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的聲音傳來,侍衛怒道:「你敢再向前一步?」
書生大笑:「不上前就是了。@」
他於是站在原地大喊道:「泰州何心隱來也!船主見是不見?」
楊長帆聽得沒頭沒腦,掃視幾人:「這什麼鳥人?很有名?」
汪顯搖頭,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胡宗憲與徐文長卻是一番對視,同時露出驚訝之色。
胡宗憲驚疑道:「何狂怎麼會來這裏。」
「見是不見呢……」徐階喃喃自語。
「到底什麼人?」
徐階立刻答到:「亡師唐順之曾有言,泰州何心隱,可成大事,亦可壞大事,可輔天下,亦可覆天下。」
「我不懂,這個人很強麼?」
「我也不懂,我也沒見過這個人。」
「那就見吧,一見便知。」楊長帆擺擺手,「既然連唐先生都評價過,看來不是凡人。」
「只怕是禍水。」徐文長提醒道,「何心隱棄名姓,諷科舉,言論思想極其偏激……」
「文長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吧!」楊長帆大笑道,「當年在山陰,他人評價你何嘗不是如此?要我看,這位就是一個甩脫了顧慮的你,不顧及功名,不去想他人的看法,自行自路,外人眼中雖怪異,自身倒是通暢。」
「……」
楊長帆就此起身,親自開門高聲道:「何先生,請!」
何心隱老遠見到了楊長帆,楊長帆也見到了何心隱。
楊長帆眼中的何心隱,其實沒那麼狂,畢竟是一個快五十歲的中年人了,眼神銳利目中無人是有的,但身材和力量擺在這裏,狂不起來。
何心隱眼中的楊長帆卻是狂的令人髮指,只見他身高體壯,正值壯年,雄姿英發,談笑間開門迎客,言語豁達,傲而不驕,實是狂的可以。
可以說,現在的楊長帆,完全甩脫了大明官員將領身上的一切陳腐,鍾情並且得志於自己的事業,雄心勃勃。
見此景,何心隱不禁驚呼:「昔日江東小霸王,不過如此!」
楊長帆大笑,在他眼裏,所謂何心隱,其實也不過如此:「先生莫咒我英年早逝,請。」
何心隱拂袖前來,滿臉亢奮之色,幾乎一個字都不用聊,他就可以確定這一定是自己要找的人。這個人和自己一樣,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皇帝不信仙,只信自己。
何心隱進廳,眼見其餘三人,立刻又失望了幾分。
汪顯一副海賊亡命之徒的樣子,胡宗憲不過是明廷老狐狸,他見的太多了,至於徐文長,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患得患失,不夠通達。
何心隱掃視三人,甚是不屑:「三位必是軍師徐文長、政使胡宗憲,都督汪顯。」
三人相當尷尬,汪顯第一個起身:「你們議,我先走了。」
「我也迴避。」胡宗憲跟着起身。
徐文長也無意參與,也起身道:「此人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盡信。」
「哈哈哈。」何心隱大笑道,「久聞船主有位安定天下的智囊,對何某的評價當真可以。」
「凡事步步為營,沒那麼多一蹴而就。」徐文長微微一笑,就此隨二人離去。
楊長帆何心隱互請落座,女傭重新上茶。
楊長帆本沒指望用那種標語式的話能釣來多少搞心學的人,只因心學小圈子向來曲高和寡,你進了這個圈子,多半在朝中也有不錯的地位,沒必要來這裏。正所謂近墨者黑,入了東番,今後子子孫孫很可能都洗不白了。
在他眼裏,只有在明廷活不下去,或者不在乎遺臭萬年的傢伙才有可能來。
現在看來,何心隱該是後者。楊長帆並不知道,他其實兩者兼具了。
