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和桃華站在殿外,無比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跟着進去。
&們去那邊吧……」蘇夫人低聲說,轉身就要走開,佯做去看一株羅漢松,心裏卻暗暗嘆息。莫怪婚姻要講究個門當戶對,君家婦本已難為,何況低門高嫁,在婆母面前便是毫無臉面。
兩人才一轉身,便聽文氏身邊的丫鬟一聲驚呼,轉頭看時,文氏竟軟軟倒了下去,被兩個丫鬟用力扶住。南華郡主氣得臉都紅了:」好好好,我才說了一句,竟暈起來了!」
&親--」江恆方才在旁邊也十分尷尬,兄長房裏事,他一個做弟弟的聽都不該聽,只得退到殿角去看四壁的佛畫。這會兒見嫂子暈倒,這才過來。文氏這嫂嫂素性溫和周到,與兄長又是夫妻相得,母親這樣硬梆梆地塞人過去,江恆也覺得有些不妥。
南華郡主更是惱怒:」此事你不要說話。」真是反了。南華郡主自覺容忍了兒媳進門五年都不曾生養,已然是仁至義盡,想不到今日才說給個人,兒媳便暈倒了。她不信文氏是當真暈倒,只當她裝模作樣,當下便打定主意,除了琥珀之外,回去之後要再給兒子物色一個好的,房裏至少放上兩個人,才像個大家公子的作派。
文氏的兩個丫鬟卻知道自家主子並非做假。這兩個都是文氏帶過來的陪嫁,顧不得南華郡主如何,連忙扶住了文氏連聲呼喚,文氏才睜開眼睛,只覺得頭疼胸悶,噁心欲吐,礙着南華郡主怒氣沖沖在一旁看着,只得勉強忍耐住了,低聲告罪。
&親,讓嫂嫂先去禪房裏歇一歇吧,想來是這些日子不曾休息好,方才一路拜過來又累了。」江恆不忍心看着文氏這樣臉兒黃黃地站着,低聲勸南華郡主。
南華郡主仍是怒沖沖的:」我也是一路拜過來的,哪裏就累着了!偏她金貴不成?我倒要問問,哪家兒媳比婆婆還要嬌貴了!」
桃華站在殿外,看着文氏搖搖欲墜,只靠兩個丫鬟扶住了,忽然低聲對蘇夫人說:」夫人能不能悄悄對江少夫人說一聲,讓我給她把把脈?我瞧着,江少夫人的確是不適。」
蘇夫人心裏也同情文氏,聞言便讓落梅去跟文氏的丫鬟說一句:」不要高聲,只說請江少夫人退出來在這裏坐一坐,讓蔣姑娘悄悄替她診一診脈。」
落梅也是知道蔣家前事的,點頭便進殿去,低低在文氏的一個丫鬟耳邊說了幾句。誰知那丫鬟也不知是糊塗還是沒聽懂落梅的意思,居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衝着南華郡主便跪了下來:」少夫人是這幾日憂心郡主的身子才累着了,絕非裝病。郡主若不信,讓外頭蔣姑娘給少夫人把把脈便知,她也覺得少夫人的確不適呢。」
這一下子蘇夫人、桃華,連帶着落梅都是愕然了,誰也沒想到文氏這丫鬟竟是這般,為着救自家主子,居然轉頭就把別人賣了。
&丫頭怎麼--」蘇夫人才說了半句話,南華郡主的目光已經冷冷地轉過來了:」蔣家不是不行醫了麼,怎麼蔣姑娘還會診脈?」
