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客棧,三杯淡酒,兩盞清茶。
從南往北,水路陸路千千條,而這個客棧位於的小路恰是其中一條,只不過因道途坎坷,又途徑沼澤險要,來往人跡疏鬆。
斑駁門檻外長了一株說不出名目的老樹,枝似虬龍,半身焦黑。一隻老鴉悄然站在梢頭,黑中泛點紅的眼珠子靜靜凝視着客棧里的兩三人影。
「唉,看着天是要下雨嘍。」小二將巾子搭在肩頭,倚門望着自顧琢磨了兩句,眼睛轉到枝頭的烏鴉忙罵了聲晦氣,揚起巾子叱道,「走走走!哪來的髒婆子!」
烏鴉竟是動也未動,直到那夥計怒氣沖沖奔來才懶洋洋地撲了兩下翅膀飛到更高處的枝椏上,仍是情根深種地守着老樹。
夥計個兒不高,看着高高在上的烏鴉頓時傻了眼,指着它破口大罵了兩句才悻悻地敗陣歸來。
靠着門邊桌子上的人將夥計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呵,見過和人較勁的,沒見過和鳥較勁的,北方人就是毛躁。」
說話的這人面色陰沉,看上去仿佛有人大大得罪了它。但仔細一看,發現此人面目生得就是如此,橫豎一副別人倒欠他錢的模樣。
同桌有人聽了他的話不大高興起來:「許兄,你這話為免以偏概全了。」看樣子此人應該就是前者口中的北方人。
「哼!」
兩句無關緊要的口角,一隻處事不驚的烏鴉,倒讓大雨將至的午後顯得不那麼沉悶難熬。
沒趕走烏鴉的夥計一回頭看見客棧里的人,又瞅瞅天,頓時心裏的鬱悶散了大半。他們這片地基本上屬於荒山野嶺了,要不是自家老闆是附近的獵戶,連這個唯一的歇腳點都沒有。下了雨,今兒就多了幾個住房的客人,看在銀子的面子上他決定大人大量地放過那隻不長眼的髒婆子,轉而殷勤地去伺候那些衣着光鮮的大戶們。
「客官,您看您的茶水都涼了,小的給您添一壺?」
這一桌的客人可以說是這裏幾人中穿得最體面,卻也是最奇怪的了。一個儀表堂堂,佩玉執扇的公子哥;一個劍眉星目、持劍挺拔的青年俠士,兩個在這個偏僻簡陋的小客棧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在叫了些水酒後,青年俠士一人就在那自斟自飲,偶爾夾上兩粒花生米丟進嘴裏,看上去十分自在隨性。而他的同伴卻是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地坐在那裏,嘴巴緊閉,神情嚴肅,時不時瞟一瞟那青年俠士,抽一抽臉再繼續苦大仇深地盯着油漬尚存的桌面。
夥計看人上菜,覺着那公子哥雖然行為古怪但青年俠士倒還算是個正常人,便大着膽子和他們搭話。孰料他剛一開口,公子哥猛地一拍捉,仰天長嘯:「老子憋不住啦!!!」
夥計被他嚇了一大跳,連着靠着門的那一桌人也為之側目,先前抱怨的陰沉中年人不自覺地按住了袖口,他才一按,方才反駁他的高個拿着筷子也壓在了他袖口中,輕輕搖搖頭。
公子哥仰天長嘯之後卻是沒什麼其他動作,而是一把抓起杯子咕嚕咕嚕灌了一口酒一抹嘴,又噗咚坐下,筷子敲敲碗十分得意道:「蘇不縛,時辰到了吧,我贏了吧!」
夥計一頭霧水,而門邊幾人卻是稍稍放下心來,表面上看去也不過是個富家公子帶着自己護衛出來遊山玩水而已。
拿着筷子壓住袖子的人多看了那邊兩眼,低聲道:「再看看。」
蘇不縛吃着肉耳尖動了動,將筷子放下,慢吞吞從懷裏取出一個銀錁子遞給了宋微紋。
宋微紋笑嘻嘻地從他掌心搶了過去,摸了摸隨手丟給一旁夥計:「小二啊,今兒看天爺們走不了了,準備間最好的房間。記住,要最好的,不好的爺不住。」
荒山野嶺的,有客棧已經是老天開眼,還要上好的上房,不好還不住?
