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如往常一般,拔綽又是來到了陣地之上,開始了例行的巡邏。
一路上,凡是遇到的將士見到拔綽到來,不管是有沒有在幹活,全都一臉肅靜的站在旁邊,對着拔綽恭敬的說了一聲「殿下」,等到拔綽吩咐了一下之後,才敢繼續之前的動作。
這是拔綽每天的習慣,以巡邏的方式彰顯自己的存在感,進而樹立威嚴。
畢竟自己的哥哥阿里不哥,在和赤鳳軍對抗之中屢屢受挫,在族人以及軍隊之中早已經沒了威信,而他若是能夠趁着這個時候控制住軍隊,也許能夠染指汗位吧。
拔綽暗戳戳的想着,嘴角也自然而然的翹了起來。
而在這時,遠處卻傳來一陣喧譁聲音。
拔綽頓感不悅,凝目望去就見遠處正聚着一行人,這些人分成兩團,人數較多的那一團大多數乃是漢人,而人數較少的則是蒙古,而且其中為首之人拔綽也認識,乃是他的侍從巴魯克。
這巴魯克乃是拔綽親自任命,所負責的乃是後勤糧食發放之事。
然而現在,卻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這些漢人竟然和巴魯克糾纏了起來。他們的爭論有些激烈,彼此之間都開始推推搡搡的,就算是拔綽距離兩人有上百丈之遙,也能聽到他們爭吵的內容。
「都過去了兩個月了,為何我的軍糧沒了?」
「可汗答應我的功勳,為何還沒發放?」
「我的銃槍早就壞了,為何還不給我換?」
「……」
那些人所爭吵的,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話,而內容也基本上和糧食、兵械還有衣服什麼的掛鈎,很明顯是有士兵因為不滿待遇,而開始躁動了起來。
「這幫子漢人,就知道聚眾喧譁。難道他們不清楚,現在正是和赤鳳軍戰鬥的時候嗎?」
拔綽見到這一幕,無名業火騰騰升起。
在阿里不哥離開之後,拔綽就暫時接管了整個軍隊,而為了拉攏族中子民為自己鋪好前往可汗的位置,便做主優先滿足蒙古士兵,然後才是色目人,直到最後才是漢人。
但軍中資源本就有限,又因為大雪的原因,補給近乎中斷,天氣也越發寒冷起來,在滿足了蒙古、色目人之後,剩下來的殘渣又如何能夠滿足廣大的漢人呢?
在飽受飢餓摧殘的情況,蒙古內部的漢人們被迫聚集起來,開始向蒙古高層貴族們提出自己的要求,希望能夠得到一星半點的糧食,能夠養活自己。
那些漢人見到巴魯克始終未曾回答,更是感到無比惱怒。
「你這廝再不將我們的軍餉發下來,就別想從這裏離開!」
巴魯克心中一緊,額頭上汗水淋漓,眼珠子有些慌張的四處亂竄,眼見拔綽站在遠處,立刻張口叫嚷了起來:「殿下!快來救我!」
「殿下?」
眾人皆感奇怪,一回頭立刻就見到遠處的拔綽。
拔綽面有慍怒,責備的看了一眼巴魯克,低聲咒罵道:「這傢伙,惹事倒有一套,竟然將我扯進來了。」
拔綽對巴魯克也不甚喜歡,但無奈此人父親乃是一位千戶,他為了拉攏那位千戶,自然也只好將此人納為侍衛,視作自己的親信。
「原來是拔綽殿下!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妨找拔綽,想必他定然會幫我們解決此事。」
漢人之中,一個失了左臂的百戶雙目一亮,隨後就帶着一行人朝着拔綽走來。
拔綽有些緊張,沉聲一喝:「你們幹什麼呢?」
「殿下!」
那百戶為之一愣,這才曉得對方身份,他趕緊低下頭來,誠惶誠恐的央求道:「我等今日前來,乃是為了軍餉之事。不知殿下什麼時候能夠將我們的軍餉發下來?」
「軍餉?」
拔綽輕哼一聲,略有責備的撇過幾人,冷笑道:「就為了這事兒,你們竟然圍攻巴魯克?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的?」
那巴魯克也是走了過來,他見到有拔綽在場,感到底氣十足,對着眾人就是一陣訓斥:「張魯!不過就是遲了一些時間嗎?你們竟然嘯聚起來,試圖搶奪糧餉?你知道這是什麼罪嗎?」
「可是殿下,我們已經三個月都沒發了!我等今日所來,就是為了糧餉。」