何心隱喝過茶後,第一句便問道:「船主自認王學門人?」
「是。」
「師從何人?」
「《傳習錄》、《大學問》。」
「是為無師自通?」
「無師是真,自通不好說。」楊長帆反問道,「先生既為泰州心學泰斗,何來我東番?此地民不識字,頑固不化,先生是來傳道還是輔業?」
「不隱瞞,倒了嚴嵩父子,無所依偎,逃難至此。」
楊長帆神色一震:「喊着要倒嚴黨者千萬,最後做成的倒是先生了。」
「不止我一人,還有很多,但最終被記住的,只有一個人。」
「是先生麼?」
「不是。」
「但嚴黨要報復的卻是先生。」
「我逃得快。有人來不及逃,或者乾脆不逃。」
「依先生的性格,該以死相逼,為何會逃?」
「這明廷,不值當以死相逼,便是楊繼盛楊公,血也早已幹了。」何心隱突然話鋒一轉,反問道,「船主盤踞東番,是為歸順開個更高的價碼,還是蓄勢造反改朝換代。」
「不知道。」
「……」
「能走到哪裏,就走到哪裏。」
「船主年紀輕輕,富可敵國,名震東海,生於舉人之家,官至三品參議,出海為寇,該是雄韜大略,胸有成竹才對。」
「先生亦是如此,最終還不是來逃難了?」
「哈哈哈哈!」
二人相視大笑。
「我看船主的境況也甚是窘迫,北有倭寇,西有水師,南有夷人,三麵包夾,首尾不得相顧?」
「確是如此。」
「多慮了,此三者,明廷婦人之愚,倭寇烏合之眾,唯弗朗機乃豺狼猛虎。船主此前誓不征服南洋不歸,為何今日又躊躇不前了呢?」
「你不了解海事。」
「你不了解朝廷。」
「倭寇不足慮,然其勢逼福建,一旦福建海禁嚴政,東番不可保。」
「驅逐倭寇,禁入福建便是。」
「浙江、南直大明水師勢大,倭寇已無所劫。」
「嗯……」何心隱思索片刻答道,「我明白了,船主既痛恨倭寇,又要利用倭寇牽制大明水師。」
楊長帆默認。
「我有一計,船主不妨一試。」
楊長帆立刻恭恭敬敬道「若先生傳妙計,我必有重謝。」
何心隱大笑擺手道:「為船主出計自甘自願。只因我來了東番,見到了船主,此地雖民不識字,卻無半點沆瀣迂腐,雖名為海寇,行政事卻比朝廷都要清明,船主雖年紀輕輕,卻有吞四海之雄心,容百家之胸懷,僅此而已。」
「先生過獎,無外乎祖師教誨,知行合一。」楊長帆聽到這樣的評價,不得不提高逼格。再說,他對知行合一也確實有了新的理解,並不是理論與實踐的關係那麼簡單。
「哦?依船主所悟,何為知行合一?」
「見得越多,做得越多,也便悟得越多。祖師四字真言,實是要用一生去悟,現下我所悟,也不過淺見,先生見笑。」
楊長帆提了口氣,倒是真的認真說出了自己的理解:「知,並非知識,亦非良知,而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既何為對錯,何為正邪。於天下人而言,知之,並不難,誰不知嚴嵩奸臣當道?誰不知貪官狼狽為奸?然而落實到行,卻多無動於衷,或乾脆沆瀣一氣。如先生一般,按照「知」去落實行,以行去實踐知,是為知行合一。白話一些,以『天下應該是什麼樣的』為準則做事,而非「天下反正已經這樣了」,對一切無動於衷,苟圖衣食,貪戀富貴。大道至簡,知行合一。」
何心隱聞言大喜擊掌:「好個大道至簡,雖是白話,卻儘是此理,古今能將祖師四字真言詮釋如此直白,老少皆知,唯船主一人矣。你我所悟雖不盡完全相同,卻皆是真言真釋,望今後船主真切傳此道,東番亦可勝於明廷。」
「過獎,真的只是白話,四書五經我一本沒讀過。」
「這才是最妙的,未被孔孟蝕染,方可悟正道。」
楊長帆想說你錯了,指導俺前行的是馬哲毛思和鄧論,只是後面三者的哲學中討論的是世界,而心學討論的是自己。
何心隱摩拳擦掌:「我所獻之計,同樣大道至簡,不過四字:借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