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芸香正在廚房裏給紅穎幫手洗菜,還未到晚飯時間,忽然有後院的人來催,讓紅穎趕緊打兩盆深井涼水拿過去,說是大夫頭上磕傷了。\\www.yibigЕ.com紅穎想了一下,對芸香說:「地窖里還有夏天剩的一些碎冰,就算化了也比井水涼,我去看看。你在這兒煮幾個熟雞蛋,剝了殼送到後院去。」
芸香照她說的煮了三個雞蛋,趁熱剝了殼,放在小瓷碗裏用溫水養着,端到後院大夫的居處。她從沒來過後院,房門大開着也不敢貿然進去,只在門口好奇地張望,就見大夫正坐榻上,紅穎端了一盆半化的碎冰渣站在一旁,裴娘子拿一塊小手巾浸透了冰水,擰乾後敷在大夫額上。
裴娘子急得跟天塌了似的,眼睛都紅了,手抖抖索索總擰不干水,那冰水沿着大夫的眉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大夫臉色不太好看,不耐煩地撥開她道:「讓楊昌來罷。」
手巾一拿開,芸香倒看清他額上的傷,也就銅錢大一塊淤青。看裴娘子那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大夫腦殼叫人劈開了呢。
紅穎瞧見芸香在門外探頭探腦,正要招手讓她進來,忽然眉頭一皺,將手中冰盆交給一旁的婢女,快步出門來把她拉到一旁:「你這額頭上糊的什麼東西?還亮閃閃的。」
芸香伸手一摸:「唉呀,我都忘了。剛剛煮雞蛋不小心磕破了一個,就順手撈了一點蛋清塗上。這是我娘教我的,每次打雞蛋的時候,只要蛋殼裏剩的那一點點就行。我娘現在四十了,額頭上比那二十多的小媳婦兒還光潔呢……」
紅穎打斷她道:「行了行了,小聲點。你這臉上油亮亮的可沒法進去見大夫和娘子,把雞蛋給我罷。」
紅穎拿着熟雞蛋進屋,裴柔早就準備好了銀指環銀耳環,林林總總有十來件,一邊遞給她一邊問:「就這雞蛋加銀器,不能塗不能抹,真能管用?還是去太醫署請……」
大夫的臉色比剛才好了些,不那麼黑了,說:「不就是腦門上撞青了一塊,有什麼了不得。真貼塊膏藥,明兒我還怎麼上朝。」
裴柔不再言語,把銀飾給了紅穎。紅穎挑了成色最好的一個指環塞進雞蛋里,用薄絲帕裹緊了,又遞給楊昌。楊昌便拿那塞了銀器的熟雞蛋在大夫額頭腫包上輕輕揉滾,揉了半刻鐘,看那青腫真的消下去不少。再取出銀指環一看,都成了黑紅色。
裴柔喜道:「還真管用。」又柔聲問大夫:「好好的上朝,怎麼撞成這樣?」語氣頗是疼惜。
大夫說:「今日陪陛下去看國庫,陛下高興賞了一千匹絹,沒堆好,碰了一下。」
裴柔喜笑顏開:「陛下又有賞賜呀……國庫充盈,大夫定是功不可沒。」
大夫含糊地應了一聲,沒再說話。紅穎接着給他冰敷,如此冷熱交替,待三個雞蛋用完,那腫包也消了大半。
晚上楊昭洗漱時,額頭上的包只余些微青紫,估計明日用額一遮,不仔細都看不出來。他洗完臉對着鏡子照了照,想起一事來,叫過楊昌:「你去廚房給我拿個生雞蛋過來。」
楊昌道:「大夫想吃夜宵麼?生雞蛋吃了容易鬧肚子的,廚房有現成的湯羹點心。」
楊昭想了想道:「那還是要銀耳蓮子羹——再捎個生雞蛋。」
楊昌心裏疑惑,也不好多問,依他吩咐取來蓮子羹和生雞蛋。他打開湯盅喝了兩口,一手玩着湯匙,把湯汁滴成一條細線,似乎對那粘稠的汁液很有興趣,另一手掂着那隻生雞蛋,見楊昌還侍立一旁,揮手道:「你下去罷,我吃完漱個口就睡了。」
楊昌問:「那這湯盅……」
楊昭道:「明早再收也是一樣。」
之二:鬍鬚·香脂
典客署的裴掌客陪同俱蘭國使者在東市逛了一上午,酒足飯飽後慢悠悠地踱回鴻臚寺,已近申時。往年七八月間,鴻臚寺清閒得只能靠打盹打時間,這回哥舒將軍一打吐蕃,西域各國紛紛遣使來朝,可叫人見識了一把西域三十六國的風貌,典客署的人手都快不夠用了,連司儀署那些抗棺材的都叫過來幫忙。
這不還沒到院門口,遠遠就見司儀丞在門口無頭蒼蠅似的團團亂轉。裴掌客打個酒嗝,剛想上去玩笑他兩句,司儀丞也看見了他,想張口大喊又不敢出聲,只一個勁兒地朝他拼命招手。
裴掌客也不着急,照舊慢慢悠悠地踱步。司儀丞自己等不及了,衝過來拉他:「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還踱呢,快點進去,大卿等你好久了!」
裴掌客吃了一驚:「大卿在等我?所為何事?」鴻臚寺正卿,那可是上頭的上頭的上頭,高他六個品級,平時想見一面都難,怎會突然等起他來?