夥計心裏抱怨,但看看手裏的銀子,天大的抱怨也化成了笑臉,連聲應道:「好好好!最好的一定給爺!」
左右矮子裏挑將軍,總是能挑出個「好」的來。
宋微紋難得贏了蘇不縛一次,喜滋滋得不行:「蘇不縛,這一次咱們堵得小,下次要賭就賭大點!一天不說話,你就給小爺我做牛做馬一天,你看成麼?」
憋了這麼久,一開腔他就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蘇不縛忍無可忍抓起個饅頭塞進他嘴裏:「成你個大頭鬼!」
自打與秦慢他們在惠州分道揚鑣,宋微紋吵着要去看新一屆的武林第一美女是否有資格勝任她的前輩林酥,蘇不縛巴不得甩掉這個包袱,可嘆宋微紋天生了個狗鼻子,走哪跟哪,怎麼都甩不掉。
硬是纏着他向北往京城方向而去,去京城就去京城的,哪想這廝放着康莊大道不走,專門往煙罕至的山野里鑽,有幾次衝撞了當地的門派家族差點沒被抓起來餵狗。
眼看終於快到了京城,他丫老毛病又犯了,一頭扎在這座沒名沒姓的山坳子裏,說是要尋訪隱世高人。
蘇不縛冷眼瞧着這窮山惡水的黃天黃地,橫豎猜不到哪一位高人有此閒情逸緻在此隱居。
從認識他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這個人的話十之八/九要當屁放,放過了無痕。但□□之外倒也與有一二值得半信半疑,這一點在蘇不縛看來,和宋微紋那個師姐很有幾分相似。那個丫頭也是滿嘴靠不住的話,你聽她煞有介事說得像真的,回頭細細一品究,總又套着那麼一層雲裏霧裏似真還假。
「蘇不縛啊蘇不縛,我看你兩眼放空,面色含春,一定是在思量哪家的姑娘,」宋微紋喝了幾杯摻了水的白酒,熏熏然地叼着筷子吃吃笑,「讓小爺我猜猜,是不是在想我的師姐啊?」
蘇不縛不語。
宋微紋哈哈哈拍桌狂笑,張狂不已:「蘇不縛!我早說過!我家的師姐是不是萬中無一難得的好姑娘,老子讓你表現表現討親熱你還掛着張寡婦臉給我拿喬?怎麼着了,見識過了就知道我師姐的好了吧!」
他一發起瘋來渾身是勁,蘇不縛習以為常,客棧里的其他人卻是被他驚了一驚,門前桌邊的幾人紛紛皺了皺眉,各自拎起包袱起身,為首垮着臉的人冷冷道:「小二,找一間沒人住的通鋪包了。」
客棧總共就一間通鋪,不過好歹來往人少,除了他們幾個也沒其他人。夥計應和得爽快,連忙將那看上去不大好惹的幾位引進了廚房旁邊一個不起眼的木門裏。
這年頭,除了遊手好閒的公子哥,來這兒的多半就是狠角了。
「蘇不縛,我誠心勸你,栽樹從小娶媳婦趁早。」宋微紋猶自嘖嘖不已,「我師姐身邊那個死太監是個厲害角色,我師姐她心眼雖然多但在男女之事上可謂一根筋通到底,一個彎都不帶轉的。我就怕啊,她自個兒被人圈進籠子裏養肥了還不知道對方將鍋早就架起來了。」
蘇不縛聽到這簡直聽不下去了:「饅頭都堵不住你那張臭嘴?!胡說八道!」
這個宋微紋也不知道是不是缺心眼,哪有拿一個姑娘家和太監說事的,蘇不縛覺得他滿嘴的不堪入耳,一拍筷子又串了個饅頭直接塞進他嘴裏後就徑自抱劍去了二樓。
轟隆一聲雷,悶了一天的雨終於在傍晚時分扯破昏黃的天幕淅淅瀝瀝下了來,夥計安排停當那幾位不好惹的好漢,一回頭就瞅見客棧小小的廳堂里只剩下衣着富貴的公子哥背靠桌子,腳蹬凳子,一晃一晃地看着門外灰撲撲的雨簾。
看樣子,今兒東家是來不了了。
他將桌子擦擦,凳子擺擺,呵腰走到宋微紋身邊:「公子啊,您不去歇着嗎?這雨下得急,沒人來了,小的要合上門了。」
他邊說便看向門邊參差不齊擺着的一排長條板,宋微紋優哉游哉地看着雨說:「別急啊,小二哥。」
咋的不急呢,早些打烊他也好早些躺進被窩裏做做春秋大夢不是嗎?
夥計不想得罪這位金主,在旁干瞪着眼陪他看着沒有顏色的雨幕,突然宋微紋一腳凳住了搖晃的凳子,嘿了聲道:「你看,這不是來人了嗎?」
夥計啊了下,瞪大着眼睛看着那雨幕,本來他什麼也沒看到,可漸漸的,銀綢似的雨簾有了漣漪,那漣漪慢慢擴散,幾個灰色的人影從遠幾近,直至衝破了雨簾,一路衝進了客棧里。
才點上的油燈險些被吹進門的風雨刮滅,微微弱弱地掙扎了兩下,終於挺直了腰杆重新站起。
蓑衣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下,夥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有點把握不住他們到底是打尖的還是劫財的。
為首身形高大的一人拿下了斗篷,徑自看了夥計一眼,聲音嘶啞:「小二住店。」
……
宋微紋來到二樓他與蘇不縛的房間,蘇不縛坐在窗邊仔細擦拭着什麼。宋微紋走近了才看見,他手裏的不是慣用的長劍,而是一把破舊的笛子。笛子的孔眼已經泛起毛來,尾端刻了個字,但因常年摩挲已不大能辨認出來。
可宋微紋瞟了兩眼,還是認出了那個字,那是個小篆的雲字。
「蘇不縛,你猜我在樓下看到了什麼?」宋微紋邊說邊走到桌邊攤開了一張紙。
蘇不縛沒搭理他,因為他不知道就算他不吭聲,宋微紋也會主動吧啦吧啦說個沒完。
果不其然,宋微紋拿起筆想了一會寫字時笑吟吟道:「你一定想不到,我碰見的人是柳家的二當家——柳杜!」
他語氣里有絲得意,而看着信箋上「師姐」二字的眼眸里卻閃爍着莫名的光澤。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從秦慢離開上清山的那天起他就有這種預感,預感沉寂多年的一些東西,即將捲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