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樓冷笑着挑起長眸,「五叔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今天既然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是有話要對我說吧?」
月慕白緩緩起身,一向儒雅的男子,身上罕見地溢出冷冽來,「小樓你在車庫裏對我說,可不可以再傷害我一次,可不可以不將蘭溪交給我——我現在回答你:不可以。」
「憑什麼?」
月明樓反倒沒急沒惱,就坐在椅子上,仰頭衝着月慕白笑。
「就憑……」月慕白也不急不慌,垂首細細思忖,腦海中現出蘭溪當年在校園中追着他跑的那一幕。月慕白便笑了,「……也許就憑,她忽然對我說,她要拒絕我。這樣好的女孩子,我如果真的錯過了,才真是可惜。孌」
「五叔明明知道我不會放開她。那五叔這樣決定,難道是要公然與我決裂麼?」月明樓緩緩斂緊指尖。
「小樓你長大了。」月慕白昂然凝望月明樓,「再不是那個需要我來扶持着你的孩子。」
「我明白了。」月明樓反倒笑起來,「五叔,走着瞧。祝你好運。試」.
月明樓晨會上心不在焉,多虧有月慕白主持,這一切蘭溪自然看在眼底。有隱約的不忍,卻也只能當事不關己。開畢晨會回到辦公室,丁雨忽然拍手叫大家都起來,「孟麗和蘭溪調去ceo身邊,大家不是都嚷嚷咱們辦公室人手不夠用?告訴大家個好消息,我們總裁辦又來了新的同事。」
大家都好奇向辦公室門外張望,已經看見人力資鑰的同事站在了門口,知道是已經帶着新人來了。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覷——丁雨不經意地望了蘭溪一眼,便笑,「讓我們歡迎新同事!」
大家都應景地熱烈鼓掌,蘭溪卻在瞧見那姍姍而來的新人的剎那,只覺雙手沉重下來。
怎麼會是她?
丁雨笑着給大家介紹,「這是陳璐,未來將與我們一同工作。陳璐剛畢業,對職場的事物難免還有生疏,大家平常工作上多幫襯。」
丁雨說着又望了蘭溪一眼,「蘭溪,你帶帶陳璐吧。把你當初在總裁這邊的內勤工作都轉給陳璐。」
陳璐一雙亮晶晶的眸子便熱切地望過來,小女孩兒一樣疾步走過來握住蘭溪的手,「蘭溪姐,日後要請你多多關照!」
蘭溪自己有些沒反應過來,孟麗等幾個知道她們之間宿怨的,也都各自挑起唇角來冷笑着等着看戲。
「好了,各自工作吧。蘭溪你跟我進來一下。」丁雨穩穩掌控住總裁辦里的氣氛。
蘭溪跟着丁雨走進去,坐下來,心還無法平靜。丁雨盯了蘭溪一眼,「我知道這樣的工作安排可能會讓蘭溪你為難。可是陳璐的背景你也明白,陳秘書長那邊是咱們不能得罪的。既然你們之間有了淵源,我要是另外安排別人來帶陳璐,可能反倒會出岔子。蘭溪你多委屈一點,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勝任。」
丁雨略微沉吟了一下,「總裁絕不會隨便找人去替他擋桃花……蘭溪,這個道理我相信你也明白。總裁當初既然選中了你,就是相信你有能力將這件事情處理好。所以帶陳璐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做。」
蘭溪吐了口氣,便也認命點頭,「主任我明白。這件事我會用心辦好,主任請放心。」
陳璐這樣步步緊逼,想來定然是對總裁不肯放手;總裁也公然答應讓陳璐進總裁辦來——難道說,總裁也已經接受了陳璐這段感情?
想到這裏,蘭溪急忙提醒自己收回思緒來。這是人家總裁的事,與她何關?.
