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提兒子,桃華就警覺了起來:「借娘娘吉言了。不過生兒生女都是老天爺安排的,誰能說得准呢?我和王爺倒是想要個女兒,倒比兒子乖巧些。」
成親王妃忙道:「弟妹這話可就差了。兒子自然是要多生幾個的。郡王爺這般說,那是體貼弟妹,其實男人哪有不想要兒子的,多生幾個才叫人丁興旺呢。我瞧着弟妹有兒子運,定然還能得男的。」
這生兒子的話題雖然是皇后提起的,但成親王妃這一口一個兒子運,卻聽得皇后表情有些扭曲——畢竟她不但沒兒子運,連女兒運也沒有,十幾年了還不曾有過喜訊呢。不過今日的目的不在這裏,皇后嘴角雖然抽搐了一下,仍舊還是維持住了笑容:「親王妃說的是。說起來,這懷的是男胎還是女胎,周太醫家傳的醫術,倒是有幾分心得。我看,傳他來給郡王妃診一診可好?」
桃華有點吃不准皇后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了。難道是讓個太醫來診脈,然後說她懷的是男胎,這般就能提起將旭哥兒過繼之事?可這也不靠譜啊,畢竟生男生女總要等落地了才算數,憑一個太醫的話難道就能決定過繼這樣的大事?而且就算過繼,也要沈數同意才行,這會兒沈數遠在西北,她只要拿出這個理由來就能拖延,皇后這一招並沒什麼用處啊。
心裏琢磨,桃華嘴上還是敷衍着:「這倒不必了。無論男女,生了便知。萬一周太醫診錯了,傳出去倒有損他的威信。」周太醫就是接替鄭院使執掌太醫院的人,自然是太后和皇后一黨,不過他的醫術在這些太醫之中還真算不得頂尖,並沒有當初鄭院使的威信。
太后在一邊聽着,不由得瞥了桃華一眼。蔣氏還真是牙尖嘴利,皇后根本說不過她。不過,今日本來也不是來鬥嘴的,甚至周太醫來不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另外的事情。只是,她倒沒料到,皇后的主意竟真的奏效了,蔣氏在郡王府里躲了兩個多月,竟然真的在今日進了宮。
這是真的被成親王妃攪擾得不勝其煩了,還是因為怕皇后會在她有孕之事上作什麼文章,所以進宮來找皇帝作主?又或者,是來打聽西北消息的?太后仔細地打量着桃華。雖說沈數去了西北,可蔣氏素來不是個沒有主意的,成親王妃那些小把戲原不該被她放在心上的,今日入宮,難道只是個巧合?
皇后卻沒有太后想得這麼深。她的確也沒想到桃華真的會在今日入宮,但既然來了,如此好的機會若不抓住,下次可就未必有了。更何況這次有成親王妃在前頭做擋箭牌,桃華才不會疑心,若是過繼的事解決了,再想逼迫蔣氏,還不知要找個什麼理由呢。
如此想着,皇后便瞥了成親王妃一眼。成親王妃立刻道:「不過是在這裏診一診,哪會傳出去呢?我看弟妹八成懷的是男胎,早些診出來,也好給四弟報個喜信不是?」
這話說得簡直不倫不類,桃華簡直不想理她:「西北軍情緊急,豈能用這等小事去打擾?若是母后無恙,我就先告退了。」
&等。」太后到了這會兒不得不開口了,「老四媳婦,說起來,還真是有件事要跟你說一說。」
太后可從來沒有用這種民間的叫法稱呼過桃華,聽起來好像很親熱,卻聽得桃華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母后有什麼事?」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太后這雖然不算是獻殷勤,但也絕對沒有好事。
果然,太后還未開口,先深深嘆了口氣:「這事兒,原我也猶豫要不要說,因知道你有孕之後身子一直不大好——不過今日你既進宮來了,老二媳婦也在,我想着,還是說了的好。就是你診出有孕那幾日,我就夢到先帝了。」
這是什麼鬼!桃華敢打賭太后這十幾年大概都要記不清先帝長什麼樣了,這會子突然說夢見先帝,真是鬼才會相信。
然而成親王妃卻立刻一臉恭敬地道:「先帝是惦記着母后,才入夢來看望呢。」
屁喲!什麼入夢探望,先帝要是真在天有靈,入夢勾魂才是真的吧?桃華在心裏呸了一口,沒吭聲。
太后慈愛地看了成親王妃一眼,那表情逼真得好像成親王妃是她親閨女似的,天知道成親王妃自從嫁入皇家,除了過年時進宮朝賀能見太后一面,其餘時間根本連壽仙宮都進不來的,太后曾下過懿旨給她,說成親王身子弱,讓她在府里好生照顧成親王要緊,不必進宮請安。
這種話說到外頭去,自然人人說太后體恤,然而嘴上這麼說,誰心裏還不明白——太后根本就是不想看見成親王妃,所以這懿旨等於是叫她不要進宮討嫌。就這樣的關係,這會兒又一臉慈愛了,太后這演技,放到桃華前世,絕對是演藝圈一把好手!
