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下班回到月家,洗了澡,趁着還沒到晚飯時間,便散着頭髮,光着腳丫坐在落地窗前休息。舒殢殩獍將腳丫擱在凳子上,頭抵在膝蓋上。窗外只有一輪胭脂紅的斜陽,整個房間裏安靜得沒有動靜——這樣的靜謐,讓她放鬆。
上班總跟打仗一樣,眼前來來去去無數的人,手頭一件工作剛完成,另外一堆工作又急急忙忙壓過來——公司大事小情都要得到她的關注,她一顆心分成八百瓣兒了還嫌不夠用。
當官兒,嘖,真是一件苦差。如果不是有超常的智慧,至少也得有出眾的精力,否則真是應付不來,還沒來得及享受成功的喜悅呢,就先累死了。
門輕輕開,月慕白轉着輪椅進來,凝着蘭溪疲憊弓着在斜陽餘暉里的背影,柔聲問,「一場硬仗?」
「嗯。縭」
蘭溪坦率回答,將下頜抵在膝頭轉眼來望月慕白,「對不起,我狐假虎威了,用你來打擊不聽話的人。」
「呵……」月慕白聽見蘭溪的坦白,便歪了歪頭笑了,「我是你丈夫,理應成為你的後盾。我沒能力擋在你前頭,難道還不應該作為你的後盾麼?蘭溪你儘管用我這點資源好了,別覺得不好意思。」
他一句話就吹開了她心裏的陰翳笙。
開始覺得自己真沒用,原來面對鄭經理他們那些人的時候,還是要倚仗月慕白的身份;可是這時聽他這樣一說,她便也釋然了。
也許她「杜蘭溪」這個名字狗屁都不值,可是誰讓她終究還是有「月慕白妻子」這個名銜呢?這個名銜對於她來說,也是自身的一個資源,自然可以坦坦蕩蕩地去利用。
「可是……,我打擊的人卻是鄭經理啊。他歷來都是你的人。」蘭溪想了想,還是說出來。
月慕白挑了挑眉,「蘭溪,換一個角度想一想,你就會舒服些:如果他自己也認定是我的人,又怎麼會當眾來頂撞我的妻子?他對我真的忠心麼?如果他不是真的忠心,你又何必顧忌他是不是我的人?」
月慕白嘆了口氣,轉着輪椅過來,伸手撫了撫蘭溪的發頂,「蘭溪,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最親近的人;其他所有人,都排在你之後。」
蘭溪埋下臉去,有點想流淚,卻終究還是笑了。揚起臉,讓月慕白看見她的笑臉,「你真好。謝謝你。我轉過彎兒來了。嗯,肚子餓了,下去吃飯吧。」
她進去換衣裳,月慕白獨自望着她下意識關嚴了的房門,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願意向他微笑,願意與他分享心事——只是她卻依舊不願意與他獨處。每次這樣獨處,不超過五分鐘,她便會想盡辦法讓兩個人回歸到人群中去。仿佛單獨面對他,總是讓她不自在。
第五監獄,會見室。
蘭溪深吸口氣,才能面對那一路走來的傢伙。
他隔着玻璃坐在她面前,蘭溪反倒想笑——看看周圍那些監犯,個個面色蒼白着,看見親人就眼含熱淚;可是他倒好,依舊吊兒郎當地笑。
更可氣的是,他非但一點都沒瘦,還胖了。
「你笑什麼啊?」月明樓懶洋洋盯着蘭溪,「說出來我聽聽。要是不能也把我逗笑了,那我只能認定你的智商沒有半點進步。」
蘭溪咬了咬牙,「你胖了,兩邊臉都鼓起來了。嗯,我想起了,想起了……」
說着又忍不住笑了。蘭溪嘴角有隱秘的小小梨渦,非要笑不自禁的時候才能顯露出來。月明樓眯着眼睛盯着那兩枚小小梨渦,挑眉,「說啊。幹嘛吞吞吐吐的?」
蘭溪嘆了口氣,「一看就跟小花兒的胖屁/股似的。」
蘭溪說完就垂下頭去了,沒敢再看月明樓的反應。月明樓橫着眼睛瞪了她大半晌,終究也只是挑了挑眉,翻了個白眼兒,「瞅你這點想像力。果然比不上人家蜘蛛,永遠成不了文藝女青年。」
蘭溪撅了撅嘴,恢復平靜抬頭看他,「老爺子和老太太原本要來看你,可是昨晚上老爺子許是太盼着今天了,結果反倒受涼了。一大清早就發燒了,老太太和一家人都陪着,只好我來。」
蘭溪指着手邊的一大包東西,「你放心,家裏已經拜託過獄警,裏頭但凡能給你優待的肯定都能做到。這裏頭都是你喜歡吃的,還帶了多份兒,你分給獄友一起吃,就不擔心你自己吃不着了。」