午飯時間,為了帶陳璐熟悉公司,蘭溪便沒有出去吃飯,而是帶着陳璐到了公司的餐廳。陳璐顯然很不適應端着餐盤打飯,好懸將餐盤給扣了,到了還是蘭溪把她安頓好,又替她打好了飯菜端過琅罷。
陳璐被周遭同事的目光壓得不敢抬頭,湊在桌面上跟蘭溪說,「蘭溪姐,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蘭溪用勺子舀了一大口米飯吞進嘴裏去,想了想,搖了搖頭,「其實,我反倒羨慕你。這不是你的錯,畢竟你家庭條件好;再說這也沒什麼難,你三兩天自然就適應了,別掛在心上。」
陳璐默默垂下頭去,少頃似乎已是有了哽咽,「蘭溪姐,謝謝你。我以為我當初那麼對待過你,你一定會藉機也報復我的;卻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好……」
「其實陳璐你多慮了。」蘭溪歪了歪頭,認真想了想,忽地微微一笑。這一笑,讓她唇角一枚小小的梨渦毫無預警地顯露出來,看得陳璐都一呆。
「其實陳璐,說句實話,如果我是你,也有這麼好的家庭,那我說不定比你還公主一下的……環境決定性格,如果你不那麼做,反倒顯得假了。只要是坦白直率的人,我就都不討厭。」蘭溪下意識去撥了撥額發,陽光便撒過來,讓她的髮絲都根根閃亮,「所以沒事的,別放在心上。」
陳璐便又是一呆。很奇怪地,陳璐只覺此時眼前的這個女子,跟當初見過的那個,好像不一樣了。
兩人吃過午飯,一起說說笑笑走回辦公室去。一直偷眼打量着兩人的孟麗十分驚訝,便忍不住跟過來冷笑,「原來杜蘭溪也學會演戲了。嘖,演技不錯啊。」
蘭溪嘆了口氣,轉頭望孟麗,「孟麗你這句話真是說得晚了。我早就在演戲,可惜你卻沒看出來;現在的我不是在演戲,不過是在洗去鉛華,反倒被你當做是在演戲——孟麗,原來你的眼光也不過如此。這殺人不見血的職場,你該怎麼生存下去呢?」
「你,你什麼意思你!」
這樣的蘭溪讓孟麗心驚,她攥着茶杯都有些不穩,「杜蘭溪,你倒是說清楚啊你!」
蘭溪嘆了口氣,「這次人事調動,我被調到ceo那邊去還有情可原,畢竟我之前一直跟在ceo身邊工作;那孟麗你呢,你難道不好奇,你怎麼會被調過去的?如果我是你,我可要好好猜猜總裁和主任,是怎麼看待你的了。」
有些事,蘭溪本不願說,只看着便罷。身在職場,也許獨善其身早已是一種生存智慧。別做出頭鳥,便不會被槍打;可是孟麗這人給臉不要臉,一次次這樣故意過來打壓,蘭溪忍不住回敬她一局。孟麗的臉色果然不好看起來,「是麼?」仿佛不甘心,卻也再說不出什麼來,只訕訕轉身,腳步有些凌亂地走開去。
陳璐微微張大了嘴巴看蘭溪,「蘭溪姐,你好厲害啊!」
蘭溪朝陳璐眨了眨眼,「別告訴別人哦。」.
忙着帶陳璐,顯得自己忙忙碌碌一整天,可是臨近下班了,蘭溪還是怔忡了下來。
再逃避,總歸也得拿着陳璐的單子,去給總裁簽字啊。內勤的工作是可以交給陳璐,但是陳璐畢竟剛來,許多程序她根本還沒上手。
總裁倒也坐得穩,竟然都不親自出來看看陳璐。
眼看快到下班時間,不能再拖下去,蘭溪便只好拿了單子到月明樓辦公室去。推開門,月明樓正向後仰靠在大班椅上,只掀了一條眼縫兒瞅她,「我還以為你今兒一整天都不來了呢。我等着簽你這張單子,等得哪兒都沒敢去。」
蘭溪咬緊了唇——剛剛竟然離奇地差點笑出來。
蘭溪走過來將單子擱在月明樓桌面上,低着頭怕被他看出笑來,絮絮叨叨解釋,「這一天要帶着陳璐熟悉公司各處啊。咱們公司這樣大,初來乍到的都跟走進迷宮似的,這一圈轉下來,就到這個時候了。」
