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屹然站着,美得凜冽,「你怎麼好意思腆着臉和我說天下蒼生?王朝更替,苦的是誰?你若真有心,應當良言勸諫,匡扶天下。可你做了什麼?趁着奴兒干戰亂,朝廷調兵平叛之時謀朝篡位,這麼做和落井下石有什麼區別?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也辜負了你南苑王府世代賢德的美名。」說罷輕蔑地哂笑,「或者說,歷任南苑王的功績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你們韜光養晦,為的就是今天吧?真真處心積慮,那些言官口才再了得,怎及你重兵在握?你要在內亂之時擊潰慕容氏,和那些北虜一起瓜分天下嗎?」
他知道,現在怎麼解釋都沒用了
。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她豈是一個甘願躲避在男人羽翼下苟且偷安的小婦人!她有她的氣節和堅守,最終如何,他想總有迴旋的餘地。只是目下她正氣惱,他也由得她發泄,即便打他幾下,他也認了。
她退後一步,他上前一步,「江山更替是必然,大鄴兩百六十年,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即便沒有我,也有各方諸侯揭竿而起,這種事是避免不了的。你從小長在紫禁城裏,穿着綾羅綢緞,吃着山珍海味,你不知道人間疾苦。遠的不說,就說上回你跟我去懷寧,看見那些孩子的驚恐了嗎?看見年邁的老人蜷縮在路邊飢腸轆轆了嗎?皇上端坐蒲團視而不見,我以為你比他有血有肉,更能對百姓的苦難感同身受,誰知竟錯了。這樣滿目瘡痍的國家,要一直維持下去,讓更多的人走進水深火熱里嗎?你恨我謀反,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這江山落進別人手裏,你我將來如何收場?與其任人宰割,不如先發制人。我說過要保你一世無憂,如果不能號令天下,我怕我力不從心,會眼睜睜看着你被人欺凌。」
他說了這麼一大通,最後不過證明他造反是為了保護她。難道愛她就必須毀了大鄴社稷嗎?真難為他,想出這麼可笑的說辭來。
她慘然望着他,「我寧願站着死,也不願意跪着接受你的寵幸。你這麼做不是愛我,是在割我的心肝。你讓我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我怎麼嫁了你這麼一個亂臣賊子!」
她說到最後,簡直痛心疾首。他沒見過她這個模樣,像風裏的燭火,杳杳欲滅。他想當年她在承光殿裏舌戰群儒的時候,大概也像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公主,經受了那麼多,他也心疼。可是如今的奮力一擊,是為了保證以後再也不讓她經受同樣的痛苦。壯年時長痛不如短痛,遠遠勝過晚年惶惶不可終日。因為現在有這份力量支撐變故,再遲一些,難道要為兒孫擔驚受怕,日復一日的準備迎接削藩治罪嗎?
他沒法為自己找更多的藉口,沒錯,反了就是反了,踏出這步,沒有回頭的餘地,他只有勸她放棄執念。
「想想我們的孩子,婉婉。他已經五個月大了,要不是皇上硬把你扣留在京城,他不會夭折,難道你不想為孩子報仇嗎?」
她慢慢點頭,「你說得很對,孩子沒了,我應當找個人來憎恨。我的確對皇上深惡痛絕,要不是他,我不必同內閣理論,也不必為此傷情小產。可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我恨錯了人,如果你沒有心懷不軌,寶寶怎麼會死?如今你謀反不是為孩子報仇,是為滿足一己私慾。既然如此,不若大方承認,何必把自己妝點得冠冕堂皇。」
她已經油鹽不進了,他說什麼都是枉然。他也做好了準備,任她如何責怪,他都要盡力忍耐。這個時候怎麼和她理論?他只有俯首嘆息:「所以在你看來,只要大鄴江山還在,朝廷不管怎麼欺壓南苑,我都不該反抗。」
她眼神冷冷的,寒聲道:「君是君,臣是臣。你不能忠君,那便是逆臣。不要說朝廷欺壓,放眼天下,南苑仍舊是大鄴最富饒的藩地。金陵帝王州,當初太/祖將這裏賞賜給你們祁人,也算待你們不薄。後世君王,削藩的念頭興起多少次了,最終沒有動你宇文家分毫。倘或手段更決絕一些,南苑王府早就不存在了,還輪得着你揮師北上嗎?」
