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敗的屍體,還沒有結束,隨着路途還在繼續被發現。
有的屍體骨頭都被打斷了,有的屍體尚且還保留着原來相貌,但是更多的屍體卻都存在着刀割火烤的痕跡,這些痕跡似乎預示着他們最終的結局,一個無法想像的結局。
當然,光禿禿的樹木依舊屹立在兩側,它們的樹葉也早已經被摞下來吃掉,就連上面的樹皮也被拔下來塞入了胃中。
在這逃亡的過程中,凡是能填飽肚子的,全都會被利用起來。
「咔嚓咔嚓」,這是骨頭崩碎的時候響起清脆的聲音。
這聲音也似那小錘一樣,一次又一次打在每個人的心臟之上,讓每一個人都沉默不語。
他們並非鐵石心腸,自然知曉之前的那條路究竟代表着什麼,而在前方等待的自己又會是什麼,但是僅僅是出於心頭的一點念想,他們還是想要知曉,這條路的盡頭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存在。
果不其然,待到眾人自略顯狹窄的山道走出之後,便見到在山腳之下的河道兩側上面的場景。
「天啊,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滿是不可思議,在這一刻袁曄幾乎感覺自己似乎置身於地獄之中,只因為眼前一幕實在是太過驚人。
在那寬闊的河道邊上,一排排的全都是骨頭,腿骨和腿骨排列在一起,足足將整個河岸都排滿了;胸骨被胡亂的堆在一起,足夠數丈之高,不知道是有多少人;至於那頭骨也被仍的到處都是,或是堆起來或是被丟到一邊,空洞着的眼眶之內啥都沒有,就這麼直愣愣的看着天空;而在邊上的大樹上面,一具又一具的白骨被繩子拴着,將整個樹枝都掛滿,不知道掛了多少人的。
一陣狂風吹過,似乎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人敢去猜想,也沒有人敢去詢問,因為他們全都知道,眼前這一切代表着人類沉淪之後,究竟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人間煉獄,名副其實!
看着遠處那煉獄,莫說是曾經直面死神的赤鳳軍戰士,便是他們身下的戰馬也似乎感受到了他們的恐懼,始終在原地逡巡着,不敢繼續前進。
他們皆是看着袁曄,想要徵求他的意見:「我們還去嗎?」
「去!為何不去?」
和煦陽光落在身上,袁曄卻覺得自己似乎置身於寒冬之中,從骨頭一直到腦海之內,每一處莫不是感受到了那股至極的寒冷。
他開始感覺恐懼,並非是面對那無法抵抗的敵人時候的恐懼,而是對於腳下那無底深淵的恐懼,也是對擋在狂風暴雨之前纖薄如蟬的雨傘的恐懼,感覺自己只需要踏出這一步,那麼自己的世界便會在一瞬間徹底崩潰!
這是害怕?
亦或者是畏懼?
袁曄不清楚自己怎麼了,但是他感覺自己似乎即將戳破什麼東西,進而見識到這世間徹底沉淪之後,都會展現出來的場景。
「吁!」
將手中馬鞭猛地一揮,袁曄雙目緊閉,只是握着手中韁繩,任由身下戰馬帶着自己闖入這片禁忌之地。
待到戰馬停下之後,袁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方才睜開了眼睛,天空中陽光和煦,讓他稍稍感覺身體有些暖意,驅散了身體之上的寒意,當然刺目的陽光似乎也模糊了遠處的場景,然而等到凝神望去之後,所見到的便只剩下了一個東西。
白骨!
白骨!
白骨!
白骨!
白骨!
白骨!
白骨!
