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船隊便揚帆入海。
浩浩蕩蕩足有幾百條船陸續起航,港口到處都是來圍觀相送的民眾,擠擠挨挨的一大片,熱鬧至極。
眉畔站在船頭,看着這欣欣向榮的景象,不免心情一暢。
不過船出了海灣之後,眉畔便開始覺得有些不舒服了。行雲扶着她回房間歇了一會兒,卻還是不見好,只好去將曲寬請了過來。
因眉畔現在肚子裏還有一個,必須十分慎重,所以曲寬就住在隔壁房間,倒也方便。他診過脈,道,「不妨事,只是氣血有些翻湧,倒像是……暈船之態。」
「我們主子從前是暈船的。」行雲忙道,「頭一回坐船去西京的時候,暈了好幾日呢!後來習慣了也就好了,往後坐船便再沒有犯過。怎麼如今又開始了呢?」
「怕是因為懷孕之故。」曲寬道,「況且海上風浪大,顛簸更甚。如今症狀還不算劇烈,若是遇到大風浪,恐怕更糟。」
「這可有什麼辦法解決?」眉畔問。
曲寬想了想,才說,「你如今不好隨便喝藥,我記得以前有個果茶的方子,止嘔很是有效,可以做來試試。只是這船上物資緊張,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水果是有的。」行雲立刻道,「主子懷小世子的時候,有一陣子就特別想吃各種水果。王爺惦記着,早讓石頭準備了好幾箱子上船。說是這些吃完了,也該找地方靠岸了,到時候再尋別的來。您要什麼?我讓人去找。」
「有就行了。」曲寬提筆寫了個方子,「叫人照着做吧。」又轉頭對眉畔道,「他倒是顧着你。」
眉畔不好意思的一笑。雖然在元子青面前,她承認這些事十分大方,但當着長輩的面,反而有些難為情。
曲寬見她這樣子,微微搖頭,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以前覺得元子青跟眉畔身份差距太大,總怕她會被人欺負了去。現在看來,這個歸宿卻是選得極好。眉畔的眼光比他好,自然是令人高興的事。
元子青那邊安頓完了,回來就聽說眉畔身上不舒服,連忙趕過來。見她正捧着一杯果子茶,一口一口的喝,面色紅潤、神態安閒,這才鬆了一口氣,「不是說方才身體不適?」
「世叔看過,給開了方子。」眉畔笑眯眯的道。
「什麼方子?」
眉畔舉起手中的杯子給他看,「就是這個,味道極好。世叔說只要每天喝一杯就沒問題了。」
「這是……果茶?治什麼的?」元子青自己嘗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十分不慣,忍不住皺了皺眉。
「暈船。」笑着道。
元子青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既然只是小毛病,而且已經解決了,他自然也就鬆了一口氣。眉畔道,「早說過,有世叔在,你不必擔心的。」
「嗯嗯,你說的都對。」元子青敷衍的點頭,又開始操心起來,「若是每天都要喝果茶,咱們準備的果子怕是不夠……」
「我問過世叔了,說是果乾也勉強能用
。」眉畔道。她跟周映月學過一點出海的常識,知道船隊如今都會備着果乾等物,而且未免不夠用,儲量很大。
「外頭很熱麼?」眉畔用自己的帕子給元子青擦了擦額頭的汗,「你呀,就別擔心了,坐下來歇一會兒。」
「才剛剛將欽差儀仗收好。」元子青便坐下來,倒了一杯茶。
因為今日要登船,知道有百姓會來圍看,自然是要將全副欽差儀仗都擺出來,方能顯出皇家威風。所以眉畔並未跟元子青一同登船,只遠遠的看了幾眼。
這會兒聽見元子青的話,不由掩唇笑道,「夫君穿着這一身,看上去十分精神。」
元子青身上穿的是親王朝服。因為是宗室親王,所以可以用三爪金龍的紋樣。玄黑色的底布上用銀線繡着龍紋,在朵朵雲紋之間若隱若現,看上去十分精神。加上元子青本來生得好,這一身便越發顯得丰神俊朗,不似凡人。
