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易走後的第四年,宇寧憂鬱成疾。她很配合治療,謹遵醫囑,每日按時吃藥,按時進食,會出門散步,會看令人捧腹大笑的電影。只是她吃了的最後會都吐出來,鬱鬱寡歡,意識不清的時間越來越長,最終一病不起。
躺在醫院裏,宇寧彌留之際,看着寧媽媽鬢角的些許白髮,「媽,對不起。」
寧媽媽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搖頭,淚眼婆娑,「寧寧已經很乖了。"
她知道,她的女兒已經很努力了,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滴————,儀器冰冷的聲音宣佈宇寧的心臟停止跳動。寧媽媽放聲大哭,病房外抽煙的宇澤紅了眼眶。
——
許是作為靈魂們此生最後的風景,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開的格外淒婉而絢麗。血紅色的彼岸花綿延整條黃泉路,在這鬼氣森森的倒是別外的光彩。
宇寧跟在眾鬼魂的後面,一步步的走至黃泉路的盡頭——忘川。忘川河旁有一塊三生石,上面刻着人的前世今生,宇寧沒有上前看,對於她來說前世今生已經不重要……
跨過了三生石,抬腳上瞭望鄉台。
望鄉台,是陰間鬼魂遙望人間的最後一個地方。
宇寧站在台前,高台之上畫面漸顯,她看見寧媽媽一夜之間雙鬢皆白,仿佛老了十歲,懷裏抱着小易,坐在凳子上望着她靈堂上的照片發呆,哥哥宇澤則在一旁操辦葬禮。
「來到這裏,塵世就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喝了孟婆湯,一切又會重新開始的。」一陣沙啞的老嫗聲音,宇寧回頭,只見奈何橋上有位老婆婆端着碗正看着自己。
鬼霧重重,直到宇寧走近了才看清這老婆婆的樣子,她的臉上滿是褶皺,背駝的厲害,端着碗的手指甲尖銳而奇長,衣服松松垮垮的掛在身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滲着寒意,鬼氣森森的冥府里使她看上去格外陰鬱恐怖。
「婆婆,我想找個人。」她開口道,「他叫左易,三年前應該就過了奈何橋。」
「這奈何橋每年每天走過那麼多人,我可記不得。」孟婆無心搭理,只道:「喝了吧,喝了孟婆湯,進了輪迴道,今生的一切就都與你無關了。」
碗裏的孟婆湯血黃渾濁,宇寧搖了搖頭,「他總是要過這奈何橋的,我要在這裏等他。」
孟婆聽罷冷哼一聲,「就算你等到了又能怎麼樣?他已經不記得你了!」
忘了嗎?沒關係,只要他還是他,還是左易就行了,一切都還可以重頭開始的,「我要在這裏等他,只要他還是他,我就願意等。」
孟婆見宇寧依舊搖頭,心中也無甚感覺,痴魂怨魄她見得太多太多,只不過是又要多了一個。
「你既然不願意喝這孟婆湯,就跳下去吧,再等一千年才可進入輪迴!」收起碗,指了指橋下,語氣平淡。
宇寧順着她手指的的方向望了望,血黃色的忘川河上波濤洶湧,孤魂野鬼哭嚎不止,河上腥風撲面,遍佈蛇蟻。
「你跳入這忘川河,就算今日不忘,明日不忘,但在這一千年中,你一次次看着你要等的人從這奈何橋上過,而你們卻不得相見。你為他受盡苦難,其實只不過是在這渾渾噩噩的遊蕩千年,等待輪迴。」孟婆又繼續道:「就算你依然不願意忘記,這忘川河水一次次的穿過你的身體,也會逼着你忘記,所以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良久,見她只望着忘川河不答話,孟婆冷哼,跨過她走向下一個上橋的人,「既然你執意不肯進入輪迴,就跳下去吧。」
跳入忘川的一剎那,冰冷河水如利刃穿體而過,河中的蛇蟻也紛紛上前來撕咬她的身體。她不再有血肉,但那冰冷和撕扯的痛直達心魂,宇寧蜷縮做一團,任由自己緩緩地沉入河底。
阿易,你在哪……
忘川怨鬼的哀嚎,融入冥府無盡的黑暗,悽厲哀絕:
奈何橋,路遙迢,
一步三里任逍遙;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識途奈何。
……
孟婆將湯碗遞上前,對着來人道:「喝了孟婆湯,進了輪迴道,一切就塵歸塵,土歸土了。」
來人愣了一會兒,看了看碗裏血黃的湯汁,又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嘆了口氣接過,臉上儘是不舍,仰頭一飲而盡。只不過片刻功夫,就表情麻木的下了奈何橋,進了冥界,趕奔下一個輪迴。
——
濃重的鬼霧環繞和悽慘不盡的哀歌是忘川的苦難的點綴,這裏,靈魂的唯一伴侶便是河中永遠飢餓的蛇蟻,一寸寸的吞噬,再一點點的修復。
宇寧坐在奈何橋下,仰頭看着橋上過去的每一個人,這些人中有和她一樣不願喝孟婆湯便跳下這忘川河的,也有看的灑脫將孟婆湯一飲而盡的,也有哭哭啼啼最終還是喝了的。過了奈何橋的,自然投了輪迴。至於那些跳下忘川的,便和她一樣終日仰頭等着盼着,盼着自己等的人會從橋上過,盼着可以再見上一面。
——
「您見過我的女兒嗎?」陰暗中一聲慈祥熟悉的聲音傳入宇寧耳中,她仰頭,看見來人的模樣,猛然間心下大痛,只因她與那人有着如此相似的眉眼……
「這裏每天過這麼多人,我就算見過也記不得了。」孟婆沙啞的嗓音依舊。
「我的女兒叫宇寧,她長得很可愛,大大的眼睛,彎彎的眉毛,長得很漂亮。」
那人如數家珍,言語中不乏慈愛和自豪,宇寧聽了,疼痛如翻江倒海般襲來。
孟婆搖頭,只將碗遞了過去。
寧媽媽接過捧在手中,嘆聲道:「她去找一個名叫左易的人去了,不知道她找到沒有,如果沒找到,她現在在哪呢?」
宇寧將自己向河底沉了沉,她忽然有些害怕,怕寧媽媽看見她,看見她在這忘川里,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她可能已經找到了,你也不必牽掛了,喝了孟婆湯,進入下一個輪迴吧。」孟婆安慰道。
「老婆婆,如果您再遇到她,一定要替我問問她,她這一世過得好不好,爸媽疼不疼她,有沒有受苦,找到的那個人對她好不好?」
她的話,聽了宇寧心下大痛,看了看自己身處的忘川,蛇蟻依然在撕咬她的身體,痛由心生,想要大哭一場,但又不敢。她怕橋上的人看到她,看到她然後知道她並沒有找到,看到她然後知道她過得不好。
她多麼怕她的母親見了會難過,多麼怕她的媽媽見了會心疼……
橋上的人喝了孟婆湯,只是碗到了嘴邊還依舊惦念:「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有沒有人對她好,有沒有人將她捧在手心裏……我的孩子……」
疼痛貫穿四肢百骸,逾越宇寧所能承受的極限,她將身子蜷縮一團,任其沉入河底。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她的悲痛,忘川河上突然哀歌大盛,嗚嗚咽咽,綿延不絕。
孟婆看着橋下漸漸沉如河底的宇寧,漆黑陰冷的眼睛不見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