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跪在宮門之前,身體僵直,骨頭疼痛無比,卻不敢有絲毫亂動。
來來去去的內侍、宮女很多,換了往常,這些人都會小跑着來到他面前,點頭哈腰聽侯他的使喚,能夠在他面前遞上一句奉承話兒,回去後就可以很有面子地對同伴吹噓,某日我與童樞密說話了,童樞密待我如友。
但今天,這些人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童貫知道,這代表了天子趙佶的怒意尚未消褪,他能做的,卻唯有忍和等。
忍住這前所未有的羞辱,等待趙佶回心轉意。
但足足過去了兩個時辰,也沒有趙佶傳召的消息傳來。
若是能面見陛下,他有信心,憑藉多年以來自己對趙佶的了解和雙方的情誼,趙佶應當會被他說服。
他這一路逃來,已經想到了說服趙佶的好些個藉口,只求有見趙佶的機會。
直到傍晚時分,終於有個敢和他說話的人出來了。
李彥。
接替了楊戩負責西城所搜刮之事的李彥,這幾天的心情同樣不好,因為楊戩被抄家的事情,對他震動極大,他感覺似乎過些時日,自己也要面臨這種相類似的處境。
因此,看到跪在宮門前的童貫,李彥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
「童樞密,你跪在這裏沒有用處,官家已經出宮了。」他輕聲對童貫道。
童貫愣了愣:「官家去哪了?」
「蔡府。」
「哪個蔡府?」
「此際還會有哪個蔡府,當然是太師府。」李彥說到這咧開嘴苦笑了一下:「莫看你發急,還有和你一樣發急的人呢。」
這和童貫一樣發急的人,自然就是蔡攸。
局勢發展到如今,已經充分證明他不堪為相,可以說去相罷職,指日可待了。
而趙佶越是倚仗蔡京的經驗和智慧,對蔡攸來說,就越是一種羞辱。可偏偏當聽說趙佶親自到了蔡京的太師宅時,他還要眼巴巴趕來,想要打聽一下趙佶心裏的最新主意。
蔡京倒沒有為難他,而是任他在旁。趙佶也不理會他,只是對着蔡京落淚哭泣:「朕做錯了什麼,為何會有如此人間慘劇,夏賊復來,金人罷盟,朝廷用度不足,臣僚怠政,百姓圍攻……朕聽聞陳朝老之流又在鼓動京中士子百姓,敲登聞鼓欲逼朕出宮面見百姓……此真亘古未有之事也!朕有何過,竟致於此,早知這般,朕不如傳位太子,悠遊泉林,書畫自娛,也省得整日操勞,卻為臣僚百姓所怨!」
蔡京聽得這裏,也只能苦笑。
這位趙官家,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是一位明君呢。
但旁邊的蔡攸卻是心中一動,他偷偷看了趙佶一眼,覺得趙佶方才的話是出自真心的。
論才能他或許比不上他的父親,但論對趙佶的了解,他卻絕不遜色於蔡京。
趙佶從來不是意志堅定的人。
若是當個太平天子,他會爭權奪勢,但當國家面臨危機時,他則想着推託責任了。
蔡攸眼睛轉了轉。
「官家不必太過擔憂,黃河天險尚在,金人等閒過不得河。京師這兩年頗建城防,特別是有神威將軍炮在,京師無虞也!」蔡京勸說道。
「我也知此,但我唯恐朝廷之患,不在於外,而在京師之內!」
趙佶最怕的,還是京中百姓造反。
說來也是他自作孽,此前兩次債券之事,已經將京師民心大失,而前日從各大商會手中弄了三百萬貫錢的消息,不知如何傳了出去,於是那些買了各種債券的百姓紛紛趕來要求還錢,但這筆錢第一個用度是發給京中官吏禁軍,第二則用於高俅出京招募壯勇,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之間,就已經花得一乾二淨,朝廷手中又沒有錢了,可百姓卻以為朝廷有錢。
如此一來,趙佶可以說真的彈盡糧絕。內庫原本是有些錢,但趙佶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動用時,卻發現裏面所余也僅有不足兩百萬貫。
面對如今的局面,可謂杯水車薪。
這讓趙佶徹底絕望,對於目前的危局,失去了應付的信心,想要扔挑子。
蔡京又勸了幾句,可是一時間,他也找不到好的方法,只能勸趙佶給周銓加封,令其領兵勤王。
趙佶對此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時也擔憂,正式授予周銓兵權,即使能解眼前之事,恐怕會留下更可怕的後患。
正商議間,突然高俅趕了來,帶來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
斡離不領的金兵渡過黃河,攻破澶州,前鋒進逼應天府!
「應天府……若是應天府失守,那即使官家回心轉意,消息也傳不到周銓那兒了!」
此前還算鎮定的蔡京,此時惶然而起!
