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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年,三月。一筆閣 m.yibige.com洛城郊外,一處有些偏僻的墳冢,一素衣婦人把帶來的桃花釀倒在墳前。桃花的香氣暈染着墳冢上有些枯萎的桃花,那是她前些日子來的時候帶來的。那些桃花被仔細的插着墳前,是她前些日子命丫頭特意折來,親自插好的。
來人穿了一身淡黃色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煙紗,她臉朝花束、梳尋常夫人的髮髻,用一根簡單的碧玉桃花簪固定着有些花白頭髮,身形瞧起來單薄,她的手指拂過裝桃花釀的青瓷瓶,「今兒這酒是我自個兒釀的,味道很好,陪你喝幾杯,可你不能多喝。」
她的聲音有些冷清,手指上也有不少褶皺,雖然打扮的年輕,可到底可以窺見她已經上了年紀。
她的穿着是不太合適的,但因為保養的很好,從背影看還有那麼絲風流的韻味。
「昨兒夜裏又夢見了你了,你站在桃花樹下對着我笑,還是那麼年輕,我都不願意醒來。你還是那個驚艷俊俏的六公子,可我都已經老了。有時候看着梳妝鏡中的自己,都擔心到了下面,你會不會認不出我。」聽着有些冷清滄桑聲音在空蕩蕩的墳冢前迴蕩,讓人覺得淒涼。
「昨兒,皇帝奉皇太后來行宮,我遠遠的瞧了,威風的很。」像是想到什麼趣事一般,輕聲笑道,「誰能想到如今母儀天下的,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小姑娘呢?」
「要是你在,肯定會數落我。」模仿那人生氣時的樣子,「放着好好的母后皇太后不做,現在後悔了吧?」
「我才不後悔,這輩子我後悔的只有一件事。也用了近三十年去實踐我的曾諾,他不能快走了還綁着我。本來就是他對不住我。」有些心酸的接着道,「不是我說他的壞話,他其實也挺可憐的。兩個心愛的女人,最後沒有一個跟他葬在一起。陪着他的,只是一口空棺材。」
慢慢的把桃花釀倒入手中攥緊的白玉杯中,一點點的品嘗這有些苦澀的美酒。
這婦人的許多話,如果被有心人聽到了,自然是討不了好的。但她不是別人,她曾經的身份特殊,就是先帝還活着,被她數落也不得不按下火氣,敬着重着。如果有宮裏的老人兒在的話,比如說是二十年入宮前的宮妃,說不定會吃驚之下尖叫。以為這人是白日詐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先皇睿帝晚年先他一步病逝在洛城的孝誠皇后,蕭夢真。
蕭夢真靠在他的墳前,多飲了幾杯桃花釀,醉眼朦朧中,仿佛又看見那個朝他微笑的人
回想她一生,後位穩固,被天下人羨慕,生前得先帝愛重,死後也敬享尊崇,除了一生無子,這位孝誠皇后真可以說是無子的皇后中過得最好的了。
她為先帝表姐,姑姑是太后,自幼長於宮廷,嫁入宮廷。尤其是在元後入宮卻是慘澹收場後,她反而成了最得意的一個。
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當這個皇后是不是自己喜歡的,是不是自己願意的。只有他會問自己是否喜歡,是否願意
昭康四年,皇帝訂下了歐陽蕊馨後,她被接回了蕭府,她是高興的。她一點也不喜歡宮裏那座囚籠,除了被母后皇太后當作提線木偶外,她想不出她還能做什麼?
自幼接受的教育告訴她,家族為了培養她花費了大力氣,她既然享受了家族帶來的富貴,就需要為家族付出她的婚事。對於皇帝表弟,她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畢竟兩人在那殘酷的環境中長大,作為親人,掛念關心總是有的。
可這關心也大抵比不上自由來的讓人心動。尤其是不用給皇帝當妃,更是她的幸運。
家族雖然覺得可惜,可也不會讓嫡出的大小姐為妾,即使是母后皇太后一開始替她做主和攝政王爭,也是衝着皇后寶座去的。
跟母后皇太后不同,姑姑到底是養大了她。就算在姑姑心裏她不如皇帝重要,也不會讓家裏作踐她。姑姑擔心母后皇太后和蕭家不安分的人使懷,暗中攜手母親為她選擇了一門親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本就是應當。她從那地方逃出升天,以後以後都不會再回去,有了好的姻緣,也只有歡心。
母親選中的人,是陸家的嫡出六公子,陸容靜的親哥哥。這門親事選的極好,未來的婆婆是自己的表姨母,夫君是自己的表哥。雖然比不上跟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帝親厚,可這個表哥也是個有本事的。
聽說已經在皇帝身邊當侍衛,皇帝也對他讚不絕口。加上兩家的關係,以及她和皇帝幼年的情誼,她相信她的日子之後越過越好。
她這一輩的世家姑娘,跟她差不多的本就少,跟表妹陸容靜夜有交情。兩家親上加親,只是時機不到,不便對外宣稱罷了。
陸容靜因為她曾經救過她的原因,對她也很親近。經常邀請她參加聚會,有一回更是請她去莊子上完。
一來二去的,她就見到了陸家六郎。因為婚約隱秘,兩人自幼相識,兩家長輩也有意讓他們在婚前相處。