走在欽差儀仗中時,還添了幾分威勢,在眉畔看來,其實是有幾分陌生的。但是心中又有幾分驕傲,因為那個如此優秀出色的人物,是自己的丈夫。
元子青聞言笑道,「娘子若是喜歡,往後還能見着許多次。」
可不是,這一路但凡船停靠港口,都要穿這麼一次,時間長了,也許眉畔都看煩了呢。
不受暈船所苦,眉畔便每日都會到上面去欣賞一番海景。從前眉畔覺得河面就已經足夠寬廣了,一眼望不到邊際。但如今到了海里,這種四面都望不到邊際的風景,才真正寬廣得讓人自覺渺小。
其實他們現在還在近海,畢竟才剛剛離港不到一天。但即便如此,風景似乎也與岸上截然不同。
元子青道,「在海面航行久了,人便會覺得浮躁。所以這一路上我們會在島嶼上略作修整,讓大家都下船走動一番,免得長時間待在船上會生出什麼不妥來。」
這條路是海商會一點點趟出來的(其實絕大部分都是周家的船隊走出來的,不過海商會後來走得更遠了),其實元子青覺得,單憑這一點,朝廷將前五年的海貿權全權交給海商會,就是值得的。
否則即便是朝廷自己,要探測出這麼一條海路來,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工夫。
第二天他們就看到了第一座小島。說是小島,是真的很小,方圓也不過一棟院子大小,看着更像是一塊礁石,若非上面有植物生長,還真不容易注意到。
這么小的島當然沒有停靠的必要,但是大家在海上走了那麼遠,終於看到了陸地,還是紛紛都去甲板上圍觀。
這會兒眉畔正在房間裏寫自己的遊記。元子青一開始是不願意讓她動筆的,後來曲寬說,有點事情做,能打發時間是好事,只要別耗費過多精力即可。他這才答應了。
又過了三天,他們才經過了一座比較大的島嶼。這座島嶼荒無人煙,海商會並沒有再次建立據點,只不過將之當成一個標誌物來用罷了。不過那是商人的想法,對朝廷來說,這就是國土啊!哪怕現在並沒有人住在上面,但並不代表將來也沒有。
於是元子青帶着人到島上去,在這裏立了一塊石碑,寫明這是大楚國土的一部分,並記下登島時間。這樣以後即便還有別人來了這裏,也會知道這是大楚的地盤。據周映月說,這叫「圈地」,在海上遇到無主之地,通常都會默認這種「先到先得」的規矩。
——周映月並沒有告訴他,這是後世西方殖民的開始。不過在大楚應該不同。因為大楚講究的是垂拱而治,四夷來服。如果有人居住的話,只要能夠主動稱臣就可以了,甚至還能從朝廷那裏得到上次
。殖民和壓榨出現的概率比較低。
不過無主之地,若是能移民開墾,將來時間長了,自然便是大楚的一部分。
大船並不方便靠岸,元子青是放了小舟下去的。
曲寬也跟着去了。趁着刻石的時間,他正好可以上山去采採藥。元子青還為此專門撥給他四個人。因為他是大夫,倒沒人不願意——大海茫茫,若是生了什麼病,就全都只能指望這些大夫了。多采點藥,對大家都有好處嘛。
讓眉畔吃驚的是,曲寬打算將小九帶下去,而元子青竟然答應了。
「這不是胡鬧嗎?」知道這個消息,眉畔嚇了一跳,「小九才多大的孩子,他跟着去幹什麼,搗亂麼?」
「這叫什麼話,小九雖然小,但聰明乖巧,這幾日跟着我辨認藥材,頗有靈性。我帶着他下去長長見識,難道也不成?」曲寬道,「放心,孩子一定安安生生給你送回來!」
這不是安全的事,或者說不全是安全的事,眉畔認為小孩子不適合參加這種活動。但最後三個大大小小的男人聯合起來,她也沒有辦法,在小九的眼淚汪汪中,艱難的點了頭。
其實內心裏她很想說,既然連小九這樣的三歲孩子都能去,順便帶上我這個孕婦怎麼樣?
當然,這話她並沒有說出口的機會。因為在她點頭之後,曲寬就迅速的將孩子抱走了,元子青也急着出發。所以等她回過神來,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眉畔暗暗下定決心,下次再停船,一定要跟着去。哪怕什麼也不做,就是在岸邊站一會兒看看風景呢?
