
「華妹妹。」杜昶走進屋,先開口,聲音溫和低沉。
沒等沈榮華開口反駁,裏屋就傳來乾嘔聲,連續幾次,好像噁心至極。沈榮華、初霜和杜昶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時看向裏屋,神色卻截然不同。
「杜公子失言了,請叫我沈二姑娘。」沈榮華微微一笑,舉止神態端莊得體。
初霜沖杜昶歉意一笑,又沖裏屋喊道:「表哥,你不舒服嗎?怎麼嘔起來了?」
白瀧瑪呻吟了幾聲,說:「我胃裏突然泛酸難受,噁心得直想吐。」
杜昶臉上閃過輕嘲,笑了笑,說:「屋裏……」
「是我表哥。」初霜沖杜昶淺施一禮,說:「我表哥是鳳鳴山腳下的獵戶,前天上山打獵受了傷,就在這裏休養,我今天不當值,就來給他送些吃食衣物。」
沈榮華暗暗點頭,很佩服初霜的機智靈敏,更佩服她說謊話臉不紅、眼不眨的應變本領。在她的前世,柳非魚能成為人上人,受世人矚目,絕非偶然。
「哦!看樣子令表兄傷得很重。」杜昶半信半疑,卻沒有深究。
「你才傷得很重呢,你們一家都傷得很重,你……」裏屋傳來低聲嘟囔,杜昶沒聽清楚,看向初霜和沈榮華,二人都繃着臉,誰也沒有為他釋疑的意思。
「杜公子有事?」沈榮華的語氣冷到了冰點。
杜昶微微皺眉,看向沈榮華的目光透出疑慮。沈閣老不只一次口頭許諾要將沈榮華許配給他,能娶名門貴女,他當然千百個願意。沈閣老一死,沈榮華身份變得很卑賤,還替生母背了淫污的名聲,已無可取之處。他很擔心沈榮華讓他履行婚約,正百般尋思如何否認婚約,還不會和沈家鬧得很生分。
沈榮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令他很反感,但他也暗暗慶幸,他可以把今日之事當作一個契機。只是他沒有冷落沈榮華,反而被沈榮華冷落了,令他很不平衡。
「我今日才回津州,想來籬園拜祭恩師,還請沈二姑娘行個方便。」
「恩師?想必杜公子弄錯了,我不記得祖父收過你這樣的學生。」沈榮華的嘴角挑起嘲諷,又說:「籬園是祖父生前榮養之所,即使有一處小祠堂,也是我抄經念佛之地。當然,沈家人也能到祠堂祭拜,但不接待毫不相干的外人。杜公子要想拜祭我祖父,要麼去沈家大宅,要麼去墓地,這兩處都不遠。」
「好吧!沈二姑娘,在下告辭。」杜昶不卑不亢,仍一臉和氣。
「不送。」沈榮華笑臉如花,她知道杜昶心中越氣憤,表面就越平靜。當然,她也知道杜昶此行另有目的,而且他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呵呵呵……這故事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白瀧瑪邊說邊笑的聲音傳來。
杜昶看了裏屋一眼,眼底充斥着厭煩與隱怒,他快走幾步,出了門,又轉身說:「沈二姑娘,過幾天我會來籬園尋沈閣老幾本書看,還請沈二姑娘行個方便。」
「去沈家大宅,以前的勁松苑,現在的富貴苑是祖父生前的書房。」沒等杜昶再開口,沈榮華就將門關上了,透過門縫看到杜昶晦暗不明的臉,她撇嘴一笑。
此次交鋒,沒有勝敗,只要她邁出與杜昶對立的第一步,就是良好的開端。
沈榮華正看着門口出神,突然聞到身後飄來腥臭味,猛一回頭,發現白瀧瑪就站在她身後,與她距離很近,正用兩指夾着亂發,沖她很狗腿地媚笑。
「你、你真有病。」沈榮華忙向前幾步,轉身瞪向白瀧瑪,冒出這樣一句話。
「我沒病,有傷,真的。」白瀧瑪拉了初霜一把,說:「表妹,你告訴她。」
「我……」初霜為騙杜昶,說白瀧瑪是他表哥,沒想到他當真了。
沈榮華百般不屑,挑嘴一哼,「她叫你表哥是騙人呢,你倒當真了。」
「怎麼會是騙人呢?怎麼會是騙人呢?怎麼會……」白瀧瑪把一句話重複了幾遍,又沖沈榮華擠了擠眼,笑得別有意味,「別看你善於隱藏,我一眼就能看到你心裏,你根本不把剛才來的美男當人,而是當畜生,應該是騙畜生才對。」