到了這份上,桃華已經騎虎難下,暗恨自己不該多事。早知道文氏的丫鬟如此混賬,就不該同情文氏。可是眼看文氏好端端一個女子,只因為沒有生育就落到如此地步,又忍不住有些義憤。最重要的是,文氏很有可能--若是如她所想,文氏現在應該馬上躺下來休息才對。
心裏罵着,桃華腳下已經走進了殿去,對南華郡主行了一禮:」不敢說會,只是家父日常也為家母診脈,民女也學了一點兒。雖不曾去外頭行過醫,但看少夫人這樣子,跟家母有些相似,該立刻休息,所以大膽多嘴,請郡主恕罪。」
南華郡主冷笑了一聲:」你這般關心本郡主的兒媳,本郡主該謝你才是,何罪之有啊?那就請蔣姑娘給少夫人診診脈,看少夫人究竟是哪裏不適,若是診得清楚,本郡主有重賞。」
文氏聽南華郡主陰陽怪氣的聲音,不由得狠狠瞪了一眼剛才說話的丫鬟,轉身就要向南華郡主請罪:」只是兒媳自己不當心,昨夜睡得不好,今日才有些氣虛,母親恕罪。蔣姑娘醫藥傳家,醫者父母心,見人暈倒難免不忍罷了。」
文氏方才在馬車上聽了南華郡主問桃華的話,自然知道桃華要為她診脈是一片好心,且是背負壓力的,全是自己身邊這個丫鬟把事情搞砸了。說起來這個丫鬟碧秋是自小跟着她的,當初出嫁時母親曾說這丫鬟行事莽撞不顧大局,不宜帶到江家去。但因碧秋家中繼母不慈,日子難過,她禁不住碧秋苦求,又有打小伺候的情份,看着她忠心,還是帶了她。
到了江家之後,她特意叮囑過碧秋不要多言,平日裏去南華郡主處請安也帶着另一個機靈些丫鬟碧春,只讓碧秋在屋中管着自己的首飾衣物。還是這次出門,碧春一個人不夠,才將碧秋帶了來。沒想到這一路上都還好,這會兒卻捅出了紕漏。
若是換了別人,文氏這樣替桃華解釋也就過去了,可惜南華郡主並不是個肯聽人解釋的人。更何況她來時路上還在看桃華不順眼,這會兒更不願意輕輕放過,依舊冷笑道:」醫者父母心,敢是我這婆母不如個外人了。閒話少說,既然身子不適,快請蔣姑娘來診脈,別耽擱了少夫人的病情!」
文氏聽了便知不好,正掙扎着要跪下,桃華已經走了過來,一手托住她手臂,低聲道:」少夫人別動了,容我先診一診脈。」
礙於南華郡主在旁,文氏只能歉意地看了桃華一眼,不再活動了。桃華診過她一隻手,又換了另一隻手來診,滿殿的人都眼睜睜地看着她。等她診完了文氏兩隻手,南華郡主便冷冷道:」蔣姑娘,我兒媳是哪裏不適?」
桃華放開文氏的手,含笑轉身:」恐怕要恭喜郡主了。」
&喜?」南華郡主倒怔了一怔,」何事恭喜?」
&夫人有喜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殿的人都驚訝起來,南華郡主更是追問個不停:」真的?可是真的?」
&確有喜。」桃華屈膝行了一禮,笑道,」民女別的不懂,家母有孕時卻是親手摸過脈的,如今少夫人的脈象與家母當時一模一樣,脈如走珠,定是有喜。不過少夫人脈象有些弱,不知是不是胎氣不穩之故。郡主若是不放心,不妨再請有經驗的郎中來診一診脈。」
南華郡主還沒聽完就叫了起來:」快扶着你們少夫人到後頭禪院去歇着。着人快馬立刻請郎中去!」又埋怨文氏,」你自己竟然不知,怎的這樣不小心?」
