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會帶來源源不盡的虛假愉悅感,逐漸讓人習慣、依賴、繼而侵蝕全部的鬥志。
它使人寸寸腐朽,淪為一截截燃過的木灰。
千年之後,月蓮狼狽不堪地回到絕月門時,再回想起當初的那些又傻又令人羞愧的念頭,竟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她在無數場刀光劍影中殺出一條路來才成為今日的模樣,又為何竟會真的以為有人能護她一生?
她註定為殺戮而生,在這個世上,從未有女人能夠安逸苟活。
微不可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雅致悅耳的聲音隨即不緊不慢地從珠簾外傳來:「蓮兒,我聽說……你在皇宴上給連將軍難堪了?」
「難堪?是指我與他比劍時戲耍他之事?他技不如人,哪裏怪的了我。」月蓮負手挺身站在窗前,頭都沒回,語氣冷淡,「況且,我沒有一劍了結了他的性命,已是看在姐姐的顏面上了。」
月蓮剛剛成為赤衣士之時,曾承諾姐姐,此生不會對連玥刀劍相向。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已不在意當初的承諾,只是對於連玥,她想不出一個使自己滿意的死法,連玥在她眼裏就如同池塘里的爛泥一般,就算用盡極刑碾壓千萬遍又有何痛快?
「話不能這麼說,」太勛撩了帘子緩步踱了進來,嗓音微微壓低了幾分,「你既沒殺他絕了後患,便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月蓮回頭,見那焚火珠串成的帘子隨着太勛抬腕的動作閃起烈烈紅光,一時覺得炫目,而比這更耀眼的,是太勛那絕世無雙的俊美容貌。
月蓮只覺那張臉美得縹緲,如鏡花水月,一觸皆虛無。
「師父,你明知我做不到。」月蓮淡然斂眸,將目光再度移向窗欞之外,連綿起伏的山蒼茫茫的連成一片,北冥又下雪了。
太勛順着她沒有焦點的目光望過去,瞳仁瞬間被染上一層白霧,他沉聲道:「死於軍營的軍妓千千萬萬,她不過是其中之一,只不過她碰巧是你的姐姐。這世上,無論男女,枉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我多想殺了那些齷齪的男人,他們骯髒的靈魂比軍妓低賤多了。」月蓮唇角微勾,不屑地輕笑了一下。
「你比從前戾氣更重了。」太勛嘆了口氣,無奈地走過去,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拂過她白皙脖頸上細若絲線的傷疤,意味深長地道,「我看,你最想殺的是他吧。」
幾乎是一瞬間,月蓮原本掛在腰間的長劍已然全部出鞘,太勛不知何時身已後退半步,以兩指輕而易舉地捏住寒光凜凜的劍刃。
「你看,我都沒提是誰,你便惱成這樣。」太勛語氣依舊淡然溫厚,沉聲笑笑,稍稍動了動手指將架在自己身前的利劍推入劍鞘,「好好說話,莫要舞刀弄槍的,若是傷了為師剛裁好的新衣,定同你計較。」
「師父,您真是比女人還愛美。」月蓮譏誚着挑了挑眉,半垂着眸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太勛那身精貴華美的銀絲衫,其實這錦繡銀絲所制的長衫有些過分美輪美奐,常人穿上定會如同孔雀展屏一般浮誇,偏偏太勛身姿氣度遠非常人能比,倒是它被襯得黯然失色,「不如,師父替我殺了他吧。」月蓮懊惱地嘆了口氣,故作乖巧恭順,「徒兒此生做牛做馬報答師父您。」
「誰?」太勛明知故問,不疾不徐地從袖中掏出一塊純白色的小帕子,仔細地擦了擦觸過劍刃的如玉手指,他討厭沾上哪怕一絲血腥味兒。
「不知道便算了。」月蓮向來不喜這般不爽利,當即變了臉色,語氣已然透出薄薄的怒意,「我自己來也是一樣,費些時日罷了。」
太勛聞言,擦拭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繼而朗聲大笑:「乖徒兒,為師就中意你這股子傲氣。但那璃駭,怕是你費多少時日都是打不過的。」
月蓮一驚,疑惑地轉身:「為何?我看他也不過如此。」
她清楚十七武功的確屬上乘,可還不至於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地步吧。
「不過如此?你也太小瞧他了,連我都不敢夸下此般海口。」太勛搖了搖頭,緩步踱到廳內的柚木几案旁,端起紫砂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熱霧瀰漫開,瞬間室內便香氣裊裊。
「什麼?師父您不是總說自己是神麼?」月蓮詫異地跟了過去,眼神帶着三分嘲諷七分好奇——要知道,太勛可是從未承認過哪個人比他強。
「嗯,他也是啊。」太勛優雅地輕輕地吹了吹熱茶,水汽飄飄遮住他精美漂亮的五官,看不清表情,他低頭抿入一小口,「而且,如今我已無神身,而他依舊是神身啊。」
「師父又要講故事?」月蓮微微不耐地挑眉,對此表示並沒有什麼興趣的。其實她向來是相信有神存在的,但她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心目中高高在上、力不可測的「神」是太勛這般亦正亦邪、囉里囉嗦、整日為穿衣打扮憂愁的男人。
「大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為師還沒有來這凡間。」太勛眯起眼,似乎陷入了異常久遠的回憶,顯然講故事的興致並未被她不屑一顧的語氣破壞,「天上經歷過一次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蝤族叛亂。」
月蓮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雪越下越大,漫天滿地的白色翻滾飛舞。
