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用上值的日子總是略顯清閒,手頭的事堆成了座山,花了小半天功夫和底下人梳了一梳。早先盤賬時他就時不時看菱子窗外的日頭,等到賬簿擱置一邊拿起筆,心已飛到了牆外,手腕一停他問道:「還沒回來?」
伺候筆墨的小侍啊了聲,不明所以。秦關咳了聲,替他回道:「夫人出去前就說今兒要好好逛一逛,估計得等到下了鬼市才能回來。」
一整天的功夫?!雍闕險些沒能坐住,昨夜好好的花前月下醞釀出的好氣氛,他本想着趁勝追擊今天再黏上一日鞏固一下彼此的感情。不成想那個膽小怕事的一大早就避了出去,看樣子還想避上一天!
他又是憤懣又是懊糟,開始忐忑地琢磨是不是昨天他太放浪了,讓她後悔了。說起來矯情,感情這件事,不動則已,動則傷身傷心。他將她放在心上,也希望能得到她同樣的回應對待。
筆上的墨凝成了一點清光,像那夜她的眸光,歡喜中又夾雜着他看不懂的哀婉。
滿腹的胡思亂想擾得他不得安寧,無從落筆,喪氣地將小羊毫架了起來:「派個人跟去看看,近來西廠的人攪合得正在興頭上,早去早歸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秦關將雍闕的神思不定看在眼裏,躑躅片刻還是放開了膽子道:「督主,可容屬下說上兩句?」
雍闕點點頭,心思還在外頭瞎逛的秦慢身上打轉:「你我情同手足,有話便講。」
「打秦姑娘來了後督主似乎就一門心思擱在了她身上,」秦關斟酌着言辭,邊說邊看他的臉色,「這本是督主的私事,我等無可置喙。只是,屬下斗膽提醒一下督主,秦姑娘她來歷不明,跟着督主的目的也不明。如今她和皇帝又有了牽連……」
意思已到,餘下的話就不用開口了。秦關不是話多人,但眼下雍闕與東廠的局面其實很不開朗,皇帝有意破舊立新,破誰舊?立什麼新?衝着西廠的設立,無疑是要向他們下手。這緊要關頭,雍闕要是被個棋子左右了情緒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雍闕沉默着,秦關見他含着眼臉色喜怒難辨,立馬噗咚跪下:「屬下只是為督主安危考量,督主執掌司禮監與東廠,翻手可救蒼生覆手可殺萬民,正因如此無論上還是下無數雙眼睛都視督主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他說得他何嘗不懂,秦慢他不懷疑嗎?肯定是懷疑的。可是就算疑着防着謹慎着,他還是一步步控制不住自己觀察她接近她研究她。簡直和中了降頭一樣的無可救藥!
雍闕搖搖頭,光華流轉的眸子沉澱出一種看盡世態的通透與無奈:「東廠的提督,說來風光,有誰有好下場的?」
所以,能得放縱就放縱一回,大不了是飛蛾撲火的結局,人活一世,總難逃一死嘛
。
話已至此,再勸解下去也是無用功。秦關跟了雍闕許多年,這個提督因為容貌過人,總給人一種溫和無害的假象;可實際上內里的性子執着到可怕,他要殺的人認定的道理,不死不休。
好在霍安帶着不少人跟着秦慢,很快聯絡了上了那邊的番子,不想匆匆進門稟告的人竟是霍安。
見他一人回來,如喪考批地往地上一跪,雍闕大感不安,倏地站起,厲聲問:「夫人呢?」
霍安哆嗦着慘澹的嘴唇,舉着袖子借着擦淚遮住臉不敢看他,嗚咽道:「督主,是小的護主不力,夫人、夫人被宮裏的人接走!」
宛如晴天霹靂,震得雍闕乍然失神,宮裏的人還能有誰,除了當今聖上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從他手裏搶人?!
皇帝等不及了,等不及向他宣戰,等不及樹立起失落已久的帝王尊嚴,自己坐不穩江山,拿個女人開刀算什麼男人!
趕去皇宮的路上雍闕和烤在火上一樣,他設想了很多種局面,最不堪的無意是皇帝借着帝王的威勢強幸了她……
想到那個場景,他握着韁繩幾乎勒破了手,那麼一刻他真恨不得手刃了那個狗皇帝!
到了落馬碑,他差點沒停住馬,好在理智猶存三分,甩了韁繩他寒着臉直往靜思館大步而去,煞人的氣勢讓一路想討個親熱的太監尚宮們各個面若寒蟬,心裏猜測着哪個短命鬼沖了這位修羅爺的煞頭。
靜思館位於內外朝的交接處,位置偏僻,真走起來是段不短的距離。雍闕愈走愈是煎熬,心裏唾罵着究竟是哪個沒見識的土皇帝做了內幃不准起碼的宮規。他是被怒火沖暈了腦袋,一雙眼睛熬得發紅,直到抄手遊廊里突然慢騰騰地冒出個人影來。
他猛地收住了步子,秦慢還有發現他,跟着領路的小太監慢吞吞地走着。她的一步大約抵得上別人半步,恰好是宮中女子應有的蓮花碎步,雍闕驚駭地發現她的姿態竟並不是溫吞而是端莊與優雅,蓮步輕邁,信步閒庭,眼眸淡掃,與這座宮闈如此得相得益彰,好似她本該就是生存在這裏的天之驕女。
領路的小太監知道她是皇帝和雍闕跟前的紅人,打着巴結的心態與她沒話找話。她不卑不亢地笑談着,遊刃有餘地讓他心慌!