一眼望去,所見到的,都是白骨。
一排排的白骨被胡亂的丟棄在河岸邊上,任由着山中溪水沖刷,白茫茫的一片,刺的人一片恍惚。
擰過頭不想看這場景,卻見旁邊那一具具的屍體一搖一晃,空洞的眼眶直愣愣的瞧着自己,隨着風聲吹動,更是發出一陣陣悽厲的悽慘聲音,似乎實在訴說着什麼。
俯下頭,更是看見那一個個頭顱被丟在上面,一個接着一個,就像是那鋪路用的石板一樣,延綿無盡直到遠處。
它們也是一樣,用着那對空洞的眼眶對準自己,無論自己如何掙扎躲避,都無法擺脫眼前這白茫茫的一片,一片會讓人徹底瘋狂的白骨締造的煉獄。
置身此地,眾人方知此地乃是煉獄,一個名副其實的煉獄。
「這究竟是誰造成的?」
滿心困惑,更是害怕,被四周圍這些白骨所環繞,每一個人莫不是感覺自己似乎被無盡的長槍對準,幾乎想要現在就逃離此地。
他們拼命的揮動着手中的馬鞭,拍打着身下戰馬想要逃離此地,孰料戰馬剛一動彈,便將一個鐵鍋給踢翻。
鐵鍋之中的髒水盡數潑出,卻將裏面那堆滿着的白骨也一併豁出來,滿滿當當的灑落了一地,和着褐色的石子,特別的顯眼。不用說,這些白骨也知道究竟是從哪裏來的,而它們又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而被丟入這鐵鍋之內。
「這!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刺激着腦中的神經,袁曄忽的感覺身體一陣暈眩,扭過頭不去看那隻好重新閉上眼睛,然而耳邊之處,那山風所帶來的呼嘯之聲還在繼續。
這仿佛鬼哭狼嚎一般的聲音響徹天邊,立時便讓袁曄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副血色之圖。
跪倒在地上的婦人還在哀求,然而那手中握着刀斧的漢人卻已然拋棄了憐憫,只剩下最後一絲的貪婪揮下斧子,然後在對方那有氣無力的掙紮下砍掉大腿,丟入旁邊的鐵鍋之中。
等到裏面的肉湯被煮熟之後,那些聚集在鐵鍋旁邊的人紛紛歡呼一聲,便迫不及待的將手伸入其中,唯恐落後一步。
若是搶到了,那就會發出一陣歡呼之聲,若是沒搶到,便會徹底絕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別人一臉猙獰,手拿刀斧朝着自己走來,手起刀落再無任何生息。
而這樣的場景,持續不斷的發生,並且似乎沒有個盡頭。
直到最後,血色遮掩了一切,以至於將整個泥土都染紅了。
當然,這裏的一切早被山上流下的汦水沖刷干盡,然而那白森森的一切卻還未被遮掩,它還留在這裏,向着眾人宣告着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
「是旱災!」
這一聲訴說,立時便讓袁曄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
在去年時候,在這中原之地,便發生了一起覆蓋包括河東南路、河北西路等地的旱災。
而就因為這一場旱災,整個地區的莊稼全都因為沒有降水而徹底絕收,當時候若非他們赤鳳軍絞盡一切力量,調集民力挖掘溝渠,並且提前築造潞州漳河水庫,否則是決計無法度過這一次旱災的。
但是這裏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蒙古人不善生產,更不知曉如何治理生產,降低旱災的影響,至於賑濟災民更是沒有可能。
更何況他們還在這個關鍵時候和赤鳳軍開戰,為了滿足糧食所需,自然要強迫之下農民繳出最後剩下的糧食,只是為了能夠讓他們戰勝赤鳳軍。
用來養活自己的糧食被收去,種下的莊稼也因為旱災而絕收,歷代久居此地的百姓終於無法忍受飢餓,於是只有拋棄多年耕種的田地,帶着最後的絕望朝着遠方奔去,想要尋找一個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地方。
但是糧食本就不多,更兼路途遙遠,又如何能夠支撐所有人呢?
