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假笑了一聲:「什麼搶不搶的,你胡說什麼這麼難聽,這兩年我們家也很困難,你大舅就那麼點死工資,家裏買房貸了好多款,欠了親戚朋友一屁股債,你弟成績不錯,想要出國留學,要一大筆的花費呢。」
紀淑雲猶豫着看向姥姥:「媽照顧皖皖這麼多年,我心裏是希望繼續和媽住在一起替她養老的,不過,我尊重媽的意願,如果媽想搬到嫂子你那裏去,那我就回我那裏住去,我沒意見。」
姥姥沒有說話,那雙混濁的眼睛中隱隱閃動着水光,紀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粗糙而冰涼,一直在微微顫抖。
&國留學那可是無底洞,四年學費加生活費,要一百來萬吧,」她冷冷地問,「舅媽你這是打算把姥姥的房子賣掉嗎?」
&小孩子怎麼一肚子壞水?」舅媽尖刻地說,「我是接你姥姥去享福的,只是順便說說房子而已!總比你讓你姥姥一個人留在家裏把腳弄崴了強!」
紀皖沒理她:「姥姥,你在自己的房子裏住慣了,左右鄰居都熟,萬事也都有個照應,我看你是別去了。」
&姥怕拖累你們……」姥姥念叨了一句,目光在媳婦和女兒之間來回移動,她有些猶豫,「姥姥年紀大了,沒用了……」
&用得很,你在家裏,我吃飯都要香一百倍,」紀皖往姥姥身上靠了靠,這才發現原本長得還算高挑的姥姥已經比她矮了半頭,「姥姥,你的房子你的錢就自己好好收着,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想給誰就給誰,別的就交給我,我養你一輩子。」
舅媽跳了起來,尖刻地說:「你說得倒是好聽,還不是惦記着你姥姥兜里的這點退休金,我告訴你,你別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姥姥的法定繼承人可不是你這個外孫女,說起來你姥爺死的時候我們就有權繼承他財產的,那房子本來就有我們一份,我們去打官司——」
&子!」紀淑雲氣壞了,「你也別這麼咄咄逼人,就算媽這兩年補貼了我幾塊錢,那當初哥買房子的時候首付還是爸媽給你湊的!」
她話音剛落就喘起氣來,痛苦地用手掐着自己的腹部,紀皖慌了神:「媽,媽你怎麼樣?我去叫醫生……」
紀淑雲拉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搖了搖頭。
姥姥也着急了:「小玲你別再說了,你妹都這樣了,等過了這一茬再說搬不搬吧。」
舅媽一臉的忿然還想說話,門被推開了,醫生走了進來,沉着臉下了逐客令:「這都是幹什麼?醫院裏不准喧譁,留兩個照看就好了,其他的趕緊走。」
這名醫生姓周,四十來歲,紀淑雲搬進病房後接手的主治醫生,紀皖看了他的胸牌後去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是國內有名的婦科聖手。
周醫生的臉色很凝重,把幾份病理報告遞給了紀皖:「你母親最後的結果還沒有出來,可是情況不容樂觀,很可能乳腺癌復發,癌細胞擴散到了肝部。」
紀皖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扶住了辦公桌,茫然看着他,好一會兒才啞聲問:「會不會弄錯了?我媽平時身體很好。」
&不是開玩笑的病,我們當然會仔細複查,」周醫生很嚴肅,「不過你要有思想準備,萬一確診,考慮一下怎麼和你母親說,我們醫患雙方都要先有個準備。」
紀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辦公室里出來的,她不能去病房,只是憑着本能從旁邊的安全通道一路下了樓,走到醫院外的小花園裏終於忍不住了,靠在樹幹上半蹲了下來抱住了頭。
乳腺癌復發轉移,死亡率幾近百分之八十。
紀淑雲才五十出頭,高二那年割掉了右□□,當年她想盡辦法給紀淑雲請了最好的醫生,用了最好的藥,提心弔膽地熬過了五年的復發期,她們一直以為從今以後病魔的陰影已經遠去了。她還幻想着有朝一日她終於替紀淑雲揚眉吐氣,讓那幾個罪魁禍首在母親面前慟哭流涕地懺悔,從此把這捆綁了母女二十多年的桎梏惡狠狠地摔碎,一家人快樂地生活。
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那個再苦再難也不肯放棄她的母親,那個相依為命了二十多年的母親,有可能要帶着終身的遺憾和憤懣離她遠去,只要想到這個萬分之一的可能,她就心如刀割。
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好人總是沒有好報,壞人卻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生活。
有人在焦灼地叫她的名字,身體被用力地拉了起來。
紀皖踉蹌了一步,茫然四顧,好一會兒才把焦距對準了眼前的人。
&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差?」賀予涵神情焦灼地看着她。
&什麼,頭暈了一下,」紀皖擠出了一絲笑意,「這麼巧,你怎麼也來醫院了?」
&個朋友,」賀予涵簡潔地說着,「走,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紀皖搖搖頭,賀予涵卻不由分說拽着她就朝外走去:「行了,別嘴硬了,你還欠我一頓飯,就當現在還債了。」
賀予涵開了一輛厚重的suv,車子行駛在路上,平穩順滑,幾乎悄無聲息。他隨手打開了音響,舒緩的音樂流動在車廂里,沉悶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們好歹算是前戀人,怎麼看起來把我當成敵人了?我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吧?」他自嘲地笑了笑。
紀皖漠然看向遠處:「你就當我是狹隘偏執、不識好歹的女人吧。」
賀予涵冷哼了一聲,不僅狹隘偏執、不識好歹,還負心薄倖、始亂終棄。他的臉色很是陰沉:「你媽媽生病了?」
&關你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紀皖僵硬地挺直了後背,下巴微微抬起,薄薄的嘴唇緊抿着,一如既往倔強傲然的表情。