文氏也是呆了,半晌才道:」兒媳小日子本是不准,未想到--」才說了一半,猛然看見江恆在側,這癸水之事如何能讓小叔子聽得,連忙閉了口。
不過南華郡主也只是習慣性地埋怨幾句罷了,文氏是否回答她都不在意,一迭聲只叫丫鬟們問寺中僧人借個竹轎來抬人。她再不喜文氏,這肚子裏卻是她的長孫,那可是如珠似寶,一萬個小心都不為過。
寺院裏還真沒有轎子,最後文氏還是在兩個丫鬟攙扶之下,小心翼翼地進了後頭的禪院歇息。丫鬟們都眾星捧月般簇擁着,只留下琥珀還跪在蒲團上。她剛剛執香跪下去,頭還沒磕呢,文氏就先是暈倒,繼而被診出有孕,所有的人都顧着文氏去了,將她忘得乾乾淨淨。
惠山寺香火旺盛,周邊居民亦多,下人飛馬下山,果然不一時就請了個郎中過來。這郎中聽說是郡主,不由得戰戰兢兢,給文氏左手右手地細細診脈,末了才笑道:」恭喜郡主,少夫人有喜已近兩月了。」
這下南華郡主徹底放了心,笑得合不攏嘴,直嚷着叫人拿銀子來打賞郎中。還是碧春問道:」我家少夫人方才暈了過去,可有什麼不妥?」
這樣尊貴人家的女眷有喜,便沒事郎中也要說出一堆注意事項來,以免萬一有什麼不對連累了自身,何況文氏身子本弱,這些日子一路奔波,又要侍奉南華郡主,方才在大殿上又急又惱,的確已經動了胎氣。
碧春一問,郎中急忙道:」老朽正要說,少夫人身子弱,又太過疲勞,胎象不穩。老朽這就開個方子,先吃上一服,歇息兩個時辰才能走動。至少半個月內要按時服藥,並臥床休息,飲食進溫補之物,不可掉以輕心……」林林總總,說了半天才罷休。
南華郡主拿了方子,立時叫人再下山去抓藥,就在寺里煎了來服。又喜滋滋道:」才拜了菩薩,就得了這樣好消息,我現在便去再給菩薩上香,若一舉得男,必給菩薩重修金身。」
寺中迎客僧慣是能說會道的,何況這樣明擺着的好事,奉了南華郡主出去,一路上不停地誇說南華郡主虔誠,菩薩送子,將來必成大器云云。說得南華郡主喜不自勝,看來少不得要捐一大筆香油錢了。
此刻靜室之中只有文氏及桃華和蘇夫人等人,文氏靠在竹榻上,見房中再無他人,便沉下臉向碧秋道:」跪下。給蔣姑娘賠罪。」
碧秋還怔怔的,碧春已經連忙跪下給桃華磕了個頭:」碧秋這丫頭直愣愣的,什麼事都不懂,給姑娘招了麻煩來。只求姑娘看在她為主忠心的份上,饒過她一回。」說着,按着碧秋給桃華磕頭,」還不快磕頭呢,你今日險些闖禍了!」她是個機靈的,知道若是剛才診出的不是喜脈,桃華這一片好心就反給自己惹了麻煩,到時叫文氏如何自處?
文氏不單讓碧秋賠罪,自己也撐着身子半坐起來:」都是我約束不力,讓這丫頭闖了禍。本該我給蔣姑娘賠禮的,只是此時不方便起身,就請姑娘先受我半禮。這孩子日後平安降生,都是承姑娘的恩。」
桃華本來的確是不大痛快--哪來的傻丫頭如此不懂事,文氏居然還帶在身邊。不過此刻文氏言詞懇切,桃華心裏有些氣也消了,忙攔住文氏道:」少夫人千萬不可,才說有些動了胎氣,快躺着不要動。好在郡主也不曾怪罪我不是麼。」
文氏嘆道:」這也幸好是--」說到這裏她才想起來,」蔣姑娘怎麼知道我是有孕呢?」她自己都不知道,桃華一個未婚女兒家又怎麼知道的?