司儀丞稍稍壓低聲音:「還不就是你身後那位!明日大朝,要安排俱蘭國使臣覲見,右相來視察都準備妥當了沒有。」
裴掌客話都說不利落了:「右、右相?親、親自來的?」俱蘭國只是西域一個彈丸小國,使團連馬夫都算上也就八個人,他原以為至多跟着各國使者後頭到朝堂上見識一下天朝風範就算了,根本沒啥可準備的嘛,竟然還要宰相親自來視察審核?
司儀丞道:「可不,大卿正在裏頭陪着呢,都等了你好半天了。」
裴掌客出了一頭冷汗,酒全醒了。偏偏那俱蘭國的使者還湊上來蹩腔蹩調地問:「宰相要接見我嗎?大唐的宰相是比一個人小、比一千個人大……」
裴掌客抹着額頭上的汗:「那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對對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把數都記錯了,書還是讀得不夠熟啊!」俱蘭使臣樂呵呵地拍手,「宰相比我全國的人都要大哇,我,腳盆洗臉——好大的面子!」說完還搡了裴掌客一記:「這次沒說錯了吧?」
裴掌客的汗越流越多:「……是沒錯。」天朝威儀宣揚得太多也不好,像這俱蘭國的使臣,對大唐文化太過仰慕痴迷了,逢人說話句句必帶成語,可惜到現在都搞不清成語和歇後語的區別。這句腳盆洗臉是兩人在酒樓吃飯時掌柜說的,他還現學現賣了。
「那咱們趕緊腳底抹油走吧!」
一邊被司儀丞拽着袖子,另一邊叫俱蘭使臣挽着胳膊,裴掌客只能任由腦門上的汗一股一股沿着眉毛往下流。作為一名外交使臣,學好外邦語言是多麼重要啊!
進得正廳,就見右手邊扶手椅上坐着一名紫衣大員,腰間金魚閃亮,優哉游哉地喝着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鴻臚卿陪坐在下,小心翼翼地回話,有些坐立不安。裴掌客還是第一次離右相這麼近,一時緊張得忘了該怎麼賠罪,倒是身邊的俱蘭使臣膽大豪邁,跨上一步對右相做了個揖:「俱蘭外臣參見宰相閣下,不知宰相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希望閣下不怪罪。」
裴掌客偷偷看了一眼鴻臚卿,現高自己六品的上司也正有些無奈地看向自己。漢語博大精深,胡人能學個模樣已經不容易了,重要的是互相能聽懂,聽懂就好,右相一定能諒解的。
右相臉色如常,笑容可掬,扶了使臣一把,攜他在一旁坐下,先問了國王安好、旅途辛苦、對大唐長安印象如何等等,都是些客套話,使臣答得可算中規中矩。兩人閒談了一會兒,氣氛還算融洽,裴掌客剛想擦一把汗,忽聽使臣又冒出一句:「中原有句俗語叫『宰相肚裏能撐船』,我一直不明白,今天看見宰相閣下,才知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也不都是對的。宰相這樣的俊秀體貌,楚腰纖細,不輸給二八小伙,根本不是傳說的大腹便便能撐船嘛!」
裴掌客眼前一黑。從來只知二八佳人,今天頭一次聽說二八小伙,還楚腰……高帽人人都喜歡戴,但張冠李戴就不好了。胡俗或許喜稱讚他人容貌,可我天朝宰相靠的是德度處世,不是臉蛋身材哇!他清了清嗓子,想向右相解釋一下,右相卻似渾不在意,擺擺手笑道:「年紀上身不由人,哪還能和年輕小伙子比。」
右相真是……平易近人。
