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很多女孩兒設想過自己成婚時候的樣子,覓得一位良人,從此琴瑟和鳴,平安喜樂。婉婉也期待過,不過並不細緻,大方向就是過好日子,沒有波折,像在宮裏時候一樣。但是自由方面又比在宮裏時候強些,沒有人管束她了,她可以隨便出門走走。
所以她想要的從來不複雜,可惜越不複雜,越難達到。她的出身早就註定她得不到普通人那樣的幸福,也許一輩子都得在大風大浪里掙扎,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駙馬進來了,文質彬彬,氣度宏雅。婉婉透過朱紅的輕紗看他,她曾經以為相由心生這句話是有些依據的,沒想到還是值得推敲。看似光明磊落的人,其實不過如此罷了。
她掖起兩手,端端正正壓在小腹上。直覺自己肩背松垮了,重新武裝起來,今晚算是頭一回正面交鋒,她絕不能落了下成。
要說緊張,還是有一些的,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這樣嫁了。她的婚姻起始於陰謀,最後如何了局,尚未可知。回頭想想,走到今天像夢一樣,仿佛隨時一個驚雷就會醒過來似的。可惜這夢魘是真的,她看得見這新房裏鮮艷的色彩,觸得到裙上繁縟的刺繡,也聽得見他一步一步走近的聲音。
他到她面前,覆面的蓋頭模糊了她的輪廓,只看見博鬢下的耳垂小巧瑩潔,即便看不見臉也不覺得驚惶,他知道一定是她。
婢女送來喜秤,他牢牢握住了裹着紅紙的那一截。牽袖來挑,蓋頭的邊緣緩緩升高,露出精緻的下巴,小巧的紅唇……他臉上隱隱有了一點笑容,漸次擴大,擋也擋不住的歡喜。
尚公主,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事,或者別人是為那份殊榮,他在很大程度上確確實實是遵從自己的心意。當然不能說一點目的沒有,藩王加上駙馬都尉,隨公主下降而來的,還有那件刺了金的黃馬褂,意味着日後出入京城再不必受限制了……但拋開政治不說,公主的到來,他還是全心全意渴望的。
他人在江南,洞悉京中一切。曾經她只佔據密函里很小的一部分,可是不知不覺篇幅越來越大,以至於不得不專門辟出一捲來,再不與時事混雜。他心裏明白,權利和愛情應當清楚區分,他需要這樣一位血統高貴的福晉,伴他日日夜夜,同他生兒育女。
可是她性子太強了,單看她的人,溫婉柔順,很難和什麼忠君事主、心懷天下聯繫起來。她笑容靦腆,玉手纖纖,本該在閨閣中樂天知命着,然而她又有那樣一個名字,雷霆萬鈞,傷人傷己,孝宗皇帝還是苛求她了。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淌過,從現在起應當是個新開始,即便她不情願,日子久了,漸漸就會喜歡上他吧!
他俯身拱手,「殿下一路辛苦,良時原本應當另擇吉日迎殿下下降的,但桃葉渡離公主府有段路,我不來相迎,終究不能放心。」他說話的時候儘量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唯恐有一點造次,嚇壞了她。
她慢慢抬起眼來,眼睛裏沒有什麼溫度,略頓了一下才道:「一路順遂,多謝王爺。」
客氣里透着疏遠,她不會滿臉嬌羞扭扭捏捏,和別的新娘子完全不一樣。不一樣好,他仍舊心滿意足。
全靠人端來酒壺和金爵,他斟了一杯,自己先飲一口遞與她。她站起來,蹙眉看着那金爵,合卺酒後,就真的是夫妻了。
心裏還是感到彷徨,可事到如今又能怎麼樣?她伸手去接,爵和一般的杯子不同,如果是酒杯,轉一圈還能避開他接觸過的地方,爵卻不能。她只好硬着頭皮把流口壓在唇上,略抿了點兒就遞還回去,再由他一口乾了。
這個流程必須重複一次,不過斟酒人調換過來,以示舉案齊眉。婉婉不擅飲酒,以前吃糟蝦曾經醉過,剛才那口已經是鼓足了勁兒了,接下來恐怕得再飲半杯,實在沒辦法了,也打算豁出去。可是倒還好,他把一大半都喝了,最後只剩潤口的一點點,算是在細微之處不動聲色地包涵,使她免於出醜。
合卺酒過後得吃子孫餃子,通常象徵性地在滾水裏過一遍,撈出來後是生的,沒法吞咽。喜娘問生不生,兩個人要異口同聲說生,將來必然子孫滿堂。這些規矩精奇嬤嬤事先教過她,她心裏都有數,可是她咬開的那個餃子不知怎麼是熟的,又不好追究,只含含糊糊說生,把餃子吐進了痰盒裏。
駙馬和公主的地位,就像他以前說的,分屬君臣,合卺過後仍舊要行禮。全靠人上來攙她升座,她在面西的寶座上坐下,駙馬整理冠服向她兩拜,她起身站在腳踏上回兩拜,這樣婚禮就算完成了。
帝王家一般當日不設筵席,所以他並不需要應酬賓客,也沒有喝得醉醺醺的必要。全靠人安排他們並肩坐下後,紛紛行禮,退出了新房。
人一去,屋子就顯得空了,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婉婉心裏只有驚,沒有喜。之前嬤嬤曾經大略和她交代過洞房的經過,似乎是個極其神秘的勾當,當時聽得一頭霧水,也因為知道共渡的人是他,倒還覺得安全。可是現在這人和她想像的相去甚遠,她除了恐懼,還能有旁的什麼?