他無言地看着她,她一副和他不共戴天的架勢,他只覺得悵然。說實話,女人在戰爭中永遠是弱者,他要是心狠一些,何必在意她的想法。可是他不能,這是髮妻,是最心愛的女人。面對霸業輪替她固然渺小,但在他心裏卻是至關重要的人。當初阿瑪曾經評斷過他,有足智,但不夠狠辣,無情無愛可以大殺八方,一旦動了感情,常常毀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不是個好的戰將。
可是真正做到無情無愛,和禽獸有什麼區別?人總有軟肋,他的軟肋就是她。硬要換個說法,可以理解成他的野心夠大,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他都想要,江山也罷,她也罷,既然到了身邊,就絕不能放手。
他臉上帶着愧怍,「我對得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你。現如今局勢已然難以控制,你就看開些吧,不要因此傷了身體。」
婉婉自然是希望還有轉圜的,她放軟了聲口乞求他,「還沒有交戰,你命瀾舟即刻停下,我來向皇上解釋,就說是我弄錯了,一切都是誤會
。」
他笑她天真,「來不及了,平叛的戍軍已經直赴奴兒干,其後有三十萬兵馬,怎麼讓朝廷相信這是個誤會?戰爭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我不能為了一人的好惡,讓祁人遭受滅族之災。婉婉,漢人和鮮卑人是你的子民,祁人就不是嗎?現在放棄,朝廷只會血洗南苑。」他說着,轉頭看外面的日光,喃喃道,「午時的第一輪攻城已經開始了……」
婉婉如遭電擊,開始了,木已成舟了……她搖搖晃晃退後,「三十萬大軍……大鄴有雄兵兩百萬,你不知道嗎?」
然而能用者不及百萬,加上虎符在手,這一百萬里恐怕還得再剔除三十萬。如此一來勢均力敵,那些路遠迢迢的根本趕不及支援。歷來的兵家大戰,不可開交的只有核心腹地,比方調撥玉門關外的戍邊大軍,那是絕無可能的。
都說開了,他心頭巨石也放下了,只是她令他感覺棘手。他哀聲說:「婉婉,你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如果大捷,江山仍舊是你的。如果敗北,我一人赴死,你可以歸附朝廷,無論如何於你沒有什麼損害。」
她氣得渾身顫抖,這是什麼鬼話!她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和他溝通了,兩個人的立場南轅北轍,只能越行越遠。
窗外春光正灼灼,桃花開了,一叢枝椏探過來,拗出一個極綺麗的姿態,她卻無法欣賞美景。一手按在桌沿,勉強支撐自己不跌倒,勻了兩口氣道:「我分辨不清你哪些話是真的,哪些話是假的。其實你不必一心尚主,把我拖進來,實在是害了我,於你自己也沒有益處。」
他承認確實是連累了她,讓她遭受錐心之痛,可他不後悔這麼做,「我怕城破時保護不了你,若我得了江山,你卻已為人婦,那我要這江山何用?誰來同我共享?」
她忽然切齒地恨他,他這麼無恥,果真是欺定她了。她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種愚弄,就連當初和內閣爭執,也僅僅是滿腔的憤怒。現在呢,她是又羞又恨,自己竟會栽這麼大的跟頭,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匍匐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她笑起來,笑得異常可怖,「莫非你還想奪取天下後封我為後嗎?一個喪家犬一樣的皇后,你以為你能憑一己之力,保我永生無憂?」她嘲訕地搖頭,「你太高估你自己,今天你有迫不得已,來日你還有千千萬萬的迫不得已。到時候舊臣記得我是縱夫奪位的千古罪人,你的那些祁人奴才們記得我是無依無靠的前朝公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用不着你下令,他們早就一根麻繩勒死我了。你我之間,總得有一方妥協,你是絕無可能了,我亦然。既然做不成夫妻,那就只有做仇人,自今日起請你不要再踏足我的長公主府,否則我府中上下即便拼盡全力,也會和你抗爭到底。」
他怔在那裏,這是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嗎?他腦子發木,舌根發苦,嘗試接近她,「婉婉,我們那麼相愛……」
這話聽得她反胃,「你在說愛我的時候,心裏盤算的卻是慕容氏的江山。你還有什麼資格說愛?」她見趕不走他,踅身從牆上摘下了玉具劍,長劍出鞘,在飛揚的廣袖下寒光大盛,「再不走,休怪我無禮。」