澶州在大宋軍政之上,絕對有特殊地位。
當初遼國攻宋,寇準半勸半逼,帶着宋真宗到了澶州,與遼國蕭太后、遼帝聖宗耶律隆緒對陣前線,此戰雖然大宋已經獲得戰略上的優勢,可是因為真宗本人優柔懦弱,最後以澶淵之盟結束。此盟約後,宋遼約為兄弟之國,而宋每年給遼歲幣三十萬兩白銀。雖然對大宋來說,可謂喪權辱國,但好歹保證了宋遼間近百年的和平。
此時澶州失守,也就意味着黃河天險,不再為大宋所有!
金國兵馬繼續南下,過興仁府,便是京畿與南京應天府。此時金人未直接攻汴京,而是以前鋒進逼應天府,分明是要截斷大宋京師與東南江山的聯繫。
只能說,金人這一擊,打在了節骨眼上,讓蔡京都惶然不安。
他如此失態,讓趙佶也嚇住,此際他才明白,蔡京此前的底氣,就是來自周銓。
「澶州本是堅城,又有黃河天險,為何金人一戰便下?」蔡京又問道。
「這個……金人用了火炮。」高俅臉色綠得厲害,他正準備出京去招募壯勇呢,現在倒好,金人就在京城邊上了。
「火炮……」趙佶無語。
周銓「發明」的這種開器,讓大宋有了與遼國對決的底氣,可也正是這種武器,又讓大宋的城池之險極大削減。
「應天並無多少兵卒,金賊又有大炮,如何能守得住!於今之策,唯有一條,官家,請巡幸蜀地!」旁邊一直只聽不說的蔡攸道。
趙佶神色一動,若事不可為,這倒是一個辦法。
「官家不必着急,應天府未必就一定守不住,如今知應天府者,乃是宗澤,官家還記得此人麼?」
蔡京在大驚之後,卻又緩了過來,他對宗澤印象深刻,因此寬慰道。
可趙佶卻不認為,區區宗澤能夠守得住應天府。
應天府內,渾身甲冑的宗澤大步行於街頭,他雖是年過半百,鬚髮皆白,但行走之際,龍行虎步威風凜凜。
「太守出巡了!」
「瞧,那便是宗太守,當真是英雄了得!」
「若非宗太守早有準備,城裏哪能收容這許多百姓,不知有多少人會死在金賊狼牙棒下!」
因為準備得當,在金人逼近之時,宗澤大開城門,足有數十萬百姓為躲避戰火逃入應天府城。這些百姓都被組織起來,加固城防排查奸細,哪怕在城內並無親友可以投靠,也不必擔心凍餓。
此事讓宗澤在城內聲望極高,看到他巡視,百姓們仿佛有了主心骨,小聲議論,也多是褒揚之語。
宗澤聽到這些話,卻沒有什麼歡喜。
這些百姓哪裏知道,他這許多應對之策里,背後是周銓多少努力。
就是城中的組織調配,也少不了從京徐鐵路工地調來的「周銓弟子」出力。
因此,宗澤還有些羞愧,覺得自己欺世盜名,有些對不住周銓。
正想着周銓,宗澤訝異地看到,就在街邊,周銓咧着嘴,對他露出笑容。
「濟國公,周公!」宗澤當真是驚喜交加,若說他自己讓應天府城中的百姓有了主心骨,那麼周銓此時出現,則讓他原本還有些不定的心定了下來。他突然對守城有了絕對把握。
兩人見禮已畢,宗澤笑道:「濟國公這個時候,不是在日本麼,怎麼有空來此?」
「我的兵力調不過來,但我本人卻可以過來,而且主力雖然來不了,可非主力則來得了。」周銓笑吟吟道:「我只是先導,今後會有三千護衛軍趕來……宗公,這是我能抽調的全部兵力了。」
宗澤卻是半點不信,他狐疑地望着周銓:「日本的事情,是真是假?」
周銓微微一笑,卻不正面回答:「我人都到了這時,只帶了三千人,你說那邊之事,是真是假?」
宗澤心知這裏面應當還有某種玄機,他原本猜測,周銓是想坐視金滅大宋,然後他以救世之形象,躍然而出,獲取民心,從而建立不世之基業——對此,宗澤雖然不滿,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對周銓最好的選擇。
可偏偏周銓出現在這裏,出現在可能最為激烈血腥的戰場之上!
「濟國公是何時來的?」宗澤想了想又問道。
「兩日前安排好所有事情趕回來,原本是想趕到澶州的,卻沒料到澶州失守的那麼快……咦?」
周銓正在向宗澤解釋,可眼角余法看到了路邊人群中的一人,不由停下腳步,咦了一聲。
那人立刻以袖遮面,轉過身去,似乎是要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