她很不自在,悄悄往邊上挪了挪,和他隔開一段距離。她設想過見到他後應該怎麼發泄她心裏的不滿,至少得厲聲質問,但是真到了這種時候,又覺得一切都是多餘,她已經懶得開口了。
他大約也糾結,轉頭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半晌才道:「時候不早了,殿下……安置吧!」
公主和駙馬的婚姻,同一般的婚姻不一樣。公主府設長史司,其中有一局,相當於宗人府的職責,駙馬奉召見公主,留宿行房都要嚴格記錄。所以駙馬入公主府並不是隨意的,如果衝撞了公主,管家嬤嬤還可以訓誡斥退。當然這是在駙馬完全沒有權勢的情況下,到了南苑的地面上,這些都不是大事,遵守到底是因為敬重她,所以相聚就變得非常難得了。
婉婉心跳如雷,一聲聲,幾乎震透耳膜。嫁了人要和駙馬親密,還要和駙馬生孩子,她不情願,但是想起皇帝曾經的囑咐,權衡了再三,料想疏遠讓他提防,行事就會遇阻了。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夠這樣大無畏,這種時候腦子想到的竟是這些,實在是逃避無門,感到自暴自棄了。
拖着顫抖的雙腿走到銅鏡前。乍一見塗抹得分不清眉眼的濃妝,真把自己嚇了一跳。定睛看,想是嬤嬤一層又一層為她補妝,才弄得現在這樣的。這人是她,又有些陌生,她抬起手臂,鏡子裏的人也抬起手臂,她吁了口氣,把鳳冠和博鬢拆了下來。
出嫁的行頭要頂那麼久,是件很累人的活計。音樓曾經拿秤稱過她的頭面,足足有十來斤重,除了正面看得見的簪環,還有相當一部分別在後腦勺,必須靠她自己慢慢摸索。
赤金的樓閣,好沉重的份量!每摘下一件,脖子的壓力就減輕一些,她的頭從來沒有這麼疼過。他走過來,昏黃的鏡子裏倒映出他的面孔,他垂着眼睫,替她把那些桃心發壓都拆下來,遲疑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您還沒有習慣,或者對我也有好些成見,但是來日方長,你我既成夫妻,良時以命善待殿下。」
婉婉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音閣的那番話,當初若沒有聽到,今天或者會很感動,當真一心一意同他過起日子來。可是如今已經有了傷疤,再怎麼修補都不管用了,賣弄溫情,又何必呢!
她還是不習慣同陌生人靠得太近,過會兒同床共枕,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橫豎他站在她身後,讓她感覺芒刺在背。她不願意彼此弄得那麼尷尬,但是不說,並不表示她不懂。
她不動聲色避開了,退後兩步道:「王爺言重,大喜的日子,何必說這個。我這一個月都在路上,到現在腦子還犯暈,有怠慢的地方,請王爺見諒。」
她一點都不鬧,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反倒叫他不安。十幾年的教條約束,她的天性早就被改造了,比方看見一朵花,愛美的姑娘或許會折下戴在髮髻上,她卻不會。也許遠遠看一眼,連香味都不去沾染,便佯佯走開了。
他情願她把不快和疑惑說出來,可是她偏不,這就難辦了。他不能去挑明,免得落個不打自招的嫌疑,也叫她警覺身邊從來不乏他的探子。他只能裝作不知情,對她的不滿茫然不知所措,這樣一來就像傷口被捂住了,不見天日,腐爛得更深。
她牴觸他,動作和語氣無形中築起了一棟高牆,就算他使盡渾身解數,也躍不過去。她避到屏風後洗臉,把那層厚厚的粉黛和胭脂卸乾淨了,再出現的時候是一張素淨的臉,那麼天質自然,和那身華美莊嚴的吉服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還是上年藩王大宴時他看到的樣子,眉眼楚楚,顧盼生輝,自己在她面前,竟顯得寒酸和卑微。所以娶到了又如何,不能相親不能相愛,她的心和他隔了十萬八千里。
&下厭惡我麼?」他站在紅燭前,枯着眉頭問她,「下降南苑,必然十分的不情願吧?」
她眼裏有一絲驚訝閃過,很快平靜下來,「王爺這話是何意?我已經到了金陵,情願不情願,重要嗎?」
他摘下通天冠擱在一旁的帽桶上,微微側過臉,烏沉沉的鬢角刀裁一樣。似乎對她的回答感到失望,低下頭,半天未置一詞。
他沉默,婉婉反而覺得難堪,這樣的洞房花燭夜,開端就是不理想的。離心離德做夫妻,簡直有點好笑。
她和衣躺下,拉過被子直挺挺臥着,他古怪地覷她,「殿下,綬帶和霞帔纏起來,只怕睡得不舒坦……還是脫了吧!」
她說:「王爺不必憂心,我就喜歡這麼睡,你請自便吧。」
他不是初出茅廬的愣小子,可是在她面前,竟連一點手段都使不出來。他走到床前,苦惱地站了一會兒,她閉上眼,連瞧都不願意再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