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棲遐曾經問她,「殿下相信王爺嗎?」
婉婉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一直對他有疑慮,但事實證明,每次都是她小人之心。曾經她被圈禁在北京,那麼失落失望,是他給她希望,把她救出深淵。她設想過,如果王鼎謀反時他背棄了朝廷,背棄了她,最後自己會怎麼樣?也許只有靜靜等待結果,或者城破,或者他被誅殺……她必須面對兩難的結局,可最終他沒有。
她的處境決定了她的頭腦,其實有時候並不是她想不到,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作為旁觀者,看着大勢已去,江山在誰之手兩可。余棲遐很想提醒她,王鼎案中他使了反間計,臨陣放棄,也許只是因為時機尚未成熟。王鼎一死,東南以南再無藩王,大批的人馬落進他手裏,他的油水比朝廷更足。事有兩面,她看見的是善,但作為肖掌印留下保護她的智囊,他看見的卻是險惡。如今府上扈從一掃而空,更讓他篤信了這點。廠衛的俸祿其實有限,金石那樣的錦衣衛千戶,正五品的官,月俸不過十六石。底下的校尉、力士,那就更低了。通常王府的一頓飯,能夠抵他們一年的俸祿。養不起人口?何至於此!
扈從離府,他沒能插手,同時也開始斟酌,究竟怎麼樣,才是對長公主最好的。
她經受的磨難已經夠多了,一位公主,從小被帝王捧在手心裏,出降後的命運這麼坎坷,是他始料未及。南苑王有句話說得很對,造反的邊軍,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誰,他現在的心情也是如此。如果沉默對她更有益,那他就選擇沉默。一個王朝壽終正寢的時候到了,憑她一己之力挽回不了什麼。他寧願她好好的,不要再虛耗生命,天翻地覆時坦然接受,如此對她最有益。雖然要接受很難。
他找到金石,和他說了想法,「這只是我的猜測,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願是我多慮了。如今府里只剩你們八位,平常大家一同把酒言歡,從今天起,打起精神來,一同護衛長公主殿下安全。外面的事,只要長公主不下令,我們概不過問。但在公主府內,有人敢對殿下不敬,抽出你們的繡春刀,將他殺剮殆盡,斷不要手軟。」
余棲遐的眼中泛着冷光,一向謙卑順從的內承奉,這個時候像一曲戰歌一樣悲壯。
「請余大人放心。」金石兩手向上高拱,「臣誓死,護長公主殿下周全。」
暗涌層疊如浪,二門外懷着必死的決心,二門內依舊一片錦繡氣象。
過完了年,天氣一點一點暖和起來了,小孩子貪睡,但醒的時間相對長了一點兒。婉婉就像養花,一天天看着它發芽抽條兒,終於把東籬養成了年畫上抱魚的胖娃娃。
雲晚來看孩子,攏在懷裏訝然:「才落地那陣兒病貓似的,竟讓太太照顧得這麼好!」她對婉婉千恩萬謝,「額涅,叫我怎麼感激您呢,您這麼疼愛我們哥兒……」
婉婉笑道:「我得對得起你的囑託,把你兒子養瘦了,沒法兒向你交代。」
塔喇氏欠着身子奉承:「我們少福晉在王府念着孩子,我常和她說的,殿下能不愛自己的親孫子麼。今兒見了,可算放心了吧?」
雲晚靦腆一笑,「我也不是信不及額涅,就是牽腸掛肚,不在我眼前了,我想得慌。」
「老太太也想小阿哥呢,這兩天犯了腿疾,原本是要跟咱們一塊兒來的<="l">。」塔喇氏又道,「倘或殿下應允,把哥兒帶回去,讓老太太看看孩子。晚間再送回來,阿哥離了太太,怕睡不好覺。」
聽說要抱走孩子,婉婉心裏有些難過,但又不好說什麼,只道:「孩子夜裏走不好,沒的受了克撞。太陽在天上就送回來吧,替我給太妃陪個不是,今兒我要祭奠皇考貴妃,就不過府請安了。請老太太保重身子骨,腿疾不是小毛病,好歹讓醫官仔細診治。」
塔喇氏屈膝應了個是,和少奶奶兩個歡歡喜喜抱着阿哥出去了。
府里的小道九曲十八彎,因為以前是皇帝駐蹕的行轅,一步一個景兒。春日裏風光正好,經過月洞門時,遠遠看見一處迴廊底下掛着一隻鸚鵡,鎏金的鳥架子襯着那瀟瀟的芭蕉,如同畫裏的景致。
她轉頭問領路的婢女:「那個院子清幽得緊,兩位爺來時就住那裏吧?」
婢女說不是,「那是王爺的書房,等閒不讓人進去的。」一頭說,一頭把她們引進了轎廳。
東籬不在,婉婉無聊得緊,等祭拜完了爹娘,倚在窗下繡花。以前給良時做的荷包香囊,翻出來看看,好像都過時了,越性兒重做吧,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她描了花樣子,一針一線慢慢縫,心裏記掛孩子,隔一會兒就看那西洋座鐘,「春天風大,別把東籬吹着了……」
銅環回頭道:「殿下放心吧,少奶奶是親媽,焉有不仔細孩子的?」
小酉則嘟囔:「下回再來抱阿哥,不叫她們帶走了。既然放在這裏養,按着道理連看都不許她們看,哪兒有說抱走就抱走的道理?殿下又不是她們的看媽,白給她們帶孩子!」
可是怎麼辦呢,終究是人家的,她過過手而已。將來哥兒大了,和自己的媽親是天性,她是太太輩兒的,還能搶孩子不成?