張魯被兩人一陣呵斥,頓時感到有些害怕,腦袋也不由的縮了下來,忐忑不安的對着兩人解釋了起來。
拔綽混不在意,笑道:「就是這些事兒?」
「沒,沒錯!」
張魯難掩眼中忐忑,一副祈求模樣,看着兩人。
巴魯克輕哼道:「而且不過是三個月而已。你也不去問問別人,莫說是三個月,就是六個月、九個月沒發的大有人在。怎麼你就糾纏着不放?」
「可是殿下!」
張魯抿了抿嘴唇,努力的抬起頭來,卻道:「那些人本身就帶着許多牲畜,自然不需要軍餉。但是我等自從可汗征戰以來,所帶的糧食早已經消耗完畢。若是軍餉還沒有發放的話,只怕我們就要吃土啃樹皮了。」
聽到這裏,拔綽也是有些遲疑,感到自己所作所為有些不妥。
但是張魯卻並未察覺,他有這種憶起當初阿里不哥的承諾,又是說道:「而且當初可汗也向我做出承諾,下一輪發放軍餉的時候,會首先發給我們。但是我們等了足足一周,卻沒有見到一絲糧食。無奈之下,只好來此打擾殿下了!」
「可汗?」
拔綽見張魯提及阿里不哥,之前歉意立刻散去,卻是縈繞着一股怨氣。
他一臉桀驁的抬起頭來,俯瞰着張魯:「你說的事,我怎麼不知道?莫不是你刻意編出來的?」
張魯一時愕然,正欲辯駁的時候,那巴魯克也是在旁邊叫囂了起來。
「沒錯!及時如此,你也不該喧譁鬧事!知道了嗎?而且那赤鳳軍就在外面,若是被他們見到了,只怕會以為我們內部空虛,到時候我軍潰敗,你擔待的起嗎?」
被這兩人一陣痛罵,張魯背後的士兵們莫不是一臉錯愕,感到不可思議。
他們紛紛走上前來,想要辯解起來,但張魯卻抬起手來,將眾人擋在身後,對着那拔綽低頭一拜,訴道:「既然殿下已有決定,那我也無可辯駁。」
「你知道就好!」
拔綽不咸不淡的斥責了一聲,就從這裏離開了。
巴魯克等到拔綽離開之後,亦是恢復了之前驕狂姿態,用他那銅鐘一樣的嘹亮嗓子喝道:「就你們這些人,還真以為能夠威脅到我?信不信我現在就稟告殿下,讓他治你們大罪?」
張魯眾人全數噤聲,皆是敢怒不敢言。
等到那巴魯克離開之後,張魯立刻跳腳罵道:「媽個巴子,要不是有那拔綽護着,我非宰了你不成!」
這話兒一開口,其餘人紛紛露出害怕之色,連忙將張魯拉住,幸虧旁邊也沒幾個人,卻是讓他們稍感放心。
「我們回去吧。」
這一趟徒勞無功,眾人也沒興趣繼續待在這裏,拖着沉重的步履重新回到軍帳之內。
軍帳之內,躺着數十人,他們莫不是兩頰瘦削、臉色泛白,肚子也有些浮腫,一副饑民的樣子。
見到張魯走進來,他們雙目一亮,但看到眾人兩手空空,頓時露出絕望來。
「對不起,我沒有順利要到糧食!」
張魯見眾人看向自己,本就卑微的頭低的更狠,軍帳之內一個個莫不是聲色黯淡,哀傷也在眾人之間開始傳播,坐在地上的一位年紀約莫有五十多歲的老者打破了沉默。
「沒關係。只要人還活着,我們還是有出路的。」
「但是,出路在哪裏?要知道若是還沒有糧食,我們非得餓死在這裏不成。」另外一位漢子說道,他有些年輕,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明明才剛剛成年,手臂上卻依舊留下了好幾個傷疤。
似是回應了他的話,眾人腹中頓時發出一陣轟鳴聲,反而讓他們全都露出絕望來。
張魯有些坐臥不寧,又是站了起來:「那我再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從巴魯克那裏要點糧食。」
「但是張大哥,那巴魯克不願意發糧餉,這叫我們該怎麼辦啊!」這少年再度問道。
「這個,我!」
張魯臉龐有些變形,整個人僵住了,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才能夠解除眾人的困難。
那老者見張魯遲疑下來,說道:「唉。就算你找到了巴魯克,他也不會給你的。既然如此,那不如讓我去一趟吧。」
「可是牛老。你這樣子行嗎?」
張魯兩眼落在牛老的雙腿上,那本應該是有着一雙健碩的雙腿的地方,早已經是空蕩蕩的。
牛老是一個殘廢,他們全都知道!
