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的落下,敲打着無數的枝葉,濡濕了新填的泥土。
夜色與雨水,仿佛是最好的拍檔,掩蓋住蕭瑤削瘦的身影。
在葬禮散場之後,蕭瑤假意隨着人流離開,卻是趁着沒有人注意,鑽入了星辰陵園四周的松林間,藏匿了起來。而等到夜色降臨,雨水也越發急促,陵園裏已空無一人之時,她又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墓碑前。
嶄新端然的石碑之後,一鏟鏟的紅泥,被不斷的拋到墳坑之外,直到露出一整個棺蓋。
這並不是一個輕鬆的過程。
而且,盜自己的墓,也並不是一件愉悅的事情。
蕭瑤艱難的撬開釘子,將棺蓋推開一小段距離,借着自己身形的纖薄,順溜的鑽了進去。
剛一溜進去,她就撞到了一個堅硬而冰冷的物體。
——是影風vi的殘骸。
陪伴了她那麼多年,一起在戰火硝煙中絕塵而過的老朋友,在她「死亡」之後,也同樣不離不棄的留在她的骨灰盒旁。它的四肢百骸,已經因為爆炸而支離破碎,曾經光鮮的表面,現在也只剩坑坑窪窪的痕跡。
蕭瑤將頭上的棺蓋,往回推了推,只留下一條呼吸的縫隙。
只是原本乾燥的棺木,仍是不可避免的沾上了外來的雨水。水滴從蕭瑤的身上滑落,又順着棺底流淌四溢,潮濕的氣息,就這樣彌散開來。
蕭瑤糊了一把臉,反手握着手電筒,照亮了這片狹小的空間。
葬禮辦得細緻到周到,就連來賓看不見的棺材內,也佈置得很精心。
機甲的殘骸,七七八八的都被白狄撿了回來,雖然炸得很難辨認,卻還是儘量按照設計圖擺放上殘缺的零件,好像棺木不是給人躺的,而是給這一架機甲躺的。
至於秦衣的骨灰盒,則安然放置在駕駛艙的部位。仿佛在死後的世界裏,她也依然能開着影風vi馳騁天下。
這樣的佈置,倒是大大減輕了蕭瑤的搜索量。
棺木的大部分空間,都是被這些金屬殘骸所佔據,只有駕駛艙里、骨灰盒旁,才放置着其他貼身的物品。
諸如一柄鋒銳的□□,和一隻精巧的聚能手炮。
這一冷一熱、一近一遠兩件兵器,乃是秦衣隨身攜帶,就插在褲管里。為的就是在機甲故障、必須強制脫離時,仍能有一戰之力。
只可惜,當時爆炸的力量太強,影風的外殼已經完全扭曲了,她的四肢都卡在了駕駛艙里,以至於根本沒辦法抽出這兩件東西。
不然,好歹能拉那隻白眼狼做墊背。
檢查了一下,這兩件兵器倒是還沒損壞。聚能手炮,甚至還殘存着大半的能量,拿來防身依然犀利無比。
自己的東西不拿白不拿。蕭瑤很順手的,用同樣放進來的衣物一裹,系成一個小包裹,給綁在了腰上。
然而翻找了半天,她真正的目標,卻根本沒有看見。
——怎麼回事?她的……項鍊呢?
那是一枚銀色的、星辰圖案的吊墜,與另外一枚銀月狀的吊墜,組成了一對情侶吊墜。這枚吊墜,她已經帶在身上十餘年了,幾乎從未從脖子上摘下去過。就連最後,她窒息咽氣的時候,都是被白狄拉扯着這墜鏈,活生生的勒死的。
當年那個人,將這條吊墜系在她脖子上時,是如此的鄭重其事,交代她千萬不能弄丟了。
她那時候,只覺得吊墜做得十分精緻,卻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問他:「萬一我弄丟了,該怎麼辦呢?」
「那樣的話,我就找不到了你。」他是這樣回答自己的。
他說,這一對吊墜之間,有着某種隱秘的聯繫,是可以相互感應的。
然而自他走後,秦衣琢磨了十年,都沒弄明白,到底怎樣靠一枚吊墜,尋找到另外一枚的。只不過,她用儀器來探測的時候,發現吊墜的材質,並不是她過往所以為的銀,而是另外一種……她根本沒有見過的材質。
除此之外,裏面還蘊藏着一種特殊的能量波動,而且這種波動,似乎有意識的屏蔽甚至反擊儀器的探測,為此她報廢了華夏研究所的好幾台高精度儀器,賠了一大筆錢,還上了研究所的黑名單。
雖然最後,她什麼結果都沒得到,可至少知道,這枚吊墜,並沒有她一開始想像的那麼簡單。
習慣了貼身佩戴,這十年來,它幾乎成為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以至於變成蕭瑤那幾天,她非常不習慣脖子上空蕩蕩的感覺。
蕭瑤以為,這枚吊墜會被當成她的遺物,隨着她一起下葬的。
然而整個棺木都遍尋不得。連骨灰盒她都翻找過了,什麼都沒有。
——難道是白狄拿走了?