起碼可以寫到自己的遊記里。第一次榻上大楚之外的土地什麼的,多麼有意義的事。
刻石很快。因為並沒有精細的要求,只要刻得足夠深,一時半會兒不能磨滅就可以了。人多,動起手來自然也十分麻利,不到半天時間便弄好了。
元子青回來時,還給她帶了一束島上采來的花。
眉畔本來還生着氣,接到這束花,那氣就一下子泄掉了。算了,反正只是這麼一次機會罷了,往後還有的是,不必如此在意。
又等了許久曲寬他們才回來。
小九也給眉畔帶了東西,是一條近兩斤重的魚,用草繩串起來,小九將之整個抱在懷裏,魚尾巴撲騰得他一身一臉的水,然後他滿面興奮的對眉畔喊,「娘,我抓到了一條大魚!」
「你抓的?」眉畔吃了一驚。她還以為是曲寬抓了給孩子玩兒的。
小九連連點頭,「叔外公編了一個草籠子,放在水裏,魚就自己跑進去啦!」
「那不是叔外公抓到的嗎?」眉畔挑眉。
「可是籠子是我放的,魚也是我發現的!」小九堅持。
「好吧。」眉畔無奈的笑道,「就算是你抓的好了,趕快交給別人拿走吧,看你弄了一身的水。先去沐浴再過來。」
「好。」小九說,「叔外公說可以把魚養起來,娘,可以嗎?」
「去問你爹。」眉畔道。
然後低頭在紙上寫:小兒年方三歲,隨家長輩下船,捕得大魚一條,手捧而歸。
然後轉身將筆塞給元子青,要他將這個場景畫下來。將來等小九長大了,還可以拿出來給他看。他現在太小或許不記得,但這卻是一場能夠影響一生的旅程
。
小九已經習慣了讓自家爹爹給畫像,所以見元子青提起筆,便立刻將魚抱得更緊,睜大了眼睛朝這邊看過來,懵懂又可愛。
沒一會兒曲寬也來了,竟真的提着一個草編的籠子,裏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魚。小九立刻蹦過去,「這些都是我的!」
「好,都給你養起來。」曲寬笑眯眯的說。
他本來長得仙風道骨,頗有世外高人的氣質,這會兒這麼一笑,更加有慈眉善目的感覺。怨不得小九喜歡親近他。
曲寬讓人找了大木盆過來,將魚都倒在裏面,然後招呼眉畔和元子青一起去看,「這裏的魚似乎也與中原大不相同。」
「那是當然,」眉畔道,「我聽映月說,海里的魚種類遠比河裏多得多,而且造型各異,十分有趣。可惜帶到陸地上,不能每日更換海水根本養不活。否則或許達官貴人之家都會養上幾條觀賞呢!」
曲寬便感慨道,「天下之廣博如此,我從前也是鼠目寸光了。」
「世叔若是這麼說,那咱們就都要自慚形穢了。」元子青道,「這些事,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
「那最初出海之人,果真高瞻遠矚,令人佩服。」曲寬道。
眉畔和元子青不由相視一笑。若是曲寬直到周映月只是個年紀跟他們一般的女子,不知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曲寬並不知道兩人心中所想,又道,「如今朝廷開海,實在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啊。若是繼續閉關鎖國,恐怕只會一葉障目,毫無寸進。」
這就和一輩子生活在小山村裏的農民,眼睛裏只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還有村子裏雞零狗碎的八卦一個道理,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裏知道自己的渺小?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眾人好生領會了一番海外風光的不同。又一次甚至有一種從未見過的魚兒追逐着他們的船隊,在海水中魚躍而出,掀起一陣陣美麗的浪花,一直追着船隊走了許久,才漸漸散去。
路上但凡是遇到島嶼,不管有人無人,元子青都會派人上島。曲寬也會跟去,偶爾帶上小九。只有眉畔無論怎麼說,元子青和曲寬都不允她下船,說是怕有危險。
這日到了一座大島,船會停靠在這裏暫歇一日,眉畔才終於得以下船。不過沒等她高興起來,便得知這座島嶼完全由海商會掌控並修築,用於中轉休息。也就是說,雖然是海外島嶼,但除了風景之外,其他一應跟在大楚是沒什麼兩樣的。
眉畔得知這一點,不免泄氣。
元子青看她抑鬱不樂的模樣,便寬慰道,「到了島上,許你到處走走,絕不會拘着你了。」
