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之後,嚴世藩撫須嘆道:「汪東城……哪裏人?戶部可查得到?」
「浙江查無此人。≤」
「可是漢人?」
「依戚夫人所述,該是漢人。」
嚴世藩轉望父親:「該召他們入京,現在看來戚夫人是最了解這夥人的。」
「明日一早。」嚴嵩點頭道。
「嗯……」嚴世藩沉吸一聲,「雖然事情還是支離破碎,但我大概有把握了。」
他說着抬起手指比劃道:「其一,汪東城狼子野心,處心積慮,絕非看上去替父報仇盡孝那麼簡單。」
嚴嵩驚問:「他該只是一介亡命之徒,何以如此判斷?」
「一是口號,二是設局。」嚴世藩立刻解釋道,「帝王失信,是告知天下他師出有名,後面火燒明廷,不殺百姓,則是想讓百姓將火燒杭州的怒火轉嫁到朝廷頭上,而非他們。」
「其二,取杭州之局怕是部署已久,摸透了胡宗憲急於求勝的心態,逼大軍壓至寧波,這邊再暗度陳倉。依軍報所述,六月十五本該是賊寇定下的岑港突圍之日,岑港也的確突圍了,只是全數賊寇被殲,外面所謂的接應援兵只是個幌子,岑港眾就這麼成為了取杭州的誘餌。我所記不錯的話,岑港毛海峰正是汪直最親的義子吧?」
指揮使木木點頭:「的確如此。」
嚴世藩就此大笑道:「借我軍之勢除異己,尋我軍之虛取杭州,抓我朝失信以正出師之名,幌孝心之名揚四海之威。破杭州而不踞,望蘇松而不進,擒官眷,放百姓,出師皆漢人,刀刃不沾血。」
嚴世藩凝視指揮使:「一個氣血沖頭的海賊,能做成這樣麼?」
指揮使被說得目瞪口呆。
此戰一切詭異的地方,只寥寥數句,便被嚴世藩盡數說通。
不愧當世第一鬼才,當世第一壞蛋!
「這汪東城,可有點意思啊。」嚴世藩托腮道,「我猜,他本意也不想燒杭州,但汪直死去的怒火,總要有處發泄,來杭州晃蕩一圈,不燒點什麼說不過去,也只好可憐杭州的磚牆草木了。」
嚴嵩本也對此役賊寇將領忌憚不小,聽兒子如此重視,當即應道:「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吩咐下去,摸清楚汪東城底細。」
「至於今晚的事……」嚴世藩眯眼一笑,「汪東城雖然有兩下子,但可惜,賊就是賊,一句話,既可讓他滿盤皆輸。」
看着呆呆等待指示的指揮使,嚴世藩失望道:「這都想不到麼?」
「昭告天下,汪東城率倭人洗劫杭州,儘是倭人,沒一個漢人!」
「這……」指揮使大驚道,「沒一個漢人?」
「對,除了汪東城,不能有一個漢人,他們是絕絕對對的倭寇。」嚴世藩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你說的。」
「我?」
「怎麼?不是這樣麼?」
指揮使一拍腦袋,連連點頭:「是這樣!是這樣!」
自己家人總算有生機了。
「還不止是這樣!杭州失了,朝廷面上無光,要扳回來!」嚴世藩稍一思索即說道,「我朝為平倭,計擒賊首汪直,奈何總督胡宗憲通倭賣國,串通倭寇,做虛杭州,開城迎賊!」
指揮使更加驚訝:「這……這說得過去麼?」
「這當然說得過去,胡宗憲通倭已經在北京喊了半年了,為何他做總督以後就沒有倭寇滋擾了呢?為什麼整個杭州都找不到他的屍首呢!」
「……」
「這還不夠,再把這個故事圓一圓,給說書唱曲的多幾輪潤色。」嚴世藩不忘補充道,「胡宗憲通倭通的並非汪直,而是汪東城,二人合力設計謀害死汪直,其後東城繼位,直取杭州!」
一陣沉默,嚴世藩三五分鐘編出來的故事也太全了。
嚴嵩沉思道:「並非不可,只是……需要更多人來說,做更多的文章,單憑一個指揮使怕是不夠。」
「久聞胡宗憲的幕僚比我還多,找來便是!」
「嗯……」嚴嵩繼而轉望指揮使,「這樣很好,你明白了麼?」
「明白!明白!」指揮使連連點頭,「一切都按嚴尚書說的!」
「蠢!」嚴世藩蹲下身子,敲了下指揮使的腦袋,「誰說的?」
「我說的!我說的!」
「總還不算太蠢。」嚴世藩這才滿意起身,「俞大猷、戚繼光、胡宗憲幕僚,都召來北京。後面的事情做漂亮了,保你全家無恙。」
「謝!!!謝嚴尚書!!!」
「別謝,我可從不白幫人。」
次日,仙亭之中,嘉靖顫顫放下了文書,上一次讓他如此動怒、驚恐的文書,還是剛繼位的時候。
嚴嵩在旁靜靜站着,一個字不敢吐。
即便一切行文與邏輯都已經將嘉靖撇乾淨了,所有的責任都堆到了胡宗憲等人身上,但關鍵性的事實沒法避過——杭州毀了,而且嘉靖心中比誰都清楚,這是處死汪直付出的代價。
嚴嵩清楚,皇上是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做錯的,稍微的過失也不會容忍,每每當錯誤的結果擺在眼前的時候,他會惱怒,並且找另一種渠道去彌補,去發泄自己的錯誤。
怒火越大,憋得越深,這個發泄也就越瘋狂。
「他……他們……」嘉靖顫顫點着軍報,抬起頭來,麵皮抽動,只差青筋暴起,「他們在九州?」
嚴嵩大驚,伴了皇帝幾十年,他不會不知道這個表情代表着什麼。
「陛下!三思!三思啊!!」嚴嵩滿躬身軀,盡力說道,「此乃不征之地!不祥之地!」
只會阿諛奉承自然是走不到今天的,嚴嵩還保有着讀書人最起碼的理智,這也是他與那些遺臭千年老太監最大的不同。
我做壞事可以,但,不能做亡國的壞事。
今非昔比,國力軍力,早不是洪武永樂時代退可堅守,進可遠征的程度!
去蒙古鬧一鬧嚴嵩都可以點頭,但絕不能去九州。
「若是……若是太祖在,杭州燒了,他會如何?」
「老臣愚昧,不得太祖所思。」嚴嵩身子躬得更加厲害,「老臣才略所限,唯有固守東南,加強海防。征討東夷,老臣不敢想!」
嘉靖抓着軍報,開始不斷喘着粗氣,嚴嵩從不會違逆自己,如果他提出反對的意見,那麼這件事就真的很嚴重了。
可這個怒火總要有個渠道發泄。
「宗憲可有家人在京?」
「長子在。」
「取之,以平民憤。」
「遵旨。」
嘉靖邁着混亂的步伐走出仙亭,走向仙壇。
怕是又到了神仙問道的時候了。
嚴嵩倒抽了一口涼氣。
胡宗憲忠心耿耿追隨皇上多年,在皇上面前說他通倭賣國,必然是放屁一樣的言論。但為今,他必須通倭賣國,這是唯一能找到的一塊遮羞布了。
未來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會像這樣被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