「你……」沈榮華被看穿心事,心中一警,越來越覺得白瀧瑪神乎其神。
「你說是不是?表妹。」白瀧瑪轉向初霜,非常鄭重得問。
初霜兩手緊握,咬了咬嘴唇,問:「你、你真當我是表妹?我……」
「當然,我落難於此地,差點就沒了命。有人救了我,有人照顧我,又多了一個聰慧的表妹,真是蒼天開眼。」白瀧瑪很隨意地甩起亂糟糟的頭髮,說:「要是沈二姑娘不嫌棄,也可以做我表妹,我孤身一人,不嫌親戚多。」
「那、那真是太好了。」初霜很高興,滿眼乞求看向沈榮華,她是沈家的簽了死契的奴婢,只有主子答應,她才能認下這個半路的表哥。
沈榮華莫名其妙,她滿臉驚詫看着初霜,似乎想到了什麼,心裏咯噔一聲。
「白瀧瑪,白瀧瑪,白……」沈榮華好像被白瀧瑪傳染一樣,嘴裏反覆喃喃着這個名字,發現初霜和白瀧瑪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她,她才溫和一笑。
「表妹,你主子答應了,她覺得我能做一個出色的表哥。」白瀧瑪擠眉弄眼,滿臉血污泥垢被雜亂的頭髮半遮半掩,再配上他不正經的表情,顯得異常滑稽。
「姑娘,奴婢被賣到沈家五年,早和家人斷了聯繫,孤零無親。自來伺候姑娘,奴婢就把姑娘當成至親之人,奴婢……」初霜跪在地上,掩面低聲飲泣。
「你起來,不就認個表哥嗎?還值得這樣?不知道的人看到你這一跪,定會以為這其中有……」沈榮華處於豆蔻之年,自幼教養良好,說不出粗俗之語,她搖頭一笑,又說:「我一向有成人之美,你表哥天生慧眼,比你看得清楚。」
初霜是一個聰明本分的人,不會生出歪門邪道的心思,更不會一接觸白瀧瑪就心猿意馬。歷經前世磨難,沈榮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前世的柳非魚從沈家簽了死契的奴婢到朝野讚嘆的一品端儀夫人,絕非輕而易舉就一步登天。
而今,初霜很願意,甚至是期待認下白瀧瑪這個表哥,也不是一時興起、意氣用事。白瀧瑪表面上言行無狀、輕佻隨意,但他絕不是等閒之輩,只是現在落於難處。這一點,初霜能看得很明白,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象認表哥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她會答應。拘於小節只會把機緣拒之門外,清者自清,她不怕任何人以這件事為藉口往她身上潑髒水。
白瀧瑪沖沈榮華豎起大拇指,「你說了那麼多話,就這一句最中聽。」
「多謝姑娘。」初霜剛被沈榮華拉起來,就又跪下了。
初霜喜極而泣,她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看到手背上的青痕,她才相信這不是做夢。從今日起,眼前隨隨便便的人、夢中高高在上的神就是她表哥了。自一年前被吳氏打得重傷昏迷,她就斷斷續續做一個夢,夢中她與人為奴的日子異常艱辛。偶遇那神一般的人,得到他簡單的幫助和提點,她的生活完全改變了。
那日在湖岸上,看到有人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她很害怕。當她看到昏倒之人的臉,她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是他?他可是她夢中神仙一般的人。
接連幾日,她配合沈榮華想盡辦法偷偷溜出來照顧這個人,替主子分憂只是一方面。她想報夢中的恩,想抓住上天賜下的機緣來改變自己現在的處境才是最主要的。然而,驚喜來得太快,夢中萬人敬仰的人居然成了她的表哥。
「表妹,快起來,你動不動就跪,讓你家主子姑娘多不自在。」白瀧瑪作勢拉了初霜一把,又到沈榮華身邊,甩着頭髮、抖着衣袖,盡情釋放他身上腥污之氣,還媚笑着說:「我表妹忠心無二、盡心盡意伺候你,你要對她好一點,多賞賜她。賞了貴重的東西,我可以先替她收着,還有她的身價銀子,你也該給我了。」