使臣見他高興,愈來勁:「我在見到宰相之前一直想,能做到一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唐宰相,不古稀耄耋,也半百花甲了。誰知宰相如此年輕,連鬍子都沒有,只有弱冠而立,又讓我親眼見識了『嘴上沒毛,半世不老』……」
裴掌客一個踉蹌,撞到司儀丞身上,那邊鴻臚卿也搖搖晃晃,三個人互相扶持才站穩。使臣不滿被他們打斷,等三人都站直了,意猶未盡地補上最後一句:「果然英雄出少年。」
右相哈哈大笑:「貴使說話真是風趣。」
鴻臚卿趁使臣停頓,連忙搶過話頭:「相爺,明日朝上準備進獻的貢品已挑選好了,都依次陳列在庫房中。」
右相似乎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收斂笑意站起身:「那就去看看罷,有勞大卿帶路。」
裴掌客緊跟在鴻臚卿之後,還是不如使臣靈活,被他搶先一步越過,跟隨在相爺另一側,與鴻臚卿堪堪並行。
庫房裏的貢品都已整理裝妥貼上標籤,明早直接上人手便可搬往朝殿。西域的貢品多是金銀寶石,亮燦燦地排了滿屋滿架,大抵是按各國大小排列。俱蘭國彈丸之地,一直排到最後一個架子,進貢的是該國特產金精石、雪蓮乾等藥材和搜羅的珠玉珍寶,並無特別。右相看了一周,誇讚幾句,又調了幾件東西的位置,方問:「聽說俱蘭今年入貢了新鮮的雪蓮,怎未得見?」
俱蘭使臣搶着回答:「雪蓮長在嚴寒的雪山上,都用冰雪保護,在長安水土不服,沒法放在這裏。」
鴻臚卿咳了一聲,接着道:「現養在陰面窖室里。」見右相似乎對這花頗感興趣,便領着他到北面密封的庫房去查看。
雪蓮喜寒,但又不能太冷,窖室里還開了一扇窗通風透光。四周牆根零散地堆了一些冰塊,擁着中間十數盆雪蓮花。雪蓮名雖為蓮,形態卻與蓮花大不相同,高不過一尺,密集的一簇綠葉上拖着碗大的花盤,潔白花瓣被細碎絨絲籠得朦朧如霧,隱約透出一抹淡紫的艷色,讓人覺得孤高只可遠觀,卻又忍不住動起親近芳澤的念頭。這點倒是與蓮花十分相似。
右相道:「原來雪蓮花長得這副模樣。以前見乾貨只覺異香沁心,今日再見其形,姿態也這般妍麗,果然非是凡品。」
裴掌客眼見俱蘭使臣露出得意的笑容,心中大叫不好,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開口道:「宰相這番話,讓我想起貴國的一句俗語。」
右相很給他面子:「哦?什麼俗語?」
「芝蘭玉樹。」
這、這不是俗語好不好?
「雪蓮的香氣就像芝蘭,美麗外形就像玉樹。不過這句俗語用在雪蓮身上,不如用在宰相閣下身上更準確。宰相才是香氣賽過芝蘭、玉樹臨風啊!」
「嗯哼!咳咳!」鴻臚卿大力咳嗽,一邊狠狠地瞄裴掌客。裴掌客背過臉專心擦汗。右相身上是有香氣,還挺濃的女人的脂粉香。真希望自己鼻子聾掉。
右相果然有些不悅,轉而問:「這麼多盆,明日都要呈給陛下麼?」
俱蘭使臣道:「因為怕路上不順利,帶了好多,到長安只剩一半。」他大概也覺出剛剛那聲咳嗽是咳給他聽的,看了一眼鴻臚卿,才說:「大卿閣下的意思,明天挑最好的兩盆獻給皇帝陛下。」
右相點頭道:「這樣也好。剩下的那些怎麼處理?這樣難得一見的奇花,若就此丟棄,實在太可惜了。」
使臣道:「宰相要是喜歡雪蓮,不如……」
裴掌客從他一開口就瞄見鴻臚卿朝自己直使眼色,連忙偷偷拉了他袖子一下。使臣頓了一頓,改口道:「只要皇帝陛下高興,永結友好,俱蘭國每年奉上新開雪蓮,在所不惜。」
裴掌客額上的汗總算擦乾了。這俱蘭國的使臣還是挺機靈的,只是漢語學得不熟,偏還愛賣弄。外語不好害死人哪!