「那是蝤族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打贏了上神,以璃駭為首的蝤類生靈幾乎成功統治了整個天界,那是一群怎樣強大的怪物呢……我只記得,他們踏過的地方,除了俘虜,便是死屍。當時大君不顧一切地集合了眾神,死守聖城,最終,包括為師在內的四大神君合力才將璃駭給封印了,遣入凡間,再接下來,蝤族群龍無首,樹倒猢猻散。」太勛講得繪聲繪色,又感慨地嘆了口氣,對月蓮道,「我的乖徒兒,他如今雖被封印了,想捏死你還是很輕鬆的。當年他在落雪山斬你,就如同拍一隻蚊子那般隨意,所以為師才能偷偷把你的屍體帶回來。」
「哦,是麼?」月蓮神色未變地瞟他一眼,搖着頭勾唇一笑,「我還當師父有多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太勛臉色一僵,輕咳一聲,呷了一口茶才繼續不滿道:「怎地就不過如此了?為師可是最上等的神族,那璃駭是蝤族,最低等的神。這個族類天生容貌俊美異常,且有輔助練功的能力,專供天上的女人取樂所用。」
「……男妓?」月蓮震驚地看着太勛,驀地想起十七曾說過他是靠出賣美色為生,一時覺得好笑,輕「嗤」了一聲,「俊美異常?我怎麼沒看出來。」
「蝤類都是男性,天生資質奇邪,正常修煉可百倍高於我們神族,但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太勛故意吊人胃口似的頓了頓,用杯蓋不疾不徐地撥了撥浮茶才道,「他們天生體內帶毒,無藥可解,一旦與女性行過交-合之事,便要時時忍受毒發之苦,毒發起來如焚心蝕骨。這毒不致命,恰恰相反,它是保命的,也就是說當你痛苦到求死,卻如何都死不了,毒發次數多越多,甚至會愈發貌美嫵媚,皮膚細若女子。隨着年齡的增長,毒發會使蝤類更加渴望女人,因此,幾乎所有的蝤類都在年幼時被比他們強大的女人佔有,有些屬自願,但大部分是被強迫的,之後,他們會為了逃避毒發的痛苦,會窮盡一生把自己天生的奇質貢獻給飼養自己的女主。億萬年來,神族都是以此法來壓制蝤類的力量。」
「……然後呢?」月蓮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勛在水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的臉,擺出一臉獵奇的表情繼續聽故事。
「璃駭當時是存活的蝤類中最美的,天上喜愛他的女人不計其數……啊不,應該說,幾乎所有女人都企圖成為他的飼主,包括我們的大君。要知道,歷代大君都是很少飼養蝤類的,她們認為以蝤類修煉是旁門左道,會污了她們身子,可是大君只在碧波潭撞見了璃駭一面,便想要據為己有。」太勛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語氣古怪地調侃,「乖徒兒,我們大君見過的美色可都是這凡間遠遠比不了的,你啊,定是看破紅塵,認定美色皮相皆過眼雲煙,才會覺得璃駭不美吧。依師父說,在你眼裏只能看到兩種人,一種是你可以打得過的,另一種呢,是你打不過的。」
「師父先要告訴我,紅塵為何物?」月蓮彎了彎眼角,笑問。
「俗世名利,繁華美色,七情六慾。」太勛隨口答道。
「這一切只有勝者可得,我耽溺於爭強好勝,又何談看破紅塵?」月蓮滿不在意地說。
太勛搖了搖頭,笑得諱莫如深:「你似乎需要這些,卻不曾享受它們。像那軍營里的軍妓,在你看來悽慘悲哀,其實她們之中有不少都縱情聲色、沉溺其中。」
「徒兒愚笨,師父說了我也不懂,不如還是繼續講故事吧。」月蓮雖是這麼說,語氣卻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調調。
「你想聽?」太勛意味深長地問。
「不說便罷了。」月蓮再次背過身去,微微有些氣惱。
「剛剛說到哪了?哦對,大君中意璃駭,多次親自造訪碧波潭想把他帶回聖城,可沒成功,大君惱羞成怒,揚言要殺他……這又是一個故事,當時大君的繼承人,也就是後來的大君,也中意璃駭,聽聞這個消息後大驚失色,直接起兵造反奪了位。」太勛正說得妙趣橫生,忽聞月蓮「咯咯」地笑了出來。
「我說,你們這些所謂的神是不是每日無甚正事,就知道搶男人?」月蓮笑得前仰後合,一朵潔白的雪花飄在她上翹的唇角,融成一滴水。
「自然不總是這樣的……」太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畢竟是千萬年難得一見的美色,所以是禍水啊。」
「……還挺有趣兒的,你繼續將。」月蓮倚在窗欞上,洗耳恭聽。
「後來的大君對他更好,企圖打動他。可他野心勃勃,又怎麼會做大君的孌寵。他非常聰明,並非像那些為了避免被飼養而自我了斷的蝤類,他擅長利用美色惑人,懂得將所有條件為己所用,以女人反飼,功力每日以千萬倍地增長,一直無人發現,直到天界有大量女人消失無蹤才有人察覺了此事,而那時的他已然幾乎無人能敵。」太勛講到這裏,溫和地笑了笑問道,「怕了嗎?」
月蓮一副將信將疑的模樣,抿唇不語。
「不過,也不是完全被辦法,」太勛又慢條斯理地啜了口香茶才接着道,「他一直沒有飼主,你可以去勾-引他,若是成功了,那他可就是你的人了啊,到那時,還不是你想怎樣便怎樣?」
「……」月蓮危險地眯了眸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下道,「簡直是笑話!」
「怎地就是笑話了,不要對自己這般沒有自信。」太勛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你……師父,徒兒要休息了,不送。」月蓮乾脆背過身去,眼不見為淨。
這逐客令下得突然,太勛尷尬地半張着嘴,愣了會兒才笑眯眯道:「乖徒兒,讓為師喝完這杯茶再走可好?」
月蓮沉哼一聲,一撩衣擺,轉身踏出外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