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火工作室,月光斜籠。
月光將大廳里分成若干個明暗相間的區域,一片銀白、一片幽深。
大廳內高大的綠植也被月光和夜色共同給勾勒成了宣紙上的墨竹,骨節勁透,煢煢孑立。
尹若從攝影棚里走出來,深深地伸了個懶腰。這個片兒拍了大半夜,耗光了她的體力。
原本以為大廳里已經沒人了,前台的幾位女員工都下班回家了才是,卻冷不防被大廳黑暗中的一線目光刺中,嚇得尹若將半個呵欠硬生生吞回去騭。
「誰、誰在那裏?」
沙發處的暗影里,「嚓——」點燃一抹光亮。
光亮里驀地浮凸出一張臉,卻因為那臉距離火光中心太近,而使得臉上的五官全都猙獰起來——所以這張臉非但沒讓尹若放心,反倒將尹若嚇得一聲尖叫昴!
「誰!——」
暗影里,一聲輕蔑的冷哼響起,「從前見到我,你不是都很開心麼?卻原來都是假的,你其實是怕見到我呢。」
一聽那聲音,尹若的腳一軟,跌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她拍着心口良久才說話,「……小天,原來是你。嚇死我了!」
「不是我怕你,而是你太淘氣了。」尹若笑了笑,「你從小就是喜歡這麼玩兒的。我還記得有一回咱們一幫人一起去看電影兒,中間片子斷了,你跟火神就忽然點燃了打火機這麼嚇我……你現在還這麼玩兒,你真是壞死了。」
月明樓輕輕吹氣,吹熄了手中的火柴。火柴熄滅後的裊裊白煙騰空而起,他將自己再度陷入黑暗裏。
那件事的結果是——結果是尹若被嚇叫喚了;然後蘭溪抓起她手邊的可樂,不管不顧就倒了他一頭……
他坐在黑暗裏笑了一下。那笑卻又極快地消失。
他記得他後來還傻了吧唧地認真問過祝炎一句:「咱們倆一起拿打火機嚇的尹若,憑什麼蒲公英她就拿可樂潑我自己一個人兒?她怎沒潑你啊?」
倒是火神那小子讓人牙根兒痒痒地說了句,「……說不定,她偷偷喜歡我唄,所以才捨不得潑我啊。」
結果那晚上他氣得掉頭就走,後來好幾天都不跟火神說話。
「尹若,聽說你懷孕了。」緩緩地用幽暗抿住自己的心情,月明樓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敲着沙發的扶手說。
不是問,只是說。
尹若就笑了,「我就知道你會為了這件事兒來找我的。小天,你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主動找過我了?」
尹若笑,一張依舊粉嫩的小臉兒,映在月光的明處,越發顯得嬌憨可愛,「我只是沒想到,你是隔了這麼多天才來找我。」
月慕白出了那麼大的事,就算媒體被月家給壓下去了,沒敢正面報道出來;可是小道消息卻也長了腳。尹若豈能不明白她那晚上是惹出多大的亂子?
而月明樓,又如何會放過她?
「……小天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不然你這些日子也不至於只窩在月集團,連月火都不來了。小天你聽我說,其實我那是跟蘭溪她們鬧着玩兒呢,我不是故意的——是蘭溪先扛上我的,她當着那麼多同學的面兒說我穿的是孕婦裙……我哪能下的來台,就順着她的話說笑而已,誰知道她卻當真了。」
尹若小心地瞄着月明樓的反應。只可惜月光幽暗,他又背着月光坐着,於是整張臉都隱藏在幽暗深處,根本炕清他面上的神色。只能看見他保持着之前的坐姿沒有動,手指敲擊着沙發扶手,頻率也紋絲沒有亂。
尹若的心就定了定,笑得更加無辜,「我知道我錯了——可是小天你總不會將月總的受傷都記到我頭上來吧?我是不該開那個玩笑,可是撞傷了月總的卻是那個開車的司機!」
尹若從座位上起身,弓着膝蓋行到月明樓膝邊,仰頭望着他,臉上早已無聲地爬滿了一臉的淚,「小天我知道錯了。雖然我不甘心向蘭溪道歉,可是我卻沒想到還是傷害到了你——蘭溪為了月總的救命之恩而選擇留在他身邊,我事先也沒辦法預料到。小天你懲罰我吧,我對不起你。」
月明樓坐在黑暗裏沒說話。
尹若擔心地又喊了一聲,「小天?」
月明樓這才清清冷冷地笑了聲,「算了。反正我跟杜蘭溪,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既然今天被你打散了,就長突如短痛好了。」
「小天?」
尹若再輕輕地喚了聲,只是黑暗裏,她的眼角眉梢暗暗爬起了喜色,那些喜色像是隨着春風爬上梢頭的桃花,漸漸地粉紅瀲灩。
「小天你別擔心,還有我呢。杜蘭溪可以可以為了一場救命之恩而留在月總身邊,我更是早就發誓要陪在你身邊的了……小天我不會讓你孤單,更不會惹你傷心。」
「我知道。」月明樓淺淺地應了,疲憊地伸手,仿佛想要撫一撫尹若的發頂;卻在半空停住,只用指尖淺淺點了點尹若的肩頭,「今晚也累了吧?回去吧,早點休息。」
尹若追着月明樓的背影,直追到大門外,望着他的身影下了台階去,立在漢白玉石階上,披了一身的月色,「小天,你不能送我一程麼?」
月明樓停頓了下,回首來向尹若溫柔一笑,「我還有事,推不掉的。你打車吧,我報銷。」.