眉畔無可無不可的點頭,捂嘴打了個呵欠,「反正仍舊是前呼後擁的一群人,與在船上有什麼分別?算了,我已經習慣了。你去忙你的吧,不必管我。到時候隨便走走便是。」
「委屈你了。」元子青摸了摸她的臉,「等孩子出生就好了。到時候我帶你出去,隨便去什麼地方都可以。」
「這可是你說的。」眉畔道,「也罷,還有幾個月罷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海上雖然無聊,但種種風景和海里的動物也算是有趣。」
偶爾官船也會下網,撈上來的除了魚之外,也有其他的海生生物,海蟹,海蝦和貝殼之類,有一次撈上來一隻大海螺,顏色五彩鮮艷,眉畔十分喜歡,至今還擺在她船上的房間裏呢。
雖然不能下船,但在海上的日子,還是相當有趣的。畢竟新鮮的東西很多
。不過時間長了,四面都是無盡的水面,仍舊不免令人煩躁罷了。尤其是孕婦。
元子青安撫過眉畔後,便匆匆走了。他是欽差,到了這島上,自然也要排開儀仗,讓這些大楚百姓見識皇室威嚴的。
眉畔在其他人的陪同下下了船,很快匯入了人流之中。來圍觀欽差的人不少,將碼頭上擠得滿滿當當。眉畔這麼一想,心中又忍不住有些驕傲,畢竟這些人來看的,是她的丈夫。
不過再一想,不管來的人是誰,只要有皇室血脈,代表着皇家的威嚴,這些人也還是會來,便覺得無趣了。
跟眉畔想的不一樣,這島上不光有大楚人,還有不少長相和打扮都十分奇特的外國人。讓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海商會將這座島嶼開發出來之後,那些跟他們做生意的人,也有不少會在這裏買房置地,顯然是要做長久生意了。
這些外國來的商人,每年一半時間住在這邊,另一半時間回國去,也算是逍遙自在。
元子青自然要接見這些商人代表,聽說元子青要去他們的國家,眾人都表示歡迎,甚至其中一部分準備跟着船隊一起走。——反正他們採購了足夠商品之後,也是要自己送回國的。但是他們的規模都不大,最多十幾條船罷了。海上航行也是有風險的,能跟着大楚的官船,會安全許多。
元子青順便跟他們打聽了不少那邊的消息,晚上回來跟眉畔說新鮮:「聽說海外沒有統一的大國,全都是只有咱們一個州那麼大的小國家,彼此既聯姻又打仗,關係十分複雜。而且女子也有繼承權,所以偶爾還會有女王出現。並且女兒即使嫁出去,生出來的孩子仍舊有繼承權。所以偶爾會有這個國家的王子不能繼承自己所在的國家,然後去繼承了母親的國家這種事。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女子也有繼承權?」眉畔最感興趣的是這個,「她們也如男子一般參政麼?」
「對。而且她們的國王還會給她們授爵。」元子青點頭道。
眉畔又問,「可有女尊男卑的國家?」
元子青搖頭失笑,「這個倒是不曾聽聞。想來是沒有的。」他抬手點了點眉畔的鼻尖,「你問這個做什麼?」
「哦……只是好奇,若真有這樣的國家,咱們去了,是否應該我出面去同她們周旋?」眉畔促狹的笑道,「夫君就去應付一下那些坐在家裏無事的郎君們。」
「好啊,原來打的是這種主意。看來我不該攔着那些夫人們過來拜訪,該讓你體會一下這種感覺才對。」元子青道。
說笑了一會兒,元子青見眉畔面露疲色,這才讓她去睡了。
第二日船隊繼續起航,這一次的目標十分確定,便是占城。
到這時候,眉畔發現之前帶來的那些厚衣裳都不能用了,因為越是往南方天氣越熱。他們出海的時候就已經是夏末秋初了,但走了那麼遠,天氣反而越發熱了。雖然海上風大,水汽也重,但仍舊每天都熱得大伙兒汗流浹背。
天氣熱,眉畔便有些懶懶的提不起勁來,不願意出屋子,這幾日更是連動筆的意思都沒有了,懨懨欲睡的樣子,讓元子青十分擔憂。更糟糕的是,她甚至連食慾也大為下降,每天的飯菜動一兩口便不願意碰了。
曲寬來看過,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是讓人變着法兒的做菜。只是船上條件有限,食材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樣,魚倒是新鮮的,眉畔又吃不下去,聞到一點腥味就幾欲作嘔。
如是一段時間下來,整個人都消瘦了許多。
元子青命人加快速度航行的同時,也做出了一個決定,到了占城,就在那裏住下來,等到眉畔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