蕭瑤的表情有些難看,如果真的是這頭白眼狼給取走了,那麼他是認出了這個自己都不認識的東西,還是純粹因為這是勒死她的兇器,所以藏起來了呢?
而且,要是真的被白狄收藏起來,那還算是一個可解的局面。最令人擔心,卻是他根本不將這東西當回事,直接扔在了那顆偏遠的矮行星上!
本來這種幾乎無人跨足過的星球,定位就十分困難,就算能找到那片爆炸過的區域,想找到一枚小得不能再小的吊墜,無異於大海撈針。萬一白狄還嫌不夠謹慎,再轟炸一番,直接讓晶石灰燼將這玩意給埋了,她這輩子都別想找到了。
蕭瑤還在頭疼的時候,棺木外的噼里啪啦的雨聲,似乎有了點兒異樣。
她微微凝神,只聽見枯枝被碾壓的聲音,還有拍打得越發紊亂的雨水聲。
地面上被碾壓的,有兩種聲音。
一種是輪子的聲音,一種是人的腳步。
——輪椅?是兩個人?
蕭瑤握緊了□□,正打算趁着他們撬開棺蓋,就直接衝出去時,卻聽見有個沙啞低沉的聲音道:「正好,陪葬。」
——臥槽,她認識的人裏面,有這種神經病麼?!
蕭瑤心頭一跳,連忙將□□查出尚未關合的空隙間。然而動手的人力氣奇大,硬是將沉沉的棺木給壓了下去,□□的尖端,就這樣死死的鑲嵌在棺材和棺蓋之間,和它們嚴絲合縫的結合在了一起!
該死!!!
蕭瑤憤恨的從裏面拍了拍木板,大聲叫嚷道:「喂!!!你們兩個混蛋!快把我放出來!!!」
該死該死該死!
回應她的,只有泥土落下,雨水和着稀泥打在棺蓋上的聲音。填土的人恍若未聞,只專心幹着手中的事情。而且力氣大的傢伙,幹這種活總是格外的輕鬆。蕭瑤費勁巴拉才挖開的墳墓,那人竟然分分鐘就填好了,還死死的壓實了!
蕭瑤撐着棺木側壁,借了力才將□□給拔了出來。
她隨手在木頭上捅了兩下,秦家財大氣粗,又是給嫡系下葬,自然用的是最好的沉水木。然而這東西重量大、密度大,堅實得連軍刀都很難幾下捅穿。更別提是挖開一個洞,讓她從裏面鑽出去。
更何況,以現在這種密閉的環境,空氣也不足以支撐她將棺木鑿穿——而且就算鑿穿了,土層還沒有挖開,一樣是沒有空氣流通的。
目前看來,最好的辦法……第一,是外面的人良心發現,又把她給挖出來了。
這個,算了吧,就算是夜晚,也不適合做夢的。
第二,只有用炸彈,生生的炸出一個洞來。
機甲的構造中,有類似炸彈效果的武器,但那一般裝備在重型裝甲上。她所駕駛的影風vi,一向是以輕靈小巧為優點,雖然也有能量武器,可……在機甲都快炸成渣的情況下,又怎麼可能使用得出來?!