一整日楊昭的心情都不錯,傍晚早早回了家,還難得地和裴柔一起同桌吃了晚飯,一頓飯下來誇了廚子不下十次。飯畢也不像往常似的急着去書房,似乎有要留下的意思。裴柔看他高興,便問:「相爺是不是碰上什麼喜事了,也說來讓妾身跟着歡喜歡喜。」
楊昭笑道:「今天聽着個有意思的,有人說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裴柔一怔,看他樣子又不像在說反話,一時沒有言語。
楊昭又問:「我以前的樣子你最清楚,你看我現在,和二十多歲那會兒比,差別大麼?」
裴柔心說:你二十多歲剛遇到我時,正是最窮困潦倒的時候,要不是我接濟救助,早餓死窮死了,哪能有今天的富貴權勢。遂道:「相爺如今聖眷正隆,平步青雲,大權在握,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早就今非昔比了,難為你還老想着以前的事。」
楊昭接着追問:「我看起來難道真像二十幾、三十來歲的人?」
裴柔道:「像相爺這樣不到四十的年紀便登上宰相高位,不說後無來者,大概也前無古人了,相爺比起李林甫、陳希烈那些年紀一大把的,就是勝在年富力強,年輕是相爺的長處呀,何必這麼在乎呢?依妾身看來,相爺比他們有宰相風度多了,相爺要是……對,要是把這鬍子蓄一蓄,威儀定不輸那些四五十歲的……」
楊昭笑容有些僵,打斷她道:「比我年輕的宰相多了去了,還有在稚子拜相的呢。」他起身去盥手,又慢吞吞地擦了半晌,方轉開話題道:「上次你給我的刺玫花膏挺好用,還有麼?」
裴柔道:「相爺這麼快就用完了麼?我那盒還剩一小半呢。」
楊昭說:「快秋天了,每次剃鬚後臉上都幹得很,就多用了點。」
裴柔問:「相爺現在還是每天都剃鬚麼?」遲疑了片刻,又說:「身體膚受之父母,相爺此舉恐怕會遭人詬病……」
楊昭道:「陛下也知道我這半邊下巴被火燎過,蓄起來只會更加失儀,剃鬚是不得已而為之,早就默許了。」
裴柔見他似有不悅,未再接話,轉頭吩咐侍女去內寢取來妝奩:「我手頭也只剩這小半盒花膏了,相爺若急着用就先拿去,回頭我再使人去買。」
楊昭點頭道:「問問有沒有其它的品種——香味淡點兒的。」伸手去接,卻叫裴柔握住:「相爺的手怎麼粗成這樣,都起皮了。」順手打開那盒花膏,拈了一點在他手背上,細細地揉開抹勻。還沒抹完,楊昌突然進來,對他附耳說了句話,他立時喜上眉梢,抽手起身便走。走到門口才想起來,回頭對她道:「我還有事要辦,你早點歇息吧。」
他步子跨得大,走得又急,楊昌小跑着才趕上:「相爺,你悠着點兒,小心腳下,吉郎中還在大門口呢。」
楊昭吸了吸鼻子:「什麼還在大門口,就知道你們辦事不牢靠。都按我說的安排好了?」
楊昌道:「相爺只管放心。冰窖里可比外頭冷不少,相爺先把這兩件衣服加上吧。」抖開手裏的外衣給他披上。
楊昭邊穿邊說:「加一件就夠了吧,沒那麼冷。」
楊昌道:「另外那件是給吉郎中準備的,小人覺得,拿在手裏不如穿在相爺身上好。」
楊昭笑道:「你心眼比我還多。」一邊把另一件外衣也套上了。手上還留着刺玫花膏的濃鬱氣味,他把手別到背後,深吸了一口氣,迎面的微風攜來熟悉的香氣,清淡幾不可聞。還是這個香味宜人,不知道那家香粉鋪子做不做芙蓉花膏……他繞過門洞,看到不遠處熟悉的身影,笑着迎上去:「玉兒,你可回來了。我有樣新鮮物什給你看,你定然從沒見過。」
之三:父女·夫妻
菡玉一早去河邊洗衣,回來時又遇見那隻雉精,老遠就看見他那身鮮艷的穿着,夾在灰白的蘆葦叢中格外惹眼。上回他也是在這河邊玩耍,叫幾隻狐狸追得跳進水裏差點淹死,幸虧她看見救了他上來,居然一點都不長記性。
他捧着一蓬花草,自她出現就站直了面朝着她,直到她走近,方有些靦腆地打招呼:「卓姐姐,早、早啊。」
菡玉端着木盆,還是對他屈了屈膝:「姬公子早。」
雉精有點手足無措,想伸手扶她,猶豫了一下,她已經站正了。他抓抓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苟的漂亮頭:「姐姐別這麼客氣,叫我龍濤就、就可以了。」
