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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第四十二章往事重提(下部)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後,把「虎伏灘」(宵禮)和「榜答」(晨禮)都連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臘月下旬,春節說話也就到了。北京城裏,漸漸顯出節日氣氛,臨街的商店油飾了門面,櫥窗里、貨架上,把平常見不到的東西也擺出來了,引得人們到處排大隊。越是在困難時期,人們過年的痛頭越大,世代沿襲下來的風俗,還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過幾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兒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禮;一手的面不攙你,到家給你父母道個喜!……」這歌兒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餃子,居家團圓,普天同慶。老年人還要給兒孫們描述一番:往年到這時候,嗬,該到東嶽廟、白雲觀進香啦,趕廟會啦!別處的廟會只有幾天兒,惟獨琉璃廠的廠甸兒,正月里連開它十幾天,你瞅吧:有唱戲的、玩兒雜耍的、踩高蹺的、賣東西的,什麼都有,你瞅都瞅不過來!小姑娘買朵絨花兒,小小子兒買個風車兒,「嘩啦啦」地轉,大糖葫蘆有五尺長的!到了晚半晌兒,玩兒燈,放花,嗬!……
春節是華夏族的新年,按說沒有穆斯林的事兒;《古蘭經》裏找不到這個詞兒。依照穆斯林的傳統,過「節」不過「年」,他們最重要的節日,是每年齋月結束時的「開齋節」和朝覲結束時的「宰牲節」,其規模之盛大、氣氛之熱烈,決不亞於漢人的春節和西方的聖誕。在那喜慶而莊嚴的日子裏,穆斯林們美衣美食,居家團聚,親友互訪,並且舉行隆重的宗教典禮……然而,北京的穆斯林畢竟長期生活在漢人占絕大多數的燕京古都,說漢語,用漢字,甚至連衣着也已經和漢人沒有多少差別,他們不僅過自己的節,而且漸漸地對漢人的節日也不再漠然旁觀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節,也就當成了他們的節日。節日總是愉快的,人不會拒絕愉快,特別是和漢人子女一起長大的孩子們。但是,穆斯林過春節又與漢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餃子的,改為年糕和滷麵,取「年年高」和「長壽」之意。這些,都是在逐漸「漢化」而又惟恐「全盤漢化」的艱難狀態中,北京的穆斯林約定俗成的自我調整和自我約束,也並無經典作依據,到了寧夏、新疆、大廠、雲南……的穆斯林聚居區,則又不同了……
臘月二十六,已是立春過後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乾淨了,天晴得很好,微風吹來,已含春意。
姑媽忙着採購,票、證上有的、沒有的,她都想盡一切辦法買到手。買江米麵,準備炸年糕;買紅胡蘿蔔,炒「豆兒醬」;買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黃豆;買帶魚、黃魚;買雞……她的計劃十分龐大,總嫌原料不足。如今是什麼年月?上哪兒買那麼全乎去?韓太太對兒於說。「天星,光靠票兒上的那點兒肉,怎麼做都不夠支派的,叫你姑媽為難。我想着要是年初二……」
天星惦記着年初二請容桂芳來家吃飯,這話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說:「那怎麼辦?」
韓太太這才說:「請人吃飯,怎麼着也得像個樣兒啊!可我的心就買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餃子的,都有了!」
「那當然好了,整羊?哪兒買去?」
「我不正尋思着嗎?聽你姑媽說,她有個親戚在張家口,雖然多年不走動了,地址倒還記着。要不,你就去一趟,頭年兒,還趕得回來!」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廠里就沒多少事兒了,只是打掃衛生。」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讓人家吃什麼?依我說,你明兒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請個假呀!」
「咳!大年根兒底下,誰沒點兒家裏的事兒?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兒我給你們廠里打個電話,就說你病了!」
天星咂着嘴,挺犯難。猶豫了一陣,終於決心為了愛情而撒一回謊吧!可惜來不及跟小容子打個招呼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已經告訴她初二上家來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兒里揣着媽給的錢,帶上姑媽說的地址,興致勃勃地奔張家口去了。