蕭瑤開着手電筒,開始翻找起棺材中的殘骸起來。
雖然大多數都破破爛爛的,但總有些零件,大約還是可以用的……
沒有現成的炸彈,那就只能湊合着,用手邊的東西,勉強做出一個炸藥用好了。
蕭瑤很快揀着趁手的東西,堆放到了自己的身邊。
要做出一個能成功爆炸的彈藥,最起碼,得有兩個基本組成部分。
一個是易燃易爆物,另一個,則是點火裝置。
聚能手炮里的能源,只有通過特別複雜的轉化,才能夠真正引動出來。直接對着棺木開槍,造成的創口太小,不足以讓她爬出去。但是直接引爆的話,又會觸動手炮內部的自保機制,根本無法爆炸。
至於她所駕駛的機甲,當初都被白狄給爆了一回,幾乎可以說是能炸的都炸的。好在有一個極為微小的副引擎,因為位於機甲的內部,周圍的結構又特別複雜,所以倖免於難。
這種東西,拆起來也不容易,蕭瑤手頭的工具也不夠,只能湊合着□□用。
她將內置的能量盒,從重重包裹中拆出來,又開始便剝便刮能量盒的外殼,讓裏面提煉過的能源晶石暴露出來。
方才嵌入過□□的棺蓋口,倒是一個極好的引爆點。可惜她就是從那兒進來的,那一側棺蓋和棺木都已經被浸得濕透,還在滴滴答答的滲着水。
必須找個東西,還維持它的乾燥。
蕭瑤環顧四周,最後盯上了自己的骨灰盒。畢竟是自己的骨灰,除了有點兒怪異,她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地方,直接就將晶石塞進了骨灰盒裏,又找了幾根電線和連接釘,將骨灰盒固定在她看好的引爆點。
蕭瑤心頭微緊,握緊了聚能手炮的手柄,退到棺木的斜對角,拿起她早已挑好的一塊機甲金屬板甲。
她儘量將自己縮在棺木的三角處,用殘缺不全的板甲遮住自己的大部□□體,然後用手炮瞄準了骨灰盒,喉嚨微動,心臟更是砰砰的跳動着。
——只有一次機會。蕭瑤告訴自己。
狠狠的按下手柄,一道亮光在炮口聚起,在感覺到炮火噴出、後座力作用的第一時刻,蕭瑤以最快的速度縮得更緊,將自己保護在板甲的後面。
身前的板甲瞬間變得滾燙,一股強大的推力衝擊向自己,又因為背後沉重棺木的阻攔,將她擠壓在了一個更小的空間內,胸口頓時悶出一口獻血。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耳畔,泥土和木屑向着四面八方射去,噼噼啪啪的打在了她的「盾牌」板甲上,有些甚至狠狠的擦過她的皮膚,割開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連着爆炸的熱度,一片火辣辣的疼。
雨,冰冷冷的,重新打在她的臉上。
「咳咳。」蕭瑤護着胸悶咳了幾聲,吐出幾口淤血。她抵住板甲的手臂也有大面積的灼傷,被爆炸波及到的皮膚,更是滲出大片大片的鮮血,滾燙的,和冰雨混合在了一起。
她強撐着起身,踉踉蹌蹌的,向着最近的掩護密林里拋去。
星辰陵園附近的守陵人,只怕馬上會趕過來。更別提,那個想要生生將她活埋、根本不知道藏在哪裏的變態!!!
沒有道路的山林,枝葉交疊,松針密集。
蕭瑤卻顧不得撥開這些瑣碎卻細密的枝椏,只能忍受着這些尖針一次次的刷過自己的皮膚,好像要刮下自己的一層皮一般。
身上的血,越沁越多,蕭瑤卻只知道……她必須快點逃離這裏,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
體內的血液越來越少,身上的傷口卻似點燃了一把火,熊熊的燃燒出熾烈的熱量,直衝到蕭瑤的腦海里。
明明是在失血,蕭瑤卻莫名的感到身體裏翻滾出一陣力量,支撐着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敏捷……
松針在皮膚上劃出的血痕,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淺,到最後,幾乎變成了隔靴搔癢,再也不能動彈她分毫。
這些蕭瑤都不知道。
她只是在這好像漫無天日的雨夜,瘋狂的奔逃着。體內一股烈火爆裂,仿佛要撕開表皮,將這徹夜的雨水也蒸發了一樣……
在這暗無邊界的山林之間,沒有人看見,蕭瑤的瞳孔里,時隱時現、跳動不停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