小太監還想奉承她兩句,一打眼見着前方那尊巋然不動的大神,頓時和見了鬼一樣兩腿一軟趴伏在地上簌簌發抖:「督、督主,大安。」
雍闕不言聲,冷冷靜靜地瞧着他們。秦慢看見了他頓時滿臉驚喜,小碎步跳了起來,和見着親人一樣地蹦躂了過去:「督主!」
她一蹦起來就又立刻變成了他所認識的那個秦慢,靦腆地站在他面前小心地仰着頭看他,眼睛裏有掩飾不住的快樂與寬懷。他淡淡嗯了聲,看也了沒看那黃門太監,拉起她的手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好麼?」
秦慢傻了傻眼,結巴道:「還,還好吧。」
雍闕笑了起來,一漾春水在他臉上輕輕盪開:「好就好。」
他松松垮垮地牽着她,實則抓得很緊,像抓住了失而復得的寶物:「回去了。」
出了宮闈,雍闕的神情仍是平淡的,倒是秦慢撫着胸口故作姿態地吐出口氣:「唉,真是嚇死我了
。我第一次和皇帝那麼近的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壞了什麼規矩。」
提到皇帝他的心一緊,看着完好無損的她覺着自己似乎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問道:「他沒有對你怎麼樣吧?」
秦慢迷茫地歪着頭看他:「督主說得怎麼樣是什麼樣?」
他一噎,皇帝坐擁四海,天下百姓是他的臣民,他要是看上個女人臨幸了這種事他司空見慣。倒是秦慢生於江湖,雖然有個浪蕩的師弟但是她本人在這方面倒還似一面純白。她無辜的眼神竟讓他覺得自己齷齪,侷促地忸怩了下咳了聲故作正經道:「沒事就好,我擔心你在宮裏受了欺負。」
秦慢哦了聲,揉揉肩敲敲腿:「皇帝看上去蠻和善的,欺負沒欺負,就是讓我以後多陪陪公主,最好能住在宮裏小住一段時間。」
雍闕才下去的火氣騰得一下又上來了,臉頰氣得泛起紅暈,在白淨的麵皮上添了幾分艷色,他恨恨地啐了一口不無譏誚:「真是個仁心仁智的明君啊,為了自己妹子就強留別人家的夫人?!」
況且皇帝打的什麼主意他不知道?男人麼,爭權爭勢爭天下爭女人。
秦慢卻不知道他這火氣從何而來,他一通罵唬得她訕訕不敢吭聲,半晌看看雍闕小聲道:「督主是擔心我特意來接我的嗎?」
「……」
他該怎麼說,是啊,他是擔心她擔心得恨不得把她鎖在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里。但是男人有男人的尊嚴,何況是他那麼一個高傲的男人,掖着袖子靠着歇了一會才淡淡道:「宮中不比你的江湖,皇帝喜怒無常我確實怕你冒出些不着調的話惹怒了聖顏,到時候還連累了我。」
前面都是真話,最後一句說得有點傷人心。秦慢小小的萎靡了下,她也學着他靠着身子看着車窗外的一方小小的天空,悵惘道:「是啊,我本來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忌諱和你們官門打交道了。」
這話不詳,他聽了一個激靈,霍然睜開流光閃爍的利眸:「不打交道也打交道,不沾上也沾上了,你以為你能逃得掉?」
她悵惘地轉過頭看他,慢騰騰地挪過去出其不意地挽住他的胳膊,下巴磕着他的肩膀:「督主,其實今天你能來找我,我很歡喜的。」
雍闕的心跳驟然就錯了一個節奏,或者再也聽不到心跳聲了。肩上的溫暖纖細又薄弱,可是讓他連動都捨不得動,秦慢閉着眼:「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麼關心我了。」
「你的家人呢?」雍闕下意識問道。
「他們都死了……」秦慢回答得緩慢又傷感。
從十八鏡重見天日的那天起,過往的一切就逐漸地被帶回到她的面前。她以為大難不死後可以如一尾小蝦小魚悠閒自在地暢遊完餘下的時光,但是終究是宿命難違。她胸無大志,無心復仇,但偏偏有人將復仇的利刃生生塞進她的手裏。
強人所難啊,這是。
靠在自己身側的人似乎睡着了,雍闕生硬且小心地轉過頭去,淺黃的額發零碎地散在他眼下。他輕輕伸手縷了一縷,秦慢沒有動,於是他試探着將人輕輕摟入懷中扣緊了手。
兩個同樣伶仃的人遇見了,似乎唯有這般方能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