憐惜和憤怒兩種矛盾的感情在胸口衝撞着,賀予涵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門,好一會兒才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那年分手,你怎麼從來沒告訴我你媽媽得了乳腺癌?」
&怎麼知道?」紀皖倏地一下轉過身來,驚愕地看向他,旋即又好像想到了什麼,飛快地接口,「很快就治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了這件事,你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事情瞞着我?」賀予涵的聲音冷冽。「我最討厭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
紀皖輕笑了一聲:「這麼多年前的事情虧你還惦記着,你不會是不甘心當年的事情,想和我重溫舊夢吧?很抱歉呢,我沒這個念頭。」
腦門突突跳了兩下,賀予涵忍住了想要掐死這個女人的衝動,恢復了平靜:「我知道你現在不想,不過這世界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準,哪天你想了,告訴我。」
&謝,你的思想境界真高,」紀皖嘲諷着說,「我一定會珍惜你這個備胎。」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太過尖酸刻薄,可賀予涵卻好像沒聽到似的,神情自若地看着前方,連握着方向盤的手都沒抖上一抖。
車廂里重新安靜了下來,電台里有民謠歌手在唱歌,帶着一股淺淺的憂傷,單調而執着。
紀皖下意識地看着賀予涵輪廓分明的側臉,莫名恍惚了起來。
曾經那個少年彈得一手好結他,和電台里的歌手相比毫不遜色。寂靜的小巷裏,少年偶爾會坐在牆頭,撥弄着琴弦,少年的睫毛密且長,偶爾抬起眼來用眼神撩撥她。心頭的柔軟和甜蜜就好像春天剛冒尖的嫩筍,完全不受控制地瘋長。
&麼不彈了?」
&唱我就彈。」
&歡聽什麼?」
&唱的我都喜歡。」
清亮的結他聲伴隨着低喃的歌聲,就連夏日燥熱的風都好像帶上了幾分涼爽,紅磚堆砌的土牆,湛藍的天空,絢爛的晚霞,漸漸褪色成了一幀黑白影畫,又在腦海中漸漸淡去。
音樂一變,清澈的民謠遠去了,換上了一首饒舌歌曲。
少年的臉驟然消失,在距離一寸遠的地方,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賀予涵的睫毛低垂,在眼瞼處投下一道淺淺的陰影。
&你幹什麼?」紀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以為我要幹什麼?」賀予涵的嘴角似笑非笑,「咔噠」一聲,她的安全帶開了,紀皖這才發現車子已經停穩了,「喝點粥吧,我知道你沒什麼胃口,替紀阿姨也帶點去,換換口味。」
這家名叫「稻花香」的粥店生意不錯,賀予涵和門口的老闆娘打了個招呼,熟門熟路地帶着紀皖到了裏面的雅座,雅座上放着留位的牌子,看起來是早就訂好的。
剛才在車上的不快好像對賀予涵沒有影響,他神情自若地點了一鍋土雞粥,兩三樣小食,還特意解釋:「他們這裏的粥都是砂罐現熬的,要花點時間,你先吃點小菜墊墊肚子。」
幾樣小食的味道不錯,只是紀皖心裏很亂,心不在焉地嘗了幾口,和賀予涵坐在一起,她總是渾身上下都下意識地緊繃着。
賀予涵卻沒吃,只是愜意地靠在沙發上,手臂舒展着,目光卻緊緊地盯着紀皖,那眼神,讓紀皖想起雪地上的頭狼。
紀皖已經從剛才失常的狀態中冷靜了下來,這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她斟酌了片刻說:「賀予涵,我最近的狀態不太好,也不是故意要對你惡言相向的,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不過現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沒必要揪着這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不放,你說呢?」
賀予涵笑了笑:「如果我說我偏要揪着呢?」
紀皖氣樂了:「那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和你再談一次戀愛給你甩一次你就解氣了?你不是這麼幼稚的人吧?」
賀予涵不置可否,正好,粥上來了,他親手替紀皖盛了一碗,體貼地用勺子轉了兩圈散了散熱氣,又從裏面挑出了薑絲,這才把粥遞給了紀皖:「小心點燙。」
盯着他手邊的薑絲看了片刻,紀皖的鼻子有些酸澀,她越發沒有胃口了,胡亂喝了幾口就放下了勺子。
&吃點,這個容易餓,」賀予涵皺着眉頭說,「你媽那裏你別擔心了,這不是還沒確診嗎?就算確診了,治療的方法也很多,你這樣倒要把自己先弄垮了。」
紀皖愣了半晌:「你……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了?」
&看朋友的時候碰到了周醫生,他是我家的家庭醫生之一。」賀予涵隨口說。
紀皖挺直了後背,眼神冰冷,面寒似水:「賀予涵,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心態,這是我的私隱,你這樣私自刺探是不是太過分了?」
四周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賀予涵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一股寒意襲上他的眼眸,陰鷙冷漠的氣息瞬間籠罩在兩人之間,就連原本熱氣騰騰的粥都好像被凍住了。
良久,他朝着紀皖稍稍俯了俯身,忽然抬手,指尖從她的鼻尖輕輕掠過。
&上粥了。」還沒等紀皖怒斥,他淡淡地說,「還有,你要習慣,從今以後,你的事情我都會知道,直到你成為我的人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