牛老為之一愣,怔怔看着那空蕩蕩的褲腿,隨後回道:「若是能夠找到伯顏,那他應該能夠幫我們解決吧。畢竟這一雙腿,當初就是為了他而丟失的。」
「可是牛老。伯顏,他早已經離開了!」張魯張口說道。
牛老眼中透着不可置信,旋即低下頭來:「原來是這樣?」
「沒錯!」張魯有些慚愧的低下頭,回道:「要不然,我如何會拖到現在?不就是因為那伯顏和可汗早已經離開,結果整個軍中大權全都落入了拔綽手中。要不然,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那少年也難忍心中怒火,高聲喝道:「沒錯!我們是在這裏忍飢挨餓,那些傢伙卻聚在一起烤着羊肉,他們將我們當成了什麼了?依我看,咱們就算是被赤鳳軍俘虜,也比待在這裏強!」
「小鼠子,你住口!」
牛老心兒一顫,立刻叫道。
但小鼠子這番話卻引起眾人心意,眼中也透着幾分期頤。
作為赤鳳軍俘虜,的確很苦很累,畢竟每日都要跋山涉水修築鐵路,但那些人卻勝在安穩,不用每天都冒着危險上戰場,更重要的是能夠提供一日三餐。
甭管這一日三餐有多差,再怎麼說也有飯吃啊!
對他們來說,能有飯吃就是最大的夢想了!
小鼠子雖是被嚇了一跳,但他見眾人莫不是有所意動,立刻打着膽子說道:「牛老!我知道你對可汗忠心耿耿,畢竟你跟隨他數十年了。但是你也不看看現在的情況,自可汗走後拔綽上位以來,不僅僅你被以殘廢為由直接一擼到底,就連我們的軍餉也沒發了。」
聽着這些話,張魯也是有所意動。
「所以你就想投降?莫要忘了,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但牛老卻是赤紅着臉頰,高聲喝罵了起來,側目見到張魯站在旁邊,又是訓道:「你這小子待在旁邊幹嘛,還不給我執行家法!」
張魯卻是站立不動,反而轉過身來,對着牛老勸道:「牛老。我也清楚你對可汗的感情,但是小鼠子不也是為了眾人考慮嗎?你就原諒他吧!」
「小鼠子還小!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牛老見張魯並未遵循自己命令,更感難堪:「你忘了你當初究竟是什麼樣子,又是如何被我救了下來?你若還講我當做父親,立刻就聽我的話,將小鼠子趕出去。」
見牛老這般說了,其餘人一個個莫不是噤聲,不敢說一句話。
若是說起來眾人,若非有牛老,只怕這裏的人全都早已經死去了。這個亂世持續了太長的時間,包括張魯、小鼠子等人,他們的家人全都死去了,後來因緣際會被牛老給收留下來,作為了自己的義子養大。
也因為牛老的原因,他們也加入了蒙古之內,成為其中的一位將士。
這種事情,對於這個還沒有家國觀念的中古時代,是一件相當尋常的事情。
見牛老這樣生氣,張魯卻並未動作,反而始終站在原處,口中解釋道:「牛老。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畢竟你當初受到可汗恩惠,為他盡心盡力也是理所應當。但我們這些人,若是再不謀生路,只怕就可能全都死在這裏。牛老,你當真忍心看着我們餓死嗎?」
「但是你們以為那些赤鳳軍,就能饒過你們?」牛老嗤笑道。
張魯身子一頓,心中有些害怕,但眼見在場眾人莫不是飢餓難忍,立刻挺起身子,對着眾人訴說了起來。
「也許我會被處死吧。畢竟死在我手中的,也有不少,就算是被殺死,也是應該的。但我想那赤鳳軍縱然兇殘,但他們既然打着興復華夏的旗號,那對其他人定然會網開一面。能夠以我一人性命,活其他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