「哼。」月明樓哼了聲,卻捏着單子沒急着簽字。
蘭溪等着呢,便抬眼看了月明樓一眼。
這才看見,他面色不好。
「我頭疼。」月明樓咬着牙關,「你過來給我捏捏。」
蘭溪就更深地垂下頭去。他是有偏頭痛的毛病,很多年前還是天鈎的時候就有。一疼起來,吃止痛片都沒有用。她給他捏過,他說比吃藥有效多了。還逗着她說,「是不是你手指頭會放電,生物電流嘶嘶地就流進來,我一通電就好了?」蘭溪當時就只好回他一句,「原來你是個充電電池啊。」
她真想裝作不知道來的,可惜再沒了那層面具。
「快過來呀!」他咬着後槽牙哼哼,捏着單子惱羞成怒了似的,「你不給我捏,我就不給你簽字!」
蘭溪就一閉眼睛,真想回敬一句:「你家公司的事兒,你還拿來要挾我?月集團倒了,姑奶奶我都直接拿遣散費拍屁股走人好不好!」
可是內心再強大,面子上也得低眉順眼。蘭溪嘆了口氣走過來,手指分別揉上他兩邊太陽穴去。她指甲留得不長,但是天生十指尖尖,於是便替他輕輕扎着,不光是指的按揉。
「嗯……」他滿意地悠長嘆息,闔着眼睛,故意輕輕哼着。
哼着哼着就下道了——就像是那個啥了似的。
蘭溪臉紅,便鬆開了手,在他炕見的角度狠狠瞪了他一眼,嘴上還乖順地說,「看樣子總裁的頭痛已經沒事了。麻煩簽字吧,總裁不簽字,陳璐今天就不能下班;陳杌下班,陳秘書長就不高興——總裁總不至於要惹陳秘書長吧?」
她語氣里的針尖兒,月明樓如何聽不出來?他依舊保持着舒服的仰躺姿勢,卻朝她呲出犬齒來,「簽就簽。筆呢?」
蘭溪真想把他從椅子上給摜下去算了——筆就在桌子上呢,還跟她要!
蘭溪忍了,伸手將筆塞進他手裏去。他這才跟老太監似的「嗯」了一聲,收回長腿,坐直了身子,將筆尖擱單子上去,一筆一划開始寫那個「月」。
蘭溪真是又想殺人——他平素簽名都是花體簽,一划拉就完了,哪裏需要這麼一筆一划地寫?他分明是故意跟她磨洋工呢!
一半的「月」還沒寫完,他忽地轉頭來瞟她,「你怎麼沒生氣呀?」
「嗯?」蘭溪一時沒反應過來,「總裁說什麼?」
「陳璐啊。」他繼續描花兒似的寫着,「我都把她弄總裁辦來了,你怎麼都不生氣的?」
蘭溪只能沖天花板翻白眼了,「總裁別說笑話。公司是總裁的公司,安排員工進來是總裁的自由,我一介小小助理,憑什沒高興?」蘭溪忍不住再加了一句,「更何況,我這個小助理現在也已經變成了ceo的助理。」
月明樓發賤地就笑了。他就喜歡聽她明里暗裏地罵他,真舒服。一整天想着五叔的那些鬱悶,這會兒都被她給吹散了。
好不容易「明」也寫出來半邊了,他忽然勾手向蘭溪,「誒,這個單子不對勁兒啊,你過來看看。」
蘭溪猝不及防,當內勤的手裏各種單子太多,又是請假單、加班單、請車單、報銷單的……難不成她情急之下拿錯了單子過來?蘭溪便趕忙湊過來看,手肘就趴在桌面上。
他的呼吸都噴在她頸側,她心底霍地豎起小小的防備,卻已是晚了——他湊過唇來,「叭」地就親在她頰上,然後像是偷了腥的熊孩子,哈哈笑着往後躲開。
「總裁,你!」蘭溪氣得原地跺腳。他卻挑了眉,然收斂笑,就那麼盯着她,「覺得不忿,你親回來啊!」
蘭溪使勁深呼吸,指着單子,「總裁拜託你趕緊寫完。快點!」
「哦。」看她真生氣了,月明樓這才收盡了笑謔,乖乖捏着筆趴下去,一筆一划將「樓」也給寫完。然後跟交卷子的小學生似的,雙手將單子端起來湊到蘭溪面前,「我寫完了,給。」
蘭溪真被他折磨死了……他這樣,他是想要幹嘛呀!