「但凡我自己有,何必養別人的……」她黯黯道,起身把繡片都歸置起來,關進了匣子裏。
外面戰局怎麼樣了,她有個把月沒有過問,到今天才想起來。傳余棲遐進來問話,他說:「大軍上月二十六出發的,大多是步兵,腳程也慢,估摸這會兒到河間府地界兒了。」
「朝廷出兵嗎?在什麼地方和安東衛大軍匯合?」
余棲遐躬身道:「料着在天津。京城戍衛有十幾萬,環城駐紮。點兵集結,在天津交匯,過大同府,沿東勝城到開平衛,就可直取撒叉河衛了。」
她點頭,若有所思,「繞開了京城好……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大大的有失體統。」
余棲遐抬眼看她,她不再說什麼,轉過身去侍弄她的花草了。
她們很晚才把東籬送回來,婉婉本以為今晚上大概要留在藩王府了,沒想到點燈時又進來,塔喇氏賠罪不迭:「寧波的老姑太太來了,偏要給哥兒添福祿,打發家人去買,耽擱了足有個把時辰,可把奴婢急壞了。殿下瞧了半天吧?對不住,都是奴婢的過失……」說着把東籬交到她懷裏,學着孩子的語氣說,「哥兒也想太太啦,這半天不肯喝奶,得在太太身邊才踏實吶。」
婉婉的不滿,在抱回孩子後就煙消雲散了,順嘴問雲晚:「大爺寫信回來沒有?這會子到哪裏了?」
雲晚沒什麼心眼兒,答道:「昨兒收着家書,說才剛開拔<="r">。」
婉婉納罕,怎麼和她設想的兩樣呢,裏頭足足一個月的出入,真是奇了。當然也沒什麼好追問的,調度大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晚了也沒什麼。和她們閒話了幾句,她們便告辭,回藩王府去了。
她把東籬抱到燈下查看,他吐着泡泡,澄澈得一塵不染的眼睛望着她,雖然很小,但他也會認人了。婉婉被他看出滿心的柔情來,俯下親了親他的臉頰,「果真想太太了麼?半天不吃不喝,不餓麼?」
忙傳奶媽子來,奶媽子撩衣裳,露出一對大胸脯子。見哥兒吮吸了,方笑道:「我的嬌主子,這麼點兒小人兒,心裏什麼都明白呵。在那府里不吃不睡,鬧了半天。眼下回來了,見着太太,心裏可算舒坦了。」
婉婉也笑,被一個孩子這麼惦記着,說不出的欣慰和甜暖。
良時回來,給她帶了一碗豆花兒,她都睡下了,又被他叫起來,說這是他小時候吃過的口味。那個磨豆腐的二十多年沒見,今天在衙門口忽然遇上了,他巴巴兒端了一碗,橫跨了大半個南京城,硬給她端回來的。
豆花兒上撒了蓴菜沫子,淋了香油,婉婉淺嘗一口,對於他們這種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來說,其實這豆花兒沒什麼特別,他懷念的不過是幼時的歲月。
他撐着膝頭問她:「好吃麼?」
她點點頭,「很好吃。」
他笑起來,笑容里有孩子式的滿足,他喜歡的東西和她分享,有莫大的成就感。
「我怕它涼了,拿大氅包上,焐在胸口帶回來的。」他伸手在盅上摸了摸,「還成嗎?要不要拿去熱一熱?」
早春的天氣,走了那麼遠的路,的確微涼了。她不好意思掃他的興,只說正好,「燙口品不出味兒來。」一面遞過去餵他,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把它吃完了。
他出去洗漱,收拾完了躺回她身邊,她瞧他面有倦色,輕輕問:「衙門裏很忙吧?」
他嗯了聲,閉着眼睛伸手摟她,「正籌集糧草,倉都掏空了,還是不夠……」怕她操心,轉而道,「你放心,我是什麼人呢,有的是法子。」
婉婉窩在他懷裏,他呼吸勻停,很快就睡着了。等她醒來,又是身側空空,他就這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忙得無暇他顧。
她身體弱,偶然在風口上坐一會兒,到了晚上發起熱來。恰好良時公務繁忙,一夜未歸,她忍到早上,燒得迷迷糊糊的。銅環來打帳子才發現,慌忙傳太醫開方子,她吃了一劑藥也沒見好轉。小酉要去回稟王爺,被她叫住了,「多大的事兒,發了汗就好了。他忙,別去打攪他。」