監牢裏的規矩,蘭溪聽她爹說過的。裏頭每個牢裏都有老大,不管你外頭人送進什麼去,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被褥,都得可着人家老大用。爹說過有的牢頭身子底下墊着的被褥有兩尺多厚,可是新進來的人卻得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而且據說越是在外頭有錢有勢的,進來反倒有可能越引發眾怒,各種明里暗裏的欺負,是一般人都想不到的。有時候你看着面上完好無損的,其實都是那幫老犯兒捂着棉被揍的;表面上一點傷都沒有,其實內里的臟器都受了內傷。
蘭溪儘量想說笑話來的,可是說着說着還是忍不住難過。
月明樓就樂了,盯着蘭溪手上的一個紫色的鐲子撇嘴,「喲,哪兒弄的鐲子啊,這色弄的,真難看。我五叔也沒說噁心了啊?」
蘭溪咬牙,忍不住剜了他一眼,「紫色招財,你不知道麼?」說着還是忍不住再補上一句,「還旺夫呢!」
月明樓終於不說話了,隔着玻璃,幽黑的眼珠子瞪着她,裏頭隱約有了霧氣。
蘭溪緊張地吸了口氣。好吧,其實面對整個月集團那些虎視眈眈的大佬們,她都沒有單獨面對一個他的時候緊張,「……你要是沒什麼事兒的話,那我走了。你好好改造,爭取重新做人。」
「杜、蘭、溪!」他咬牙切齒從牙縫裏擠出她的名字來。
蘭溪起身,下意識垂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紫色鐲子,「……別這沒懂禮貌行不行?還連名帶姓地叫我,別讓我笑話你這個當侄兒的不懂規矩。」
他不再說話,只眯着霧靄沼沼的黑瞳,瞪着她。
蘭溪深吸口氣,轉身離去。
走出監獄大門,外頭的陽光一下子火辣辣地照下來——她知道她狠心,可是她只能讓他死了這份兒心。也許從心上徹底剝離了她,他才能真正贏得新生,才能再不受厄運纏繞。
而她這一生,也只能都賠償給月慕白。
蘭溪只容許自己自怨自艾一小下,便重新揚起笑臉來打電話給她爹。
「爹你少跟我來這套,什麼叫你金盆洗手多年了?你騙得過別人,你騙得過我麼?」
「話退一萬步說,就算你金盆洗手了,你也還能找的見舊人。你甭跟我囉嗦這麼多了,你就說,這個忙你幫不幫吧?」
月明樓胖了,這現象擱在一般人眼裏,可能反倒以為他在裏頭養尊處優呢。畢竟月家使了不少力氣、託了不少人,裏頭的監獄長也多少會關照過的——可是只有蘭溪這樣長大的才知道,他那胖臉來得不正常。
聽杜鈺洲說過許多次了,監獄裏頭看似管教警官們說了算,實則在個別監獄的小世界裏,那就是另外一個天地。月明樓這樣的,因為是富家公子,因為是有警官們出言關照過的,可是偏就是這樣的越容易引起監犯們的不滿。夜裏或者是警官炕見的犄角旮旯,那就是你躲不過的刑場。
蘭溪是強壓着難過,才提前從他面前轉身離去。
「老杜,你再跟我顧左右而言他的話,那你就沒有杜蘭溪這個女兒了!」蘭溪握緊電話撂下狠話。
外頭的太陽這樣大,明晃晃地照下來,可是卻溫不暖蘭溪的心。
杜鈺洲在電話里問,「溪哥,你如今已經是月慕白的妻子,你怎麼還能這麼替月明樓辦事?別忘了,當初月慕白跟月明樓也是對手。」
蘭溪就笑了,「爹,他現在都是我侄兒了,我跟他之間再沒有可能了,您難道還不放心嗎?——您老就也沒理由再折騰他了吧?」
「老杜,你是我爹,我就沒捨得把你往壞里想——其實我更想說的是,讓人在私下裏向他下手的,怕也都是你安排的吧?老杜你趕緊收手,別讓我恨你!」
杜鈺洲聽得一驚,「溪哥,你怎麼會這麼想?」試探着,「是不是,哪個混小子在你眼前說過什麼夢話,讓你誤會了什麼?」
蘭溪笑起來,笑得淚花都漾出來,「爹我什麼都不知道呀。我若是知道了什麼,以我的性子,我還能這麼跟你好好說話麼?爹,這事兒我就交給你了,你是想管也得管,不想管也得管。我等着看結果呢,爹,你是我親爹,你一定會幫我的,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