桃華這裏面無表情地腹誹,那邊太后已經對成親王妃嘆道:「哪裏是為了我,先帝是為了政兒啊。」
政兒,就是成親王,大名沈政。老實說,除了他出殯那會兒,桃華還真是極少聽見這個名字,要想了想才能明白過來這說的是誰。
成親王妃也明顯地愣了一下,看來一時也沒想起來自己丈夫的大名,停頓了一下才接起太后的話頭來:「為了我家王爺?」
&不是。」太后倒是端得住,表情並沒因為成親王妃的脫節而有什麼變化,「先帝跟我說,政兒這絕了嗣,他在地下也不安哪。」
太后說着,就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政兒雖不是我生的,可也是我看着長大的,這些年皇帝子嗣單薄,只他有兩個兒子,我原想着他是個有福氣的,將來我到地下,見了他生母也有個交待。誰知道……」
雖說太后是演戲,可是提到兩個死去的兒子,卻是實實在在地戳了成親王妃一刀。成親王妃那眼淚忽地就涌了出來,顧不得再演戲,嗚咽道:「是我和王爺福薄……」
太后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道:「先帝在世時極疼愛政兒的,就是為他打小兒身子就不好,去了地下也還是惦記着,託夢來與我說,務必要給政兒過繼嗣子,保他香火不絕。」
成親王妃哭得從座位上滑了下去,跪倒在太后膝前:「謝先帝惦記,還請母后做主……」
桃華冷冷地看着這婆媳兩個。這是抬出先帝來壓她了?什麼先帝託夢,她敢拿腦袋擔保這根本就是太后的胡扯。然而這個時代還偏偏就信這個,更何況夢這東西虛無縹緲,就算你明知道太后在胡扯,也沒法證明。
皇后在旁邊應景地捏着手帕抹了抹眼角,安慰道:「親王妃不要哭了。也是先帝保佑,郡王妃這不是又有孕了嗎?只要這一胎生下兒子,就可以過繼給你了。」
&是。」太后轉過頭來看着桃華,語重心長地道,「老四媳婦,我知道你捨不得,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肉呢。可是你二哥二嫂沒了香火,你難道能眼看着不成?何況先帝也是這個意思——」
&帝的意思是說,我這一胎定然是兒子,就能過繼給成親王了嗎?」桃華實在忍不住了。不知是孕期的脾氣總會有所改變,還是做了母親的人談到孩子反應就不一樣,總之這會兒她一肚子的火氣,壓都壓不下去。
太后噎了一下。這話叫她怎麼說?若說是,一旦桃華生下來的不是兒子,豈不是自己打嘴,而且還把先帝託夢的事拆穿了?畢竟桃華這才有孕三個來月,誰能看得出是男是女啊?
皇后卻在一旁道:「先帝托的夢,那還有假?郡王妃這一胎定然是兒子!到時候不管是大是小,過繼給成親王一個,先帝也就滿意了。」
太后嘴唇微動,先是想攔着皇后不要把話說得這麼滿,然而轉念卻突然明白過來,今日這事兒若辦成了,誰還管得着日後生男生女呢?別說成親王妃,就是先帝也沒什麼用了。
一念及此,太后倒覺得皇后這話說得極好了,遂也點了點頭:「先帝正是這個意思。」
這婆媳倆是說謊都不眨眼了嗎?桃華先是有些訝異,隨即便覺得一股子怒火直衝頭頂——太后和皇后什麼時候關心過成親王了,偏這會兒來做出母慈子孝、長嫂如母的模樣了,就為了報復她,非把她跟孩子拆開不可!
&然如此,那我就等着生兒子了。」桃華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話,起身行禮,「臣婦身子有些不適,既然母后無恙,就先告退了。」她在壽仙宮也坐了半天了,皇帝應該知道她進宮了,這會兒應該過來才對,為什麼到現在都沒動靜?或許是在路上等着她?