塔喇氏來送新做的糕團,遇上了義不容辭,忙前忙後照應着。婉婉不大習慣生人服侍,勸說了幾回請她別忙,她卻很熱絡,拿酒給她擦腳底手心,切切道:「殿下別見外,奴婢伺候您是應當應分的。您不在王府,奴婢想盡心,也沒這個機會。今兒既然走得巧,您就賞奴婢臉吧。您身子健朗了,奴婢回去,也好和老太太交代。」
婉婉見推不掉,無可奈何。塔喇氏對擦藥酒之類的特別在行,經她一通盤弄,果然受用了些。本以為她這麼盡心,圖的是見一見良時,沒想到天擦黑前她就蹲福請了跪安,「今兒時候不早了,我瞧殿下退熱了,臉也不紅了,睡一晚上應當會更好些的<="l">。您歇着吧,奴婢明兒再來,等您好利索了,我就放心了。」
婉婉讓小酉送她出去,小酉回來後直咂嘴,「這主兒,真跟孝子賢孫似的。以前瞧她不怎麼樣,沒想到緊要關頭能派上用場。細想想,她也怪可憐的,主子跟前討生活,就算兒子再有出息,她也就是瞧個熱鬧的份兒。」
所以做小的就是這麼沒底氣,正房面前永遠是奴幾。也虧她耐得住,跪在地上捧着腳,那些庶福晉里,只有她能做到這麼卑微。
婉婉不言語,良時跟前提起,他只關心她的身子,至於誰來伺候了,不是他要過問的。男人眼裏只有一個人,對於別的女人便顯得涼薄。婉婉有時候也想,如果某一天恩愛不再,她處在塔喇氏那個位置,不知自己應當怎麼應付。
推己及人,她對塔喇氏和煦了點兒,看她長久以來的恭勤,怪不容易的,她來時也賞她個好臉子。相處下來,這人過得去,並不是那種愛上眼藥,愛給人穿小鞋的模樣。
她常在口裏念叨:「咱們能留下,其實是殿下的恩德。王爺尚了主,該當把咱們三個都攆出府的,殿下來了沒有苛責,還賞我們一碗飯吃,我們打心眼兒里的感激您。不瞞您說,您才進門那會兒,咱們都怕您,您那麼尊貴的身份,抬抬腳比咱們的頭還高。後來遠遠兒瞧您,您脾氣真好。還有我們大爺,常說您慈愛,我和周氏她們膽兒就大了,敢在您跟前走動了……您身子弱了點兒,不礙的,好好調理,沒有調理不過來的。大夫說了,人的五臟六腑全在腳底下踩着呢,哪兒不好了,揉揉腳底,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您也知道,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洗腳的,這麼些使喚丫頭裏,數我最沒臉,可老太太最離不開的也是我。我給她老人家洗腳,我還給她按穴位。起先有點兒疼,可只要忍住了,過後渾身都透着鬆快,殿下要是不嫌棄,我給您按按試試?」
婉婉受她這份殷情,十分過意不去,「你是有位分的人,好意我心領了,那個就不必了,回頭大爺面上我交代不過去。」
塔喇氏嗐了一聲,「大爺知道咱們處得好,高興還來不及呢。說句逾越的話,後宅這些女人裏頭,就數奴婢和您淵源深。您瞧大爺過給您了,如今阿哥也麻煩您,奴婢臉上光鮮着呢。只是奴婢微賤,報答不了您,替您干點兒粗使的活兒,是我的榮耀。」
婉婉瞧她一臉真摯,不好駁她的意兒,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她伺候着洗個臉,推拿推拿,這些還猶可。比如吃食上頭,銅環和小酉很小心,基本不會讓她過手。
塔喇氏自己知趣兒,留下用飯也不在一張桌子上。陪着說話解悶,陪着一塊兒逗逗孩子,彼此之間相處既近且遠着,各自自在。
她還有一樁好,不往爺們兒跟前湊,避免了生嫌隙。恭恭敬敬地進退,似乎半點別的圖謀也沒有。
婉婉喜歡養鳥兒,十幾個籠子並排放着,天一亮就鬧騰。塔喇氏給她餵鳥,疑惑道:「混着養,不怕髒了口嗎?還是分開的好。畫眉和畫眉擱在一塊兒,紅子和紅子擱在一塊兒。就是鸚鵡只有一隻,單放着太冷清了。」
邊上侍立的婢女往外一指,「前院還有一隻單着呢,要不搬過來吧,好叫它們有個伴兒。」
婉婉才想起那隻來,是良時帶回來的,她嫌它聒噪,送到別處去了。
「我把它給忘了。」她悵然撫額,「那就移過來吧,它不受待見,怪可憐的。」
塔喇氏抿唇微笑,笑出了救苦救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