蘭溪只能一跺腳接了單子就走,大步騰騰一直走到門口去,才想起來彼此的身份。只能忍着回過頭來,輕輕躬身,「總裁,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月明樓手肘拄在桌面上,用手掌拼命擋着面上泛濫而開的笑,使勁點頭,生怕自己忍不住就這麼笑出聲來,「嗯嗯嗯,去吧去吧。」
看她氣得撂着蹶子跑出去,卻沒敢摔門,反倒是將門小心關嚴——月明樓終於再也按捺不住,盯着門板大聲笑出來。
好了,他又活過來了。就算五叔公開跟他宣戰,就算打斷骨頭筋都跟着疼……他至少,還有她.
月家大宅,正是一片繁忙景象。家裏的傭人穿梭來去,捧着各色杯碟盤碗,大廳中間的八仙大桌累累疊疊起來。美食美器,看得人食指大動。
可惜,桌邊一共只坐着四個人。
與桌面上的杯盞,以及桌邊串流來去的傭人比較起來,便只覺淒清。
月家老爺子月中天看了一眼桌上便皺眉,轉頭沖妻子鄭明娥說,「家裏就咱們四個人吃飯,何苦浪費這麼些菜?必定吃不完。」
「就算吃不完,我看着心裏也高興!」鄭明娥不掩執拗,「再說做了也不糟踐,我待會兒把它們裝了盒子,給安養院的老夥伴送過去。」
月中天依舊皺眉,卻也捨不得再說什麼。
從前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如今淒清得就剩下他們四個。鄭明娥心裏憋屈,月中天怎麼能不明白?
「爸,媽,嘗嘗這道雪蛤燉紅蓮,最是溫和滋補。雪花是兒子去吉林的林地里親自捉回來的,蓮子和陳皮也都是最地道,最適合給二老補身。」月慕白連忙起身,親自執了湯匙和骨瓷小碗兒,將菜餚揀給二老品嘗。
月中天的目光就落在月明樓面上,「小樓子,還不接了你五叔的碗,去餵給你奶奶嘗嘗!」
月明樓抿了抿唇。月中天就一立眉毛,以為這小子又要給他捅婁子——月明樓的名字是月中天給取的,當年兒子和媳婦出事之後,他就曾為此十分自責。名字體現命運,這小子可不就給他月家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好在月明樓這回沒嗆着,難得乖順地起身,伸手向月慕白,「五叔,我來吧。咱們家規矩多,給老人上菜這活兒,歷來都是長房長孫該做的。」
月慕白微微一頓,月明樓便從他手中接過碗盞來。
「不用了,我可受不起!」鄭明娥卻喝止,「你坐着吧,我不想吃!」
月中天的白眉便又皺起來。自打兒子媳婦出事,鄭明娥便再容不下孫子,每次見着孫子,她扭頭就會大發一場脾氣;嚴重的,還會大病一場。
在鄭明娥眼裏,小樓這孩子生下來就是與她作對的。月中天給孫子取名「明樓」之後,一直沒覺着怎麼,偏妻子聽見便不高興了——直到後來月中天才猛然省悟,原來他是給用重了一個「明」字。
若按照傳統的取名忌諱,這樣取名便是小孩子衝撞了老人的。可是那時候月中天自己也是倔性子,報完了戶口了便不肯改;後來終究一語成讖,小樓這孩子開車將他父母都給衝下山崖去……
從此鄭明娥便將孫子看做是命里煞星,說他轉世到他們月家來,就是來毀了月家的。
這些年多虧有月中天老爺子壓着,鄭明娥才沒真正動搖月明樓的地位去。雖然痛心妻子對孫子的態度,可是月中天老爺子卻也能理解妻子的心情——當年他正創業,老妻獨自生養下長子,他們母子的感情極為深厚。月明樓雖然是孫子,卻也是殺了她兒子的兇手,也難怪老妻無法接受這個孩子。
「老伴兒啊……」月中天想要從中說和。