月明樓說他有事,卻是到了醫院去。
這時候的醫院已經全然安靜下來,再不見白日裏的喧聲。月明樓並沒走進住院處的樓門去,而是在外頭的一處花壇邊坐下來,點燃了一根煙,咬着煙捲緩緩吸着,仰起頭來眯着眼睛望二樓的一個窗口。
那是月慕白曾經住過的病房。如今已經人去樓空——哦不,不是人去樓空,那裏頭依舊還有住着的病人,只不過早已換過了陌生人。
如今的那個窗口裏,再沒有他想要見的那個人。
那天一切都毫無預兆,他坐在會議室里開會,一群經理像是狼一樣圍攻他,抱團反對他的意見——小汪都擔心了,借着給他倒茶的機會向他使眼色,仿佛想讓他不要這樣公然與那麼一大幫人撕破麵皮。
他卻毫不緊張,坐在原位上,微微傾身,態度和藹,面上甚至還掛着微笑——卻讓那些人清晰看見他不時呲出的犬齒。以一當百,雖然危險,但是他從不畏懼。他甚至非常喜歡玩兒這樣絕地反擊的遊戲,因為一旦成功,那成就感才最大。
每個男人都是頭狼,每個混跡於商場的男人就更是嗜血的狼,要麼覷准對方的軟肋,猛撲上去一口咬斷對方的喉管;要不然就等着被對方撲上來……
這種雄性動物之間的對敵,比拼的就是氣勢。只要你的氣場強大,也許沒有更有效的武器,但是卻也會壓得對方俯首。他就是在耐心地等待着這個機會,等待着局面向着有利於他的方向扭轉。
——就在此時,他左側心區的位置,忽地一疼。
像是有一把利錐狠狠地刺進他心裏去。穿皮破肉,錯骨斷筋。
對面以華東大區鄭經理為首的一群人還在慷慨陳詞,他忽地就這麼起身,不置一詞地轉身離去。
「總裁您這是什麼意思!」鄭經理憤怒追問,「總裁的意思是,我們的話就這樣不值一聽麼?總裁雖然是總裁,可是論年紀也算是我們的晚輩,總裁原來是這樣一意孤行的人麼?」
小汪也擔心地伸手想要扯住月明樓的衣袖。
月明樓卻誰也沒搭理,徑直出了會議室,奔下電梯,開車連闖了幾個紅燈,這才奔到醫院去。
可是他還是來晚了。
他原本跑得一頭一身的汗,可是跑進病房的那一刻,卻像兜頭一盆冰水澆下來,讓他原地激靈靈地連續打了幾個寒顫。
就連攔着他,不讓他這麼衝進病房來的護士都被嚇到了,看着他的模樣,擔心地問,「請問先生,你,你有癲癇病史麼?」
他笑着轉頭望那護士,「我沒有癲癇病史,護士小姐你放心。」瞧見護士小姐放心下來的樣子,他隨脊充一句,「我就是嗑藥了。現在上了頭了。」果然那護士小姐嚇得面無人色地趕緊鬆開了手,暗自向同事示意。
然後他大笑着,在一群驚恐的目光里轉頭朝外走去。
門外陽光正好,們也個個溫柔可人,他的笑聲也是這樣朗朗——可是這個世界,怎麼忽然變得這麼特麼可憎!
那天晚上他回到月家大宅,看見祖父月中天的桌面上就壓着一張打印出來的紙,紙上正是他在醫院發瘋的照片。
他也沒閃躲,湊到祖父眼前兒來坐下,拎起那張紙來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將那報道給看完。是某網站上的新聞,配發的圖片上他真的跟剛嗑藥上頭的癮君子差不多。
他看完了堆了一臉的笑,說,「爺爺,您老抽我吧。一不小心又給咱月家丟人了,您說我還真是個不知悔改的性子,是不?」
月中天老爺子卻只是靜靜地盯了他一眼,「小子,你也沒什麼出息,就砸了人家擱在門口的兩盆龜背竹。我還以為你敢挑人家貴的儀器砸呢。明兒自己送十盆龜背竹過去,鞠躬道個歉吧。」
月明樓原本安着回來能大吵一架的渴望,結果一拳頭砸到軟棉花上,反倒把他給噎着了。
當晚的晚飯都沒地方塞了,於是自己爬上天台,坐在他母親溫玉顏親手伺弄的那個小花園裏,抽了一宿的煙。
早晨眼睛腫了,嗓子也被煙給熏啞了。老傭人大驚小怪地嚷,「小樓你是打算親手點了那個小花園是不是?現在花草都乾枯了,你怎麼敢抽了一地的煙頭啊!那可是太太當年的心血……」
可是月明樓坐到早餐飯桌上來的時候,已經神色如常。連鄭明娥面上都驚了驚。
依舊是月中天老爺子神色如常,只是親手給他夾了個煎蛋,說,「老老實實把早餐都吃完了再上班去吧。」
那天早晨,原本等着看月家笑話的人,失望地只看見月明樓平靜如常地上班來。午後還親自拉了一車龜背竹送到醫院去,雙方皆歡.