「她的身價銀子?給你?你……」面對白瀧瑪如此奇葩的話語,沈榮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你說了這麼多廢話,是不是傷口惡化了?又在發高熱呀?」
「表哥,我剛進府時,主子就賞了身價銀子,我娘拿走了,我……」初霜很為難,她剛認的表哥正是落難之際,身無分文,可她卻幫不上忙。
白瀧瑪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點頭說:「原來我真的在發高熱,難怪會說出這麼不可理喻的話。好了,我該休息了,你們也該回去了。對了,表妹,明天來的時候多給我帶些補品,帶幾套漂亮衣服,再帶一盒雪花膏。最好讓人給我送個大木桶出來,我該洗澡了,要不渾身臭哄哄的,你家主子小姐肯定嫌棄我。」
沈榮華緊緊閉着嘴,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多說半句話,又要引出白瀧瑪一堆奇異思維下的奇言怪語。她快走幾步,推開門出來,狠狠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初霜跟上來,見沈榮華一臉古怪的表情,勉強笑了笑,說:「姑娘,表哥不是壞人,他表面上很隨便,骨子裏卻是重情重義的人,請姑娘信奴婢這一回。」
「我信你。」沈榮華停住腳步,轉過身注視着初霜,沉思許久,才說:「初霜,我相信那次在湖岸上是你第一次見白瀧瑪,你跟我說你為什麼這麼信他。」
「奴婢……」初霜緊咬嘴唇,欲言又止。
雖說沈榮華是她的主子,尊卑有別,但她一直認為沈榮華是可以信任且可以親近的人。在繡房時,她沒有交好之人,也不善乖言巧語巴結管事,沒少替人頂罪。為奴五年,只有沈家最尊貴的二姑娘沒責罵呵斥過她,還賞過她兩次。
她很想把自己斷斷續續夢到的、關於她自己的故事告訴沈榮華。又怕沈榮華覺得不可思議、不相信,甚至被她奇怪的夢嚇到。如今,沈榮華問她為什麼這麼信任白瀧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沈榮華說白瀧瑪是她夢中改變她一生的人。
沈榮華淡淡一笑,說:「初霜,你不要說你對白瀧瑪一見鍾情,想借認表哥做跳板親近他,我看得出你不喜歡白瀧瑪那種隨意不羈的男子。」
「姑娘,恕奴婢無禮,這些話可不是姑娘這麼尊貴的人能隨便說的。要是讓周嬤嬤聽到,肯定會斥責姑娘,說不定還要自己打自己耳光。」
周嬤嬤是林氏的奶娘,一直身兼多職在沈榮華房裏伺候。若沈榮華犯了錯不聽告戒、不認錯,周嬤嬤就會自己打自己耳光,這是降服沈榮華的絕招。
沈榮華意識到自己失言,極難為情地笑了笑,把臉歪向一邊,不再追問白瀧瑪之事。她一時興起,說出男女情愛的話,竟然忘了今生她還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少女,不是前世那個曾經沉淪風塵的賤婢,這就是多了一世經歷的壞處。
「姑娘,你……」
「別再說你表哥,我不想聽。」沈榮華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初霜的話。
「不是,姑娘,你看……」
「想必我的話你也不想聽,但我必須告訴你。」低沉冷硬的聲音傳來,嚇得沈榮華慌忙抬起頭,看到站在籬園角門旁的人,她不禁連打了幾個冷顫。
連成駿一身黑衣,無一雜色,襯着他的臉清爽白淨,五官線條俊朗分明。他身材高大英挺,再配上一身玄深,冷傲尊貴易現,卻與這漸濃的春意格格不入。
「兩件事,你想先聽好事還是先聽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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