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正在澆花,正直盛花春季,幾棵牡丹開得恣意瀟灑,大胡紅,梨花雪,烏龍臥墨池,這三個品種都是極為名貴的。葉片油綠,花瓣肥碩鮮嫩,近觀遠望皆可入畫。看書衡一直在注意,甘玉瑩便問:「你要過去打招呼嗎?」
書衡淡淡收回了目光:「富貴時尚無接觸,如今又何必故意為之?」便攜了甘玉瑩的手自去尋客房歇息。卻不料,剛走了出沒幾步,就注意到大花架子後面重重人影閃過,倒是又有一群穿紅着綠披金戴銀的貴女近隨而至。環佩叮噹,高聲談笑,顯然文和也注意到了,她似乎受了驚嚇一般,猛然抬頭一望,又立即低了頭,丟了水舀子飛快往後躲。
然而,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嘖嘖,這不是咱們大夏數一數二的才女嘛,瞧瞧,哎呀,才女到底是才女,都說拔毛鳳凰不如雞,但姐姐還是這般平和恬淡,倒真不愧是才女做派呀。」這語調陰陽怪氣,話語過於惡毒,書衡不由得皺了眉。
大紅羽紗遍地灑金石榴花掐腰斜襟長襖,粉紫色妝花寬袖褙子,頭上是一對金鑲玉倒垂蓮雙掛流蘇大釵,項上還掛着吉祥如意六福赤金鎖,手裏甩着一隻桃紅色金鎖邊鮫帕,動搖之間,腕上三隻嵌寶石雲墨紋金鐲叮噹作響。神態傲慢的讓人生厭。
孔雀畫風又出現了。書衡扶額。
&還澆花呢?」張蝶衣卻不肯放過文和,她走過去細細看了看,聳肩一笑:「呵呵,不得不說這花跟你真配。」
她身邊捧硍的立即乖覺的接話:「姐姐真是糊塗了,若是以前的文和縣主也就罷了,但一個罪臣之女怎麼能比牡丹?哦,對了,她現在可沒有縣主的封號了,不能叫文和了,得叫她玲玲。對不對呀?玲玲,這名字倒是挺俗,聽說還是她爹爹親自取的呢。」
文和的臉色急劇蒼白下來,再無半點血色。
張蝶衣卻是不依不饒,還不肯放過她。假模假樣的一笑,念道:「姐妹們不知,這牡丹原本就是罪女花。據說當初古唐武后君臨天下,命令百花齊放,唯有牡丹自視甚高違抗皇命,所以被武皇下令驅逐出長安,貶到了洛陽。所以,倆個都是罪花,怎麼不搭呢?你倒是忘了這玲玲姑娘也是十花榜里的花呢。」
&哈哈,說的好。」
尖笑聲四起,文和的身體已經搖搖欲墜,唯剩下一雙黑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們。
書衡皺了皺眉。虎落平陽被犬欺。她畢竟沒有恨屋及烏的連坐思想,對張蝶衣這種行為十分看不慣。她輕輕拉了拉甘玉瑩的衣袖,低聲道:「小妹,等會兒別衝動。」
&女當初可是高傲的很,兩眼朝天,很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又是詩詞,又是歌賦,又能彈,又能畫,下個棋都能贏國棋館的老先生。你知道自己鼻孔朝天的樣子有多討厭嗎?」張蝶衣用一種尋釁的,極端不禮貌的眼光上下掃視文和:「我今天就讓你知道被人小看的滋味!」她一甩手扔掉了帕子,勾着一邊嘴邊看文和:「給我撿起來。」
甘玉瑩的咬牙聲,書衡已經能聽到了。雖然這小妹喜惡分明,她雖然覺得文和落到這般境地是她家人自作孽,但眼睜睜看着她受欺負,甘玉瑩就受不了了。在她眼裏,打贏對手有着無比的榮譽感,但贏了之後還羞辱,那就是很廉價的行為了。
文和定定的看着她,在張蝶衣驕傲而蠻橫的眼神下,慢慢蹲下身去,緩緩伸出手指,撿起那方帶着脂粉味的手帕。
&呵呵呵呵」張蝶衣誇張的志得意滿的嬌笑,然而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來了,笑聲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一樣吞回了嗓子裏。文和把她的手帕丟進了一邊水池裏,呸的啐了一口,沉靜而冰冷的道:「我到現在還是一樣的不把你放在眼裏。」
她已經經歷了人情冷暖,飽嘗了白眼和口水,無措,哭泣,羞憤欲死,那都是過去了。
&你!」張蝶衣氣得抖起指頭:「我可是三品大員的女兒,麗妃娘娘的侄女,你一個罪臣之女,你算什麼東西!」
她身後捧臭腳的大概也沒想到落難的文和還有這樣的骨氣,這麼不容讓張蝶衣,立即七嘴八舌的開啟了群嘲。
&是就是。還當自己是文和縣主呢。蝶衣跟你講話是給你面子,罵你也是福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現在的玲玲?呵呵,可是連阿貓阿狗都不如。」
&呵,畢竟才女,心高氣傲,可惜呀,眼瞎,看不清形勢,也不知道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不能得罪。」