月明樓獨自坐在醫院的院子裏抽煙,實則他並不是孤單一人。花壇另一頭也有個男子在抽煙,瞧見月明樓了,想搭話,卻瞄着月明樓那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模樣,半天沒敢吱聲。
月明樓回神,扭頭朝那男子一樂,從自己煙盒裏抽出根香煙遞過去,「大哥,來一根兒?」
月明樓自己遞出煙去也樂了,想起來《一代宗師》裏趙本山演出的那一段。面子與里子,究竟哪個更重要?
那男子接了煙,跟月明樓對了個火,兩人這便不算陌生人了。那男人就問,「喲,這麼年輕就當爸爸了?媳婦兒生了沒,是男是女啊?」
月明樓撓了撓腦袋,有點頭大的趕腳。
那男人經驗老道地笑了,「哦,還沒生呢是吧。唉,都這樣,看着老婆快生了,是個男人就都焦躁得睡不着。有點害怕,怕自己將來擔負不起養妻活兒的擔子來。」
「是啊。」月明樓這回點了點頭。
那男人笑,「唉,別擔心,等孩子生出來了,你就不害怕了。現在生活壓力是大,養孩子是要花不少錢,但是當初窮的時候,也沒誰家讓自己孩子餓死了啊,更何況現在生活都這麼好了……別擔心別擔心,生出來了,自然就養得起了。」
「謝謝你大哥。」月明樓將煙蒂踩滅,起身含笑,然後轉頭走出了醫院大門。
瞄着他的背影,有兩位住院部的護士走過,低聲說着,「看,他又來了。連着這麼多天了,他每個晚上都會過來,也不知道是來探望誰的,就坐在樓下抽一根煙。抽完轉身就走了。」
另外一個護士湊趣,「哎,你說他不是看上咱們護士站里的誰了吧?」
兩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的聲音,隨着夜風傳到月明樓耳朵里去了,他只是搖頭笑笑。
其實就連公司里的員工們都私下裏竊竊私語,說總裁對杜蘭溪果然只是玩笑而已啊,否則杜蘭溪都陪着月總一起到國外去了,總裁怎麼竟然這樣平靜啊?
如果是總裁真愛的話,他早鬧起來了吧?看現在每天這平靜如常的,就證明壓根兒不是放在心上的。更何況——總裁根本就沒去打聽月慕白跟杜蘭溪的下落。雖然他們的行蹤,月家二老做得隱秘,但是如果月明樓想要查的話,未必就是一定查不出來的。
這世上哪兒有不透風的牆呢?航空公司、領事簽證處……總歸能捋到痕跡的。可是月明樓竟然動都沒動。
於是大家就也自行再確定了另外一件事:原來總裁最在意的人,還是他那位初戀尹若啊。之前說什麼跟杜蘭溪交往,原來都是在為尹若做掩護——杜蘭溪也是尹若的姐妹兒,看樣子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啊。所以才會在車禍之後,毫不猶豫棄了總裁而去,回到了月總身邊的吧?
也是啊,他們兩個人怎麼可能是相愛的?看着就那沒般配,自然不可能是真的愛過的.
h國商會組織的商界聯誼會。商賈雲集,觥籌交錯。
尹若小鳥依人地伴在月明樓身邊,纖纖玉手時刻沒有鬆開月明樓的手肘。尹若的父親曾經在h國打工,會該國語言,尹若這些年耳濡目染,h語也流利自如。有了尹若的幫忙,月明樓很快融入到h國在華投資的各大商社中間去,與那些商社的社長和代表相談甚歡。
與月明樓相談甚歡的同時,尹若的美貌與溫柔,還有那一口地道的h語也都贏得了在場h商的誇讚。尹若溫柔含笑,應對自如,儼然成為當場的焦點,引來無數目光。
攀談間隙,月明樓親自給尹若取過一杯酒,「今天多虧有你,否則我還真沒辦法與他們交談。」
「是我應該的。」尹若面頰酡紅,不是因為酒精,而是因為興奮,「小天我一直想要幫上你的忙,你該知道。只要能幫得上你的,我都願意做。」
「月總裁?」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從那發音的方式能聽得出,那是帶了h國腔的。
月明樓一笑轉身,「原來是金先生,幸會。」
尹若也含笑向那邊躬身,卻在那個人閃身走到眼前來的剎那,驚訝得連忙垂下頭去。
----------
【如果不出聲,是不是便沒有人會看出我的疼?——其實我虐的一點都不狠,真的……稍候第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