「爺爺沒事,我來吧。」月明樓這次卻沒氣餒,反倒還是端着小碗兒到了鄭明娥近前來。弓着身子,將紅蓮雪蛤舀到了湯匙里來,擱在唇邊試着溫度合適了,這才送到鄭明娥唇邊去,「奶奶,好歹嘗孫子這一口。從前種種,孫子都知錯了,奶奶大人有大量,就算不原諒孫子也沒關係,至少彆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吃飯的時候,最忌諱動氣了,您說是麼?」
從前的月明樓絕不是這個樣子,鄭明娥不給他好臉色,他也對鄭明娥不假辭色。祖孫兩個之間的怨恨就越積越深,漸漸成了無法融化的堅冰。這若擱在往日,鄭明娥如果這樣對他,月明樓說不準會起身轉頭就走。可是今天,他倒仿佛轉性了一般。
「嗯,小樓子你小子今天表現還不錯。」月中天連忙覷着老妻面上神色,從中調油。
鄭明娥也沒想到,瞅着月明樓還是皺眉。月明樓經常屈膝一跪,就在鄭明娥膝邊,「從前千錯萬錯,都是孫子的錯。奶奶要是覺得還是咽不下去這口雪蛤,那就先抽孫子幾個大耳刮子解解恨。氣消了,再嘗這個。」
家裏的傭人們也都偷偷望向這邊來。有從小看着月明樓長大的老傭人,就忍不住濕了眼睛。縱然是月中天,這一刻眼中也粼粼閃過水色去。
鄭明娥一皺眉,嘆了口氣,「起來吧。你若真有這份孝心,平常說話辦事就多用一份心,別還總拿自己當小孩子,再辦從前那些荒唐事。」鄭明娥張口含下了那口雪蛤,緩緩咽了才又說,「咱們家,再也禁不起你那麼折騰了。所剩就我跟你爺爺兩把老骨頭,你總歸不想再把我們兩把老骨頭也給散了吧?」
最後這句話終究戳到月明樓痛處。親手害死了自己雙親,難道真的能再把祖父母也給氣死?月明樓將碗盞擱在桌面上,向後退了半步又是跪下,這一次竟然是向鄭明娥磕下頭去,「孫子在這兒也跟爺爺奶奶發誓,如果再不懂規矩,那下一個出事的就是孫子。這樣的孫子,也無顏再活下去……」
全家都默然無聲,月中天老爺子抽了抽鼻子,「唉,趕緊起來吧!說的這是什麼話?你要是真有這份孝心,趕緊給你奶奶和我找個孫媳婦,趕緊生個大胖小子,讓這個冷冷清清的家,重新再熱鬧回來!」
鄭明娥這才緩緩轉了目光望向月明樓,「陳秘書長的女兒,你們進展如何了?」
月明樓這才一笑,「奶奶吩咐的事,孫子其實一向都放在心上。孫子已經讓陳璐進了公司,就在總裁辦里,就是為了跟陳璐多些機會了解。」
「哦?」鄭明娥果然大出意料,「你這回真的肯聽話?」
月明樓乖順點頭,「我們兩個都還年輕,這麼早說婚事也許還太早。就先當朋友唄,彼此也多了解一下對方,如果真的能情投意合呢就更好;如果真的發現彼此不那麼合適,也好給彼此一個轉圜的餘地。」月明樓覷着鄭明娥的神色,「成與不成,孫子總歸不會得罪陳秘書長。這個分寸,孫子還是有的,請爺爺奶奶放心。」
鄭明娥這才正正經經將小碗兒里的紅蓮雪蛤都喝光,「那就好。」
吃完晚飯,鄭明娥指揮着傭人將沒動過的飯菜都裝了盒子,伴着月中天一起出門到安養院去。天邊斜陽如重彩的胭脂,將天地塗抹得一片紅艷艷,月慕白和月明樓並肩目送二老的車子遠去,月慕白這才轉眸望了月明樓一眼。
「為了迎戰我,已經學會哄着奶奶高興,懂得爭取這個資源了?」
月明樓迎着月慕白的目光也笑,「雖然我跟奶奶之間是隔代,沒有你與老太太之間那麼親近。但是總歸我也是她孫子。或者說,我並不指望將來她老人家會幫我;只要她不站在五叔那邊來幫着五叔難為我,就行了。」
「成不了盟友的,至少別讓她成為敵人。五叔你說,我這樣做對麼?」
月明樓說完,清清冷冷地轉身便走開去。
漫天紅霞里,只剩下月慕白孑然一身.