皇后笑了一笑,看桃華站起身,才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道:「郡王妃這些日子可有西北那邊的消息?前頭朝堂上的事兒我也不知道,只聽說西北那邊仗打得怪難的,戶部兵部緊催着要糧餉呢。安郡王在西北,想來知道戰況究竟如何了?」
她一邊說,一邊心裏暗笑。於家自然有人盯着安郡王府,當然知道安郡王只在剛到西北的時候給桃華捎過一封信,這段時間,西北那邊根本沒有再派人回來過,桃華若不擔心,那才奇怪呢。
瞥了一眼正拿着帕子擦臉的成親王妃,皇后只覺得一種說不出的輕蔑和憎惡。她素來不喜歡成親王妃,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後者有兩個兒子,而她連懷孕都不曾有過。可是這個愚蠢的女人,居然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都給折騰死了。早知如此,老天又何必給這種蠢貨兩個呢,若能分給她一個,那該有多好!
如今孩子沒了,這蠢貨又跑到宮裏來哭。難道還真以為她跟太后會為了成親王的子嗣費心不成?若說太后有多憎惡沈數,也就有多憎惡成親王沈政,只不過因為沈政身子實在太弱,對那把龍椅毫無競爭之力,太后才把那份兒憎惡掩藏了起來罷了。
何況成親王妃這些年連後宮都少進,從來也不曾到她和太后跟前兒獻一獻殷勤,連面子情的工夫都沒有做過,也指望着宮裏能幫她?簡直是蠢得無可救藥了。既然如此,這樣的蠢貨不利用一下,簡直都對不起自己。
皇后惡意地想着。真是老天也在助於家。本來安郡王府跟個縮頭烏龜似的,四面都是硬殼,教人無處下手。誰知西北軍情一起,沈數跑去打仗了,蔣氏卻偏偏因為有孕留在了京城。倘若西北軍情不急,她不好下手。倘若蔣氏跟着去了西北,那就更鞭長莫及。如今局面有利至此,不是老天許了於家成功,又是什麼呢?
何況,就算蔣氏留在京城,若她總以養胎為名不進宮,她也不能親自跑去郡王府揪她出來,偏偏她早不進宮晚不進宮,專撿今日進了宮,那必是老天的安排了。大概,也只有成親王妃這個蠢貨,還以為今日真是來提什麼過繼的事吧……
想到這裏,皇后忍不住又看了成親王妃一眼,待看到她哭得鼻子眼睛都通紅,擺在一張發黃的臉上格外難看,不由得嘴角和眼角的肌肉同時不太聽控制地抽動了一下。這既是厭惡,又是想到了自己——如今她偶爾照那西洋玻璃鏡子,便見自己的臉也跟成親王妃差不多了,可她比成親王妃還小几歲呢。
年老色衰……皇后只覺得心裏發苦。雖然她從來也沒有得過皇帝多少寵愛,並沒有嘗過「色衰而愛弛」的落差,然而單只色衰兩個字,就足以讓她痛苦了,更何況旁邊這就戳着個年輕貌美的蔣氏呢?不過,等這件事做成了,蔣氏再年輕貌美,也還是得落到她手底下!
桃華聽了皇后的話,心裏卻稍稍鬆了一點兒。如此看來,皇后並不知道初一回京,雖然說於家有什麼事未必會告訴皇后,但皇后若不知道,於家八成也被初一瞞了過去。且皇后這麼一說,她再去見皇帝,也就順理成章了。
皇后看着桃華出了壽仙宮,對身邊的心腹宮人看了一眼,只見宮人點了點頭,便滿意地一笑,轉頭向太后道:「母后,都安排妥了。」
太后急忙瞪了她一眼——成親王妃還在呢!就算不把她放在眼裏,可也不必在她面前便說這些話。
果然成親王妃正在擦臉,聞言呆呆地道:「娘娘安排了什麼?」
&不必管了。」皇后對她可沒什麼好客氣的,「母后也累了,你告退吧。」倘若這事兒今日辦成,這蠢貨也就沒用了,到時候誰還管成親王一支絕不絕嗣呢。
成親王妃如今有求於人,縱然是冷臉也得受着,雖然心裏還想再追問幾句,但看皇后一臉不耐煩的模樣,也只得起身行禮,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這裏皇后便有些坐不住了,成親王妃才退出去,她便起身在殿內走了幾步,不耐地道:「怎的還沒消息過來?」
按時辰算,這會兒蔣氏也就是才出壽仙宮不遠呢,哪裏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太后被皇后晃得眼暈,也不大耐煩地道:「你且坐下吧,哪裏就這麼快了。」做事真是越來越沒個耐心!