菡玉只「嗯」了一聲。姬龍濤有些忸怩,低頭小聲道:「姐姐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卻還不知道姐姐芳名呢。」
當時他也問過她名姓,菡玉只說姓卓,誰知他就當這是她的姓了,一直卓姐姐卓姐姐地叫,聽着有些彆扭。菡玉也未多想,答道:「我名菡玉,菡萏之菡,玉石之玉。以後你也莫再叫我卓姐姐了。」
姬龍濤大喜過望:「好!好!菡玉……姐姐。」
菡玉道:「這裏常有狐群出沒,四野空曠無遮擋,你又不習水性,可要小心。」
姬龍濤連連點頭:「我只是來采些葦絮築巢,一直注意着四周的,這不,姐姐一過來我就知道了。不過,姐姐說什麼我都依你,以後不來就是了。」
菡玉狐疑地看了看他手裏那蓬只夾着零星幾根蘆葦的花草,姬龍濤不好意思地又抓抓頭:「我見水邊野花開得鮮艷,忍不住摘了幾支。姐姐若不嫌棄,就送給姐姐玩。」說着將手中花草一股腦兒全塞給她。菡玉兩手端着盆退讓不及,那捧花正好塞在她雙臂之間,也騰不出手來拿,只好接了。她走出很遠,回頭見姬龍濤還傻笑着站在原處目送她,只得也對他擠出一絲笑意,連忙轉頭走了。
菡玉前腳剛走,後腳蘆葦叢中便鑽出來數個與姬龍濤年紀、衣着都相仿的少年,嬉皮笑臉地湊近他逗笑:「哎喲喲,真捨不得,再回頭拋個媚眼,明兒個還在這裏見喲——」
姬龍濤滿臉通紅,另一人拍着他肩道:「我說她一準也對你有意思吧,要不會跑遠路天天來這遇見你的河邊洗衣裳?人家閨名都告訴你了,花兒也收了,這下你該吃下定心丸了吧?」
姬龍濤還有些猶豫:「她也沒明明白白地說喜歡我啊……」
「這你就不懂了,人都是這樣,藏藏掖掖地兜着話不直說,可不像咱們這麼直爽,喜歡誰當面去說就行了。人間的姑娘家,名字除了親人只有丈夫才能知道,平時都悶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能出去拋頭露面的,在外見了陌生男子連頭都不能抬。你看她整張臉都讓你看遍了,還把名字告訴你,不是擺明了想跟你共結連理嗎?哥兒幾個幫你把納彩的禮都準備好了,走走走趕緊去提親!」其中兩個少年搖身一變,變做一雙大雁,翅膀上還結了紅繩,由另兩個少年抱着,幾個人一擁而上,推着姬龍濤朝菡玉離開的路上追去。
菡玉腳程快,一行人趕至她家門口,也沒看到她的影子。姬龍濤尋思她應在院中晾衣,探頭探腦地往屋後看,冷不防屋門砰的一聲打開,屋內走出一人,站在門口,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一群山雞精,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姬龍濤被他這一掃,只覺得腳底似竄上來一股陰風,不禁打了個哆嗦。菡玉姑娘那般溫柔可親,為何她爹這、這麼兇惡?陰森森的好
人……
身後眾人也都一愣,不約而同抬頭看了看天,確認現在是青天白日,才回過神來,推着他往門口去。姬龍濤鼓起勇氣,清清嗓子上前一揖:「卓伯父……」
「卓伯父」兩眼一瞪:「伯父?我有那麼老嗎?」
姬龍濤一噎,改口道:「卓大叔……」
「卓大叔」似乎對這個稱呼仍不滿意,哼了一聲。姬龍濤硬着頭皮繼續說:「我……晚輩姬龍濤,今年……今年二百一十五歲,家住五里外桃花坳,家裏有兄弟姐妹六人,晚輩排行第三。我雖然給不了人間那種富貴的生活,但一定會待自己妻子如珠如寶,不讓她受半點委屈。晚輩一片真心實意,請求卓叔叔將女兒許配給我……」
「卓大叔」臉泛青光:「女兒?」
姬龍濤抬頭看他一眼,被他猙獰的表情嚇得後退一步:「就、就是菡玉姑娘。」
平地忽起一陣陰風,天色好像突然暗了下來。「卓大叔」雙眼眯起,臉上一陣青一陣黑。姬龍濤大氣不敢出,悄悄抓住身後少年的胳膊,現他們也在簌簌打顫。過了許久,「卓大叔」臉上青光黑氣終於退下去了,緩緩道:「我不允。」