於是,在這浩浩蕩蕩的大軍之中,首先被淘汰的,便是那些年老體弱的老人。
相較於那些年輕男子來說,他們太弱了,弱到根本無法保護自己所攜帶的糧食,所以在被搶走糧食之後,他們雖然竭力想要繼續跟着大部隊,但是體力終究還是不止,倒在了地上,最終變成袁曄初期所遇到的那些零散屍體。
但是騷亂還在繼續,糧食的消耗也隨着日程,越來越長,終究還是消耗干盡了。
沒有了糧食的話,終究還是要填飽肚子,所以他們便一路上採摘食物,從路邊樹葉再到樹皮,甚至是碎石之類的東西,總之能夠讓肚子填飽的全都往嘴裏面賽,直到塞得滿滿的再也塞不下去,塞到整個人再也撐不下去,最終成為河中的那具腹中塞滿各種東西的腐屍。
等到能搜集的食物也吃光了,那就只有另外尋求下一個充飢的食物來源。
因為只要能活下去,那就有希望,若是沒有了希望,那就真的是一片黑暗了。
置身於黑暗之中,這些災民終於就連最後的底限也被打破,那些年幼稚童終於也被盯上了。
人食人肉、易子而食,也終於變成了現實。
於是,那些年幼的稚童被丟入了山溝之中,他們根本無力抵禦男子的侵害,只能躺在山溝之中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其瘦小的身軀最終被刀割下身上那僅有的一點肉,塞入腹中充飢,也吞掉了最後的一點人性。
也許在這過程中,有過掙扎,也有過反抗,但是等到死亡,這些所謂的反抗也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那些反抗者終究徹底消失,成為了那沿途之上的白骨,其身上的血肉也成為剩餘之人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等到到了河谷時候,最後的瘋狂終於開始了。
在這一刻,那些人再也沒有了最後的限制,開始了一場狂歡,一場本應該只存在於地獄之中的狂歡,但是卻最終因為生存的壓力,而徹頭徹尾的展現在所有人的面前。
死亡、生存。
兩者向來對立的存在,如今卻如同太極圖一樣,是如此的和諧而又充滿諷刺。
大批大批的老弱病殘被殺死,不管是被砍死,又或者是被吊死,甚至是被砸死,僅僅是為了他們身上那最後的一些東西,等到所有能夠被殺死的人死亡之後,他們的屍體被一個個肢解開來,並且被切下身上的肉丟入鍋中,然後成為最後的勝利者碗中的食物。
就着人肉,喝着人血,這群最後的勝利者終於拋棄了一切,進行了最後的「盛宴」。
等到盛宴結束之後,他們走出了那個山谷,最終投向遠處,去尋求最後的生存之地!
風聲還在咆哮,那是死亡者最後的哀嚎?亦或是喪失人性之後的瘋狂?
無人知曉!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在這天災之前,人的力量竟是如此渺小,根本就對抗不了這近乎冷漠的亂世。
光禿禿的樹木依舊屹立在兩側,當然它們的樹葉也早已經被摞下來吃掉,就連上面的樹皮也被拔下來塞入了胃中,只是為了能夠暫時填飽肚子。
白森森、血茫茫,兩處場景交匯一處,盡數形成眼前這人間煉獄。
「我們回去吧!」
待到這一切終於呈現在眾人眼中,他們只剩下最後的畏懼。
身子一晃一晃,他已然沒有興趣去駕馭身下戰馬,只想要逃離身後的那個煉獄之地,那種環境只要進入其中,便會立刻讓他感覺特別的不舒服,只想要從裏面逃出來。
也不知曉究竟跑了多久,等到戰馬停住之後,袁曄方才顫顫巍巍的睜開眼睛,唯恐在看到那些白森森的白骨。
卻在這時,自遠方忽的吹起一陣狂風,雖是晴空萬里,然而在眼前卻被一團團黑色東西所遮住,望起來就像是下着黑雨一樣。袁曄伸手一抓,方才感覺握起來有些綿軟,低下頭一看,方才知曉自己手中那團黑色東西是由無數頭髮纏繞而成的,嚇得他趕緊丟了,不敢去探尋這些頭髮究竟是從何而來。
而在天空,這一團團黑髮糾纏在一起,隨着狂風越飄越遠,就似那一條條冤魂一樣,死死地盤踞在天空之中,讓人倍感絕望。
「喂,長官。你看遠方——」
有幾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遠方大道。
袁曄這才注意到,在那通往遠方的大道兩側,如之前河谷之中的那些白骨,更不知曉究竟存在多少。
它們全都是趴在地上,頭朝着南方之地,即使是在臨死之前,四肢還在挪動着,想要逃避自身後緊追不捨的死神,但是這死神已然將整個天空都籠罩住,又如何能夠逃走呢?
赤地千里、伏屍萬里,白骨盈野、生靈塗炭。
這,便是亂世嗎?
恍惚之中,袁曄方才明了,自己置身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