夜色低垂,蘭溪抬頭看看眼前的雅舍,不由得有點緊張地將背包的帶子又向肩頭緊了緊。
是月慕白約她來這個地方。給了她地址,是一個她有點陌生的地方。就連出租車司機都繞了幾繞,才找到這個地方。
看上去,有點像個農舍。籬笆泥牆、蓬草門廊,院子裏還依依呀呀傳來大鵝的引吭高歌。
蘭溪想,這八成是家農家樂。
走進去,四處亮着燈,卻沒見月慕白身影。蘭溪正猶豫是向前走呢,還是大聲嚷嚷一下,前方的涼亭上忽然傳來錚然一聲琴弦。蘭溪便循着琴聲走過去,她走一步,那琴聲便再多響一聲,仿佛是指引着她一直朝前去。
轉過一架藤蘿,才看見紗罩燈下,正坐着月慕白。他穿牙白褂子,含笑迎着她,手指撫着琴弦。
琴邊一爐香,香煙如浮雲遊龍。
蘭溪只能屏息站在原地,赧然地笑起來,「月老師,我怎麼覺着我自己像是村姑進城呢?」
「呵……」月慕白含笑起身,錚然一聲琴弦餘韻繞樑良久不去,「那天晚上在『月如眉』,我看見你一直留神聽着水上遊船上的琵琶聲。後來琵琶弦斷,你立在那裏仿佛難過了許久。我就想着一定要親自撫琴給你聽,給你補上那一晚的遺憾。」
如何能說不感動?
蘭溪吸了吸鼻子,赧然微笑,「其實那天晚上我聽琵琶,也什麼都沒聽懂。讓月老師見笑了,我爸媽都是粗人,所以他們生出來的這個女兒我,就算偶爾也希望自己能小資一下的,可惜卻總是文雅不起來。」
「所以那晚小樓說要給你唱一段崑曲,《鵲橋仙》,實則也是用錯了心意?」月慕白自然聽得懂蘭溪話中所向,卻輕巧一轉,將焦點從自己身上移開。
蘭溪微訝,「月老師,那晚原來你都聽見了?」
月慕白點頭,「是擔心你。小樓又搶先我一步追出來,我擔心小樓那個性子,別再又去開玩笑噁心你,便不放心跟出來。又不想打擾你們兩個說話,就隱在院門之內。直到……」月慕白眸光輕輕灑落在蘭溪面上,「直到你替他劃燃了火柴,而他捧住了你的手。」
縱然已經跟月慕白明白地拒絕了,可是此時聽月慕白提起那晚的,蘭溪還是宛如被火燎了似的,「月老師,我……」
月慕白一笑,「蘭溪,其實我今晚約你來,一方面是想給你撫琴,彌補你那晚琵琶弦斷的遺憾;另一方面我想跟你聊一個人。」
「嗯?」蘭溪一怔。
「章荊南。」月慕白的目光宛如天上月華,細細密密地全都落過來,罩住蘭溪周身。
蘭溪要偷偷地深吸一口氣,才能藏住臉上的驚訝。
「坐下來,我給你煮水燒茶。」月慕白過來輕輕拖了蘭溪的手肘,帶着蘭溪倒涼亭上坐下。美人靠上擱着柔軟的繡墊,月慕白親自把那墊子拿過來,替蘭溪墊上。
月慕白坐回琴桌去,擱着紅紗罩燈那嫣紅的燈光望過來,「章荊南是我同學。我們開始是好同學,後來成為好朋友。到研究生的時候,自然而然便發展成為男女朋友。」
「我也帶她來見過父母、兄嫂。我以為一切波瀾不興,將來自然會結婚。」
蘭溪認真聽着,認真點頭。從當初月明樓對章荊南的形容里,蘭溪隱約猜想,章荊南的個性也許與月慕白是很相似的,都是風華內斂的人,表面的水波不興,內在卻胸懷錦繡。
「蘭溪,你覺得我很愛她,是不是?」月慕白卻毫無預警地話鋒一轉。
蘭溪當然點頭,「月老師,自然是啊!」
月慕白卻幽幽凝着蘭溪,「其實,然是。」
「啊?」蘭溪驚得險些跳起來。
「是小樓給了你錯誤的指引。」月慕白輕輕搖了搖頭,「也許連他自己也是誤會了。我是一直在心底里緬懷章荊南,覺得她的死有一部分與我有關,我覺得自己愧對她——但是這種緬懷,然一定都是刻骨銘心的深愛。」
「……或者說,」紗罩燈紅,月色如銀,月慕白隔着月色燈影望向蘭溪來,「或者說,如果那年在師大,如果沒有一個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到我身後來,閃着一雙大眼睛喊住我的話——我也相信自己是愛着章荊南的。」
「也正因為這樣,我心裏對她的愧疚,才會更多。」.