韓太太卻並沒打電話替天星請「病假」。她要靜觀容桂芳的反應,讓她猜這個謎。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這一整天,韓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昨兒天星沒上班,容桂芳不能沒反應。是病了?還是有事兒?她得尋思。今兒天星還是沒露面兒,她准得嘀咕上了,不踏實了,急着要見天星,要上家來。昨兒沒來,今兒准來,超不過三天去。來了,我可要好好兒地待承她!當然,這事兒不能攙和第二個人,我一人就替天星辦了。
早晨起來,韓子奇上班走的時候,韓太太就囑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飯就湊合了。你要是嫌『素』,就在外頭吃了再回來。路上就手兒看看哪兒有賣凍柿子的,帶一兜子來!」就就保證老頭子下午回來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溫習她的功課,吃過午飯,韓太太像是順便想起來似的對她說:「放假了還沒完沒了地念書?也不出去逛逛?」
這還是媽媽頭一回勸她出去玩兒,新月當然高興:「那我就上琉璃廠參觀參觀淑彥的商店,看看她怎麼做買賣。一定很好玩兒!」就走了。離走還找補一句:「媽,我可能晚點兒回來,啊?」
韓太太心裏正是這個意思。
日落黃昏,眼瞅着就是下班的時候了,容桂芳今兒要是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她想着,還得把姑媽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時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別人學舌,都不好。事不宜遲,就到前院問姑媽;「咱過年的東西還缺什麼?」
姑媽正算計着這事兒,就說:「缺好幾樣兒呢!黃花兒、木耳、『炸』,都沒買,黃花魚哪兒都沒有!」
「我聽說菜市口正排大隊賣黃花魚呢,可惜遠了點兒!」
「遠不礙事的,我這就瞅瞅去!」
姑媽當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隊去了,管她買得着買不着黃花魚,倒不是韓太太所關心的了。她關上大門,踏踏實實地坐在外客廳里,喝着蓋碗茶,輕輕地哼着老年成聽熟了的《穆桂英掛帥》:「五十三歲又出征!……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一曲未終,就聽見有人敲門了。
「誰呀?」韓太太連忙走上前去,問了一聲,沒等外邊回答,就打開了門,門外站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
見了端莊清雅的韓太太,那姑娘竟靦腆地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您是……韓……韓大媽吧?」
韓太太一聽這稱呼,就覺着土,文雅一點兒該稱「伯母」才是。沒回答她,倒反問:「同志,您找誰呀?」
「我找……韓天星,跟他一個廠子的。」
「您貴姓啊?」又明知故問。
「姓容。」姑娘臉一紅。
韓太太心說: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說話之間,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這位意中人:個兒倒不像「切糕容」那麼挫,臉盤兒、眉眼兒都平常,倒也還算看得過去,就是那做派差點兒事,一瞅就跟韓家不是一層水裏的魚,身上穿着工作服,裏邊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個姑娘家,怎麼那麼不會打扮自個兒啊?還是沒得穿的?……
心裏這麼掂量着,韓太太面帶微笑,說:「噢,容同志!請裏邊兒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進了高門檻,韓太太隨手又關上門,就帶着她往裏走。她並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裏接待她,踏着台階進了垂華門,進了里院,一直領到上房客廳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請她落座,還沒忘了給她也沏上一碗蓋碗釅茶。容桂芳一路上心裏七上八下,一道門、兩道門,前院、後院,又側眼瞟了瞟院子裏的廊子、東西廂房,就覺得韓天星他們家怎麼跟她想像的不一樣啊?跟個大廟似的,沒有家庭的熱乎氣兒。再看到堂屋裏這擺設,天星他媽那麼客客氣氣,讓座、遞茶都有板有眼,心裏就想:要是進了她家的門兒,這兒媳婦可夠難當的!捧着茶碗不見天星出來,只好開門見山:「大媽,天星呢?」
韓太太笑笑說:「他沒在家,出門兒了,頭年兒還不定回得來回不來呢!」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兒去了?怎麼也沒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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