「為、為什麼?」
「卓大叔」不答,轉身疾步進了屋,不一會兒拉着菡玉出來。菡玉正挽着袖子晾衣裳,雙手濕嗒嗒地滴着水,被他拉得踉踉蹌蹌:「卓兄,什麼事這麼着急……」話未說完,他突然伸手一抄將她攬進懷中,不由分說地吻了下來。
一片寂靜……
他心滿意足地放開她,轉向門外那群已經石化的山雞:「這就是我不允的原因。」
姬龍濤率先回過神來,伸出手來抖抖索索地指向他:「你你你們……」
他摟着也已石化的菡玉,挑釁地在她面頰上親了一口:「我們怎樣?」
「你們**!」
狂風大作,烏雲罩頂,天徹底黑了。
之四:二十·四十
「玉兒,你可以睜眼了。」
覆在她眼瞼上的手拿開,菡玉緩緩張開眼,一下被眼前的人攫住了呼吸。他一改往日灰黑的裝扮,換了一身天青色交領長衫,襯得面如皎月,數十年的風霜忽然消失了蹤影,滿眼只見眩目的容光,仿佛濃墨重彩畫進這蓬門茅屋的背景中一般。
他抬手拈起鬢邊絲,微笑時眉梢眼角儘是風流之態:「這是我二十歲時的模樣,如何?比那花里胡哨的山雞精可是半點不差吧?」
菡玉卻似有些黯然,垂下眼道:「卓兄的相貌本就不差,何必要和能隨意變幻容貌的精怪相比呢。」
「四十歲的人終究沒法和二十歲相提並論。現在這樣不是更好,和你一般的年紀,這才般配。」他拿過鏡子來,挨着她照見二人相近的面容,覺得十分滿意。
菡玉卻別開眼不看鏡子,似乎有什麼心事。這一天她都像是故意躲着他,總是不看他的方向,偶爾照面也立刻低下頭去。到了夜裏睡下,他摟着她欲親近,也被她掙開,翻身背對着他:「我累了,早點睡吧。」
他不讓,掰過她的身子來,她還像日間一樣低垂雙眼看着自己鼻尖。他低聲問:「你是不喜歡我這副模樣麼?為何連看都不肯看我?」
她搖頭:「見慣了你原來的樣子,一時不太習慣而已。」
他笑道:「我只是變回年輕時的模樣,又不是換了一個人。你也不想再被人當成我女兒罷?」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鼻頭。
菡玉立即抬起頭接道:「那我變老一點,也四十歲,好不好?」視線一觸到他的臉,立刻又轉開去。
他斂起笑意,捧起她的臉來:「到底為什麼?」
菡玉終於肯直視他的臉,眼光有些迷濛:「我一看到你這張臉,就忍不住想,你年輕時一定很討姑娘家喜歡——」
他揶揄道:「原來是吃醋了。」
「——不知你二十歲時,是和虢國夫人一起,還是和裴娘子一起?」
他的笑容僵住,過了許久方道:「那時候我一個人,她們誰也沒有和我一起。」
「不管和誰一起,都是別人的。你二十歲時,我還沒有出生呢。這副年輕俊秀的模樣,是別人的。」她也捧着他的臉,手指撫過眼角光滑的皮膚,「那張長了皺紋、染了風霜的四十歲的面孔,從掛上轅門的那刻起,才是真正屬於我的。」
「你要我天天那副滿臉血污的模樣,我可不答應。」他笑起來,眼角凝聚起細微的紋路,臉上光彩隱去,「至多只能這個樣子了。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得挽起頭來,不可再這麼隨便。還有,再有人問起你名姓,一定要說『夫家姓卓』,知道麼?」
「」她難得主動地在他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立即退開,臉有點紅,「其實,卓兄,原本你是比我大二十六歲的,現在只大我二十,已經少了六歲了不是?」
他無奈地嘆氣:「聊勝於無。」收緊雙臂,把剛剛那下蜻蜓點水補足。
過了很久,菡玉已有朦朧睡意,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窩進他懷裏,隱約聽到耳邊似有極輕極低的聲音說:「……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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