天地夜色都是那麼寧靜,只聽得見那不甘寂寞的大鵝「嘎嘎」的叫聲。蘭溪小時候聽鄰居奶奶說過,大鵝可是看家護院的好手,當年在農村的時候,那奶奶家養的大鵝曾經追一個小偷追出二里地遠……
蘭溪訝了半晌,這才緩緩笑開,「月老師謝謝你,可是您越是這樣說,我就越是無地自容,就越覺得自己不配成為您的女朋友——所以我能說的,依舊是那天說過的那句。對不起。」「呵……」月慕白涼涼笑開,聲音里仿佛摻了月色的孤寂,「我明白。所以蘭溪,所以我這兩年始終沒給你回應——我看見了,當年在師大你第一次跑到我眼前來的時候,當看清我的面容時,你的神色一剎那涌過一絲迷惘和驚慌。那時候你下意識的動作甚至是想轉頭就跑的,可是你的倔強卻讓你留下來,甚至還明知道我拒絕,偏還追過來。」
蘭溪整顆心徹底沉落下去——她怎麼忘了,月老師原本是這樣心細如髮、洞若明燭的人?
「——蘭溪,當年你看見的人不是我,你是透過我的背影和面容,看見了另一個人,是吧?」
月慕白氣度如月,緩緩講述。蘭溪知道若此時眼前的人換做月明樓,那傢伙怕是要暴跳如雷了。也只有月老師這樣的男子,說起這樣的話題依舊能夠氣定神閒、不慍不怒。這氣度,是令她真心仰慕的。
蘭溪站起身來,垂下頭去。面對這樣的月慕白,她怎麼好意思繼續撒謊?
「月老師對不起,是的……」
月慕白笑了,伸手輕輕地撥了一下琴弦。只有琴弦的顫動才偶有泄露月慕白心底的不寧,「蘭溪,從那一刻我便擔心,你是先認得小樓的。若你心裏的那個人是小樓,我便絕不能再給你任何的回應。」
晚風湧入鼻腔,讓蘭溪只覺鼻子酸澀,只能用力點頭,「月老師對不起,其實這從一開始,都是我的錯。我不光那時候就向您隱瞞了,我後來還向您撒過謊——」
索性,都攤開吧。就讓自己的不堪,都讓月老師看見。
「後來,就是公司年會那晚,孟麗在天台上說我主動爬上總裁的……當時我跟您否認了,我說我沒有;實則那都是撒謊,我那晚真的……」提到那晚的不堪,蘭溪還是難過得眼眶裏涌滿了淚水。
如果她那晚是清醒的,她一定不會那麼做。就算那個人是月明樓,那她也絕不會那麼做……
「所以月老師,這樣的我是不值得您再做任何挽留的。就請您忘了我這兩年追着您所做的傻事,更請您原諒我將您當做旁人的替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當時實在是沒想到原來您是他的叔叔……」
蘭溪用力躬身,「其實我今天來,就是想對月老師您說明白。您是我尊敬的師長,我覺得我不該再讓您誤會下去……現在我說完了,月老師我再給您鞠躬說聲對不起。然後,我應該告辭了,對不起打擾了您這麼久,對不起……」
當着月慕白的面,這樣一點點扯開自己的真面目,蘭溪覺得疼。可是同時,卻也有疼過之後的倏然放鬆。原來在心底藏了這麼久的秘密,一旦坦然說出來,反倒是一種解脫。
哪怕從此月老師會炕起她,甚至討厭她,她也要據實相告。
蘭溪說完,深吸了口氣轉身就要走。
月慕白卻起身幾步奔過來,伸手扯住蘭溪的手肘,「蘭溪,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是不是?」
蘭溪驚愕,回頭望月慕白。從他的眼睛裏沒看見怨懟或者輕蔑,反倒有寬容、甚至是溺一般的笑意,「其實我們都是在感情上迷過路的人。欺騙過別人,也欺騙過自己;或者也算是無心之過,卻讓自己長久地覺得歉疚。」
蘭溪點頭。
月慕白笑得更如長天朗月,「既然都說開了,何不就此將過去都拋下?蘭溪,忘了你曾經對我的暗戀;我也放下從前對你的躲閃——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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