張蝶衣冷哼一聲,想想過去自己在文和這裏受到的輕蔑和譏笑,當場怒上心頭,舉起手來,就要抽過去----
文和也震驚了,她沒料到有這樣的千金小姐,竟然直接動手,下意識的閉上眼睛,扭頭躲去----
&手!」書衡終於受不了了,她當即沖了出來。慶幸今天穿的是騎馬服,行動足夠利索。「一群人欺負一個,算什麼本事?」
張蝶衣沒料到有人敢阻止自己,回頭一看卻是老仇人了。書衡,還有甘玉瑩!真是分外眼紅。當場冷笑:「榮宜縣主好大的面子,你要我住手我便住嗎?」
巴掌隨即揚得更高了-----啊!一聲慘叫。
叫的人不是文和卻是張蝶衣。她的手臂被甘玉瑩擒住,死死扭在身後。甘玉瑩貓眼一瞪:「如今我叫你住手呢?你住也不住?」
張蝶衣畢竟是沒吃過苦沒受過累沒嘗過委屈的人,甘玉瑩這一扭讓她眼淚都落下來了,當初疼的面色扭曲。書衡真遺憾手裏沒有手機否則一定要把她這個表情拍下來。
身後那幫姑娘也被突然冒出來的書衡嚇了一跳,尤其看到甘玉瑩這一出手,那一個個都嚇得花容失色。「你,你快些住手,你力氣那麼大,萬一拗斷了胳膊怎麼辦?」
書衡笑眯眯得看過去:「放心,我方才提醒過玉瑩了,莫要衝動。所以不會扭斷的。」
這女孩不自覺的一抖,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
&榮宜縣主,您是高貴的人,要跟這罪臣之女保持距離,你怎麼分不清忠奸?」
書衡冷笑:「那你們一群人欺負一個,羞辱謾罵就是忠了嗎?皇帝陛下親自留的口諭,南安郡王一案與女兒無涉,你現在一張開口就蓋個奸的帽子過來,難道是對陛下的聖裁有異議嗎?」
那女孩也頓時閉上了嘴。
&玉瑩,你,你這麼粗魯,這麼兇殘,刁女悍婦!女孩子這種樣子早就該跪祠堂抄《女戒>
書衡淡淡的掃過去:「甘姑娘有陛下聖諭,不系明珠系寶刀。唯恐別人拿規矩禮數委屈了她,親自許諾她不受三從四德約束,怎麼,你又想來替陛下和甘老將軍管一管了?」
被擒拿的張蝶衣還在嗚嗚着慘叫,滿面黃汗,但已經沒有人敢為她講話了。書衡輕輕沖甘玉瑩點點頭,她這才鬆開了手。一瞬間張蝶衣發出解脫了的呻丨吟,淚如雨下,弄花了一臉的脂粉妝面。她摸了把淚,脂粉斑駁,腮紅唇脂模糊一片,看上去有點恐怖,聲音尖利:「袁榮宜!你明明知道她跟你不對付,三番五次總要挑你事,現在她遭了難,最高興的應該是你吧?你應該是站在我這邊才對吧?來這裏裝什麼假惺惺?想踩着我標榜自己寬容任善?呵呵,不愧是賢良恭敏的榮宜縣主,真是賢良啊!」
書衡上上下下打量她,眸子裏的神色是毫不掩飾的厭惡:「我為什麼不站你這邊?因為我也一樣不把你放在眼裏。」
張蝶衣頓時紅了眼睛,但甘玉瑩站在身邊,盯死了她,她卻是不敢動手了。
書衡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那幫烏合之眾,朗聲道:「我今天心情好,多解釋兩句。首先,你們這才叫挑事。文和與我嘛,那最多叫挑戰,對手之間,君子之間。其次,再怎麼落難,才女都說才女,名利財富地位都會消失,但才華卻不會。便是現在我依然認可文和是才女,就如同我到現在依然覺得你雙商為負一樣。」
看她愣怔在那裏,好像還在捉摸那個沒聽懂的詞彙。書衡微微勾了勾嘴角,有股不易察覺的高傲,她指指那幾盆絢爛奪目的牡丹花:「別的不講,就說眼前你得有多蠢才信了那個故事覺得牡丹是罪花?武皇登基之後,幾乎常年呆在洛陽。洛陽從古隋開始便是東都陪都,自古觀洛陽榮謝可以知天下興亡。煙花鼎盛,富饒無邊,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會覺得送到洛陽是貶謫?明明就是武皇太過喜愛陪駕過去的。」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講不出話。
&書少就別出來丟人了,看了幾個話本野料就覺得自己能講典故,貽笑大方而不自知,我都為你感到悲哀。」書衡用關愛智障的柔情眼神看着她。視線一抬,又掃向她身後眾女:「送張姑娘回家吧,這鬧劇我都看不下去了。」
張蝶衣看看書衡,又看看甘玉瑩,頭一個,打嘴仗是絕對贏不了的,當初第一次在上京河邊相遇她就知道了。第二個,她不動口,只動手,那誰都擋不住,也是當初上京河邊初遇就知道了。她咬咬牙,捂着還在一陣陣發疼的胳膊,冷哼一聲,轉身離去,帶着身後呼啦啦一票狗腿子。
書衡這才轉過身來看着文和。這個女孩比她想像的更有骨氣。文和一直都看着她,愣愣的,帶着點好奇和迷茫,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