說起來這事兒若是沒成親王妃在旁邊幫忙摻和着,真還未必能成。果然當了娘的人,一旦事關自己的兒女,那方寸就亂了。憑着這個,雖說成親王妃暫時用不着了,也不必如此過河拆橋,生怕人看不出來似的。皇后做事,總是這麼顧頭不顧腚的,從來不知做人留一線的道理。
太后心裏想着,只見皇后屁股才沾椅子,沒一刻又站起來了,簡直跟猴子似的坐不住,不由得心裏焦躁起來:「你倒是要做什麼!走來走去晃得我心煩。若等不及,還是回你鳳儀宮去吧。」
這話說到最後語氣有些嚴厲,若換了別的時候,皇后定然就安生了。可今日也不知怎麼的,太后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皇后仍舊沒坐下來,只是勉強站住了腳,吩咐身邊宮人:「去瞧瞧,究竟怎樣了?」
青玉在旁邊伺候着,眼見太后臉色發黑,正想着怎麼打個圓場,幸而一個內侍躡着腳跑進來,跟皇后的心腹宮人小聲說了幾句,宮人臉上便露了喜色:「娘娘,已經把人領過去了。」幸好這時候消息來了,不然若是皇后跟太后再鬧得不快起來,可算什麼事呢。
桃華這會兒,正跟着一個宮人走在宮裏的小路上。
剛才她出了壽仙宮,便有個宮人不知從哪裏拐了出來,低聲道:「郡王妃請隨奴婢來,皇上在暖春閣等着王妃呢。」
這宮人桃華從來沒見過,看服色倒像是在明光殿伺候的。然而皇帝每次都是派杜內監來,而且暖春閣是個什麼地方,桃華根本沒聽過,於是立住腳,謹慎地道:「你是何人?」
&婢是明光殿在皇上身邊伺候的。」那宮人低着頭,態度倒是極恭敬,「皇上今日心緒不佳,杜公公走不開,便吩咐奴婢過來。王妃快隨奴婢來吧,別讓太后和皇后娘娘瞧見了。」
桃華皺皺眉頭。她是要去見皇帝,可是也不能什麼人來都跟着走。別的不說,她現在懷裏揣着沈數從西北送回來的信,肚子裏還揣了個包子,這兩樣任哪一樣都重要之極,她可不敢冒險。
正在躊躇之時,只聽前頭亂糟糟的,一個五十來歲的內監帶着兩個小內侍順着小道跑過來,邊跑邊氣喘吁吁地道:「快,快追,好容易訓出來的八哥,若丟了過年拿什麼交差——」
這內監才說完,抬頭便見前頭的桃華,連忙過來行禮:「奴婢給王妃請安。」他身邊那兩個小內侍卻沒剎住腳,其中一個咚地一頭撞在那陌生宮人身上,將她撞了個趔趄。
&你這個該死的東西!」內監連忙過去踢那小內侍,走過桃華身邊時卻低聲說了一句,「王妃跟着去吧,放心。」說着,將手腕一翻,從袖中亮出個東西,向着桃華晃了晃。
桃華一眼就看出來,那是一塊定北侯府的秘密令牌。
定北侯府有兩種令牌,一種是外頭人都知道的,另一種卻是只有最心腹之人才知道並能持有的,桃華也就在沈數手裏看見過一次,做得就像個腰飾,外人甚至連這種令牌的存在都不知道。這內監能拿着這個,必定是定北侯府或沈數在宮裏的人了。
內監這話說得又低又快,令牌更是只一亮就收進了袖子裏,若不是這令牌樣子特殊,桃華說不準都看不清楚。他才說完這話,立刻就跑過去把那撞人的內侍狠狠踢了一腳,陪着笑向那宮人道:「紅綾姑娘今兒沒在明光殿當值呢?實在是對不住,一隻剛訓好的八哥兒,預備着過年的時候拿出來給太后娘娘逗樂子的,洗澡的時候一個沒看好給飛了,這不,忙着出來逮,這蠢東西就跑得收不住腳了。」
說着,又踢了小內侍一腳:「這裏有王妃,你就敢這麼失儀,回去看不剝你的皮!」
宮人雖被撞了一下,卻也並不怎麼重,更何況這內監說的話恰好證明了她的確是在明光殿伺候皇帝的,倒是對她甚為有利,因此也沒有發怒,只道:「方才並沒見着什麼鳥兒飛過去,只怕你們追錯了地方,還是快往別處找去吧。郡王妃身懷有孕,若是驚着了,你們有幾個腦袋賠呢!」
那內監仿佛被駭了一跳,也不敢踢小內侍了,連忙把人扯起來退到路邊,恭恭敬敬讓開道路。紅綾整了整袖子,向桃華道:「王妃,走吧?」這郡王妃精明過人,若是實在不肯跟着她走,那也只好叫出旁邊的人,來個霸王硬上弓了。
桃華把她上下看了一眼,緩緩點了點頭:然皇帝都安排好了,看來她今日進宮怕還是進對了,倒要看看皇后究竟打算演一出什麼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