玉具劍是所有佩劍中最為顯赫尊貴的,曾是東宮和帝王上朝時必須的佩戴。她當初出降,皇帝親送五十里,在碼頭上解了自己的劍給她,足見高鞏雖然一生荒唐,但對妹妹的心還是實誠的。婉婉原本可以用它斬逆臣,可終究下不去手,最後只能淪為嚇唬人的工具。他也不是懼怕它的鋒芒,更多是因為怕她傷情過甚承受不住,只得暫時退讓。
他說好,「我走,你放下劍,別傷了自己。婉婉,你我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甘願就此分離嗎?」
三尺青鋒復前進半步,堵住了他的話。她臉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讓他想起婚前她的模樣。永遠是雪山上不可攀摘的蓮,就算委身於他,也不會因此失了她的風骨和驕傲。
他走了,她才頹然坐下來
。剛才屋裏劍拔弩張,銅環她們一直在外間候着,等南苑王離開了,立刻都進來了。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站在她身旁。
她垂下手,劍鋒抵在蓮花紋的墁磚上,自言自語着:「來不及了……」
小酉含淚撫撫她的手臂,「殿下,您要挺住。」
她把手裏的劍遞給銅環,落寞道:「這世上好人有很多,但總叫你委曲求全的,一定不是好人。」
是啊,她總在委曲求全,從下降開始,一直到現在。她知道有得有失的道理,既然高貴的出身帶給她無上的榮耀,那麼她肩負的責任也必須比別人多。她從不抱怨,一味隱忍,然而忍到現在,越來越無法承受。別人要造反還猶可,為什麼偏偏是他?他是駙馬,是她的丈夫啊!
她看錯了他,本以為他溫文爾雅,至少還是念舊情的。沒想到他辦事狠而絕,事後余棲遐才告訴她,那三百名廠衛出府之後金石曾經悄悄探訪過,誰知音訊全無,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想起留下的那些錦衣衛,險些連他們都沒保住。
她自責,站在銀安殿前淚流滿面,「是我的過失,如果沒有答應他,就不會出這種事。」
可是後悔有什麼用,他會放着那麼多的扈從不下手嗎?早些晚些的分別罷了。眼下整個府邸被他的禁軍包圍起來,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虎符是難找了,行動也受限制,現在這境況,還不如在京時的光景。
「我總被人捏在手心裏,以前是哥哥,現在是丈夫。」她坐在檐下,兩眼痴痴看着天邊流雲,「我成了籠中鳥了,那天應該聽金石的話,回京倒好了。」
銅環說不,「您要是回京,只能加快南苑大軍殺伐的進程。留在這裏反倒讓他顧忌,或許可以拖一拖。」
余棲遐從二門上進來,走到近前,晦澀地看了她一眼。
「怎麼?」她直起腰問,「外頭有什麼消息嗎?」
余棲遐猶豫了下方道:「先前派出去的武曲回來復命,不敵王府戈什哈,被斬殺在巷子裏了。」
婉婉怔怔的,慘白着臉說:「他回來做什麼呢,不該回來的……」
府外已經那樣腥風血雨了,大廈將傾,一個王朝被更替,毀的不單是姓氏的主宰,還有千萬條人命。單單她的長公主府已經折進去那麼多,紫禁城呢?北京城呢?她不敢想,心頭一陣驟跳,仰天倒下去,渾然沒有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晚間一陣淒風苦雨潑灑在直欞窗上,案頭的燭火昏暗搖曳。她支起身子張望,這臥房仿佛不再熟悉了,只有她孤身一人。她受了驚嚇,大聲喚銅環和小酉,出現的卻是他。
他穿一件竹青的禪衣,頭髮虛虛攏着,端了一盞琉璃燈進來。燈火照亮他輕拂的袍裾,也照亮他神佛一樣溫和眉眼。
「醒了?」他把燈擱在炕桌上,到床前來看她,「我聽說你暈倒,回來照顧你。大夫交代了,是體虛,要好好調理。這程子你經受得太多,都是我的錯,你怨恨我,怎麼懲罰我都可以,只是別傷了自己。」他邊說邊覷她臉色,戰戰兢兢又挨過來一些,「婉婉,你不要不理我,這麼着比凌遲我還叫我疼。事已至此了,日子總要過的,難道你打算恨我一輩子嗎?」
她漠然看着他,心如死灰。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她感覺陌生,人命在他眼裏是草芥子嗎?他面對她時慈眉善目,轉過臉去就成了催命的夜叉。那些廠衛做錯了什麼,他要一氣兒把他們全殺了?現在是二門外的,慢慢會發展到二門內,銅環、小酉、張嬤兒、李嬤兒……最後就輪着她了。唇亡齒寒,大鄴尚在已然如此,等到他攻破九門,世上焉有慕容氏和臣屬的立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