桃華笑了笑:」方才不是說了。家母有孕時,看起來與少夫人情況極其相似。在馬車上少夫人就有些胸悶欲嘔吧?且我想少夫人臉色看起來並不好,即使不是有孕,也該休息。若真是有孕,萬一因為不知情有什麼傷損,那就糟了。」
這話前半截完全胡說。曹氏懷孕的時候臉色紅潤胃口大開,完全不是文氏這樣臉兒黃黃的模樣。後半段卻是真的--桃華還沒到只看臉色就能百分百斷定是否有孕的地步,只是這種時候最妥當的辦法就是叫文氏休息,否則萬一見了紅,在寺廟裏沒醫沒藥,說不準就會小產。這也是她為什麼悄悄叫文氏出來的原因,誰知道會被碧秋一口就喊了出來。
碧春碧秋還在地上跪着,桃華看了一眼,對文氏道:」少夫人讓她們起來吧,畢竟是一片忠心,以後再不要如此莽撞就行了。」
文氏這才瞪了碧秋一眼道:」蔣姑娘大人大量,還不快些道謝。日後再這樣魯莽行事,就休怪我不講情面了。」一面說,一面心裏暗想,果然母親的話是對的,平日裏自己實在有些太過寬縱碧秋,這次回去一定要狠狠約束她,再不能有今日之事了。
南華郡主去外頭又拜了菩薩,且捐了一大筆香油錢,這才樂顛顛地回來。施主身份貴重出手大方,寺院自然也恭敬殷勤,中午上了精心烹製的素齋,並送了整整一壇惠泉酒來,顯然是讓人喝不完留着帶回去的。
文氏一朝有孕,身子雖不舒服,心裏卻是極高興的。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也開了胃口,吃了不少素菜。南華郡主看得高興,隨手又賞了一筆銀子。
飯後文氏服了安胎藥,按醫囑是要臥床再休息一時才好下山。南華郡主此刻看桃華無比順眼,拉了她的手笑道:」走走,聽說這惠山寺里的泉水號稱天下第二泉,酒喝過了,該去烹茶才是。」
她這會兒倒體貼了,看見蘇夫人又想起來:」夫人也是有孕的,也該歇歇去了,有蔣姑娘陪我足夠。」
蘇夫人雖然身子好,折騰這半天也累了,便順水推舟告了罪,自去禪房裏休息。這裏南華郡主拉了桃華去泉眼邊坐着,邊看丫鬟烹茶,邊笑道:」你叫桃華,我倒記得宮裏有個婕妤,名字與你極相似的,也是姓蔣。」
&主說的大約是民女的堂姐,名叫梅華的。」
&對對!」南華郡主頓時記了起來,」是叫這個名兒。記得本宮出京的時候,她已是有了身孕的。本宮瞧着,跟你仿佛生得不像啊。」
桃華無意提蔣梅華已小產的事,只道:」是隔房的堂姐,且民女生得像母親,所以與婕妤娘娘就無甚相似之處了。」
南華郡主對蔣梅華的相貌沒甚興趣,實際上若不是因着後宮有孕的嬪妃太少,她說不定連蔣梅華是誰都不記得,不過是隨口聊天罷了。當即撇下蔣梅華,問起桃華為何會看出文氏有孕之事。
桃華拿方才回答文氏的話稍稍加以改變又應付了過去,只說是曹氏有孕時相似,她怕萬一文氏有孕而不自知,所以才多嘴說了一句云云。
這倒引起了南華郡主的共鳴,嘆道:」可不是。這孩子別的倒也好,只是這上頭不懂事,自己有無身孕都不知道。身邊的丫頭也不懂,還得我來替她操心。」
桃華含笑道:」這正是少夫人的福氣呢。有郡主替她操心,少夫人只管養胎就是了。再過幾個月生一個大胖小子,郡主就等着抱孫兒了。」
說到孫子,南華郡主便眉開眼笑,也好說話了起來,跟桃華東拉西扯了一陣子,喝了兩杯茶,這才歇午去了。桃華終於得了清閒,毫無睡意,轉身去院子裏看桂花了。
南華郡主這次來上香,住的可不是寺後那種緊巴巴格子一般的小禪院,而是惠山寺里特意為貴客專門留出來的大禪院,院中甚至還有幾塊湖石和自山上引來的一彎清水,臨水種着一株紫薇,枝幹蟠龍般伸開,淡紫色的團花開得正繁盛,一陣風吹來便有些花瓣飄飄搖搖落下來,順着清水又流出了院子。
秋高氣爽,頭頂的天和腳下的水是一個顏色,上頭是花朵襯着藍天,下頭是倒影點綴着碧水,桃華正覺得心曠神怡,後邊腳步聲響,江恆的聲音帶笑響了起來:」蔣姑娘在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