那是個眉眼溫和地男子,當真稱得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的光芒是凜於內而非形於外的。他雍容自若的神采,豁達瀟灑的風度,不露鋒芒,不事張揚,卻也無大悲大喜,無偏執激狂,正所謂「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他生命的狀態呈現出一種成熟的圓潤。看到他才當真理解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含義。
兩人都大族出身,相處克制而守禮。他一直把她當作跟妹妹一樣的小姑娘寵着,時常也會借着她和表妹的書信來往,給她帶些小巧的物件。
比如這白玉杯,是他親自尋了犀牛角親自雕刻的;比如這桃花釀的方子,是他翻閱古籍改來的;再比如她常用的精巧團扇,扇面就是他親自畫的。他給予她的東西,這麼多年,她一直在留在身邊。那扇門有嬌憨的小貓,有碧落桃花,也有青青翠竹。
他的畫很好,字也很好。一點都不像是武將世家出來的公子,反而像是文臣之家的公子。
他也會偶爾給她寫信,當然也是借着表妹的信一同送來。他會講有意思的趣事,也會講同僚間的小玩笑,在她回信時還會指導她寫錯字
現在想來,那當真是蕭夢真有生以來過得最愜意的一段日子。沒有提防,沒有算計,沒有勾心鬥角。有的只是滿滿的被呵護後的羞澀和幸福。
睿帝大婚後的昭康五年底,蕭、陸兩家私下已經開始議親。兩人之間的書信往來也不好再繼續,成婚前是新人不能相見的。
昭康六年的上元節,陸容靜上門約她一同出門賞花燈。蕭母這些日子一直拘着她在家繡嫁衣,在這個日子裏也想讓她鬆快鬆快,就命人保護她蹬上了陸家的馬車。
街上的人很多,到了玄鳥大街就不得不棄車而行,她還在擔心兩個姑娘家獨自在外不安全,車幔就被拉開,一雙白如玉的手伸出來,「妹妹,蕭表妹,下車吧。」
陸容靜在一邊擠眼笑,她瞪了表妹一樣,不自在道,「有腳踏。」
陸容靜打開車幔,從另一側下車,下車前還對着她哥哥笑道,「有七哥在,我跟着七哥一塊。六哥要照顧好表姐。」
蕭夢真只好瞪了另外一個可惡的人,「你怎麼在?」
「夢真。」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下車來,我會接着你,護好你,不讓你受一丁點傷。」
蕭夢真臉紅的把手放入他溫熱的手掌中,被他牽下車來。待她站穩了,他便鬆了手,不知怎的,她心裏一陣失落。
正惆悵間,手心被塞入了一柄翠竹的竹竿,原來他塞入一盞畫着白兔搗藥的花燈。隨着走動,那白兔像在動一般,好看急了。她往常便得過他畫的團扇,自然明白這貼心的花燈是他特意制來給她的,先前心中的惆悵被湧上來的甜蜜沖淡,抿嘴一笑,「謝謝表哥。」
「來,這邊人多,我帶妹妹去河邊放花燈。」他忍着笑,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樣盯着花燈上的玉兔瞧,再開口就帶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寵溺,「府上養的貓下了小貓崽,我明兒讓人給妹妹送去。」
人太多,二人雖然訂婚了,但到底不好唐突,他把衣袖給她牽着。看着她好奇的打量街上的花燈和人群,便想着以後每年都可以帶她來看燈。
彼時她和他都不知道,這是他們第一次離的這樣近,也是唯一一次離的這樣近。再見時,她站在外面,可他已經躺在裏面了。
到了河邊,放燈的人很多,他護着她把寫好願望的桃花燈放入河中。桃花燈隨着河水幽幽的飄向遠方,她記得當時她點了三盞燈,求祝福。
一願家族平穩闔家圓滿,二願皇帝治下繁榮昌盛,三願與他白頭偕老。
三盞花燈下水,前兩盞很快的漂向遠方。第三盞卻是在在下水後不久就熄滅了,之後更是左右飄蕩。她心裏覺得不吉利,望向他的時候神色就有着不安。
「不過是一盞花燈,當不得真。」他摸了摸她的頭,實在是她的樣子讓人忍不住安慰,「這會人不多,要不要去猜燈謎?」
她點點頭,跟着他離開河邊,自然也就不會知道,她放下水的第一盞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也熄滅了。
她真在所求的,在一生中也只有那麼一件實現了,那就是皇帝治下繁榮昌盛。
昭康六年六月,她已經許久不進宮了,突然在自己的屋子裏看到了姑姑身邊的大宮女。
她放下手上繡着的嫁衣,起身詢問,「靈姑姑前來,可是姑姑?」
「太后派奴婢來接姑娘入宮。」靈姑姑瞧着她的眼神帶着同情,卻也真正的欣喜,「皇上親政了。」
「那是該恭喜,可宮裏有皇后陪着姑姑,我也要出嫁了,等夢真成婚了,定去宮裏叩謝姑姑。」
「姑娘,陸家六公子他」靈姑姑的話被趕來的蕭母打斷,她無法再繼續。
「夢真,既然是太后想你了,你就先進宮。」蕭母對上女兒疑惑的眼神,不自然道。
前幾日的大事,她當然知道,可女兒並不知曉。她現在無比的慶幸,因為聖母皇太后的顧慮,兩家的婚事一直沒有擺上明面。
「姑姑,可是發生了什麼事?」蕭夢真一向聽話,卻第一次要刨根究底,「您放才說陸家表哥怎麼了?」
「四日前,攝政王謀反,陸家六公子,在誅殺攝政王的時,為保護皇上而死。」靈姑姑頓了頓,「陸家公子明日下葬,太后心疼您,宣您入宮。」
蕭夢真呆愣愣的,手指撫上大紅色的嫁衣,被方才插在嫁衣上的繡花針扎破手指,一滴血滲入嫁衣,顯得妖艷美麗。
「騙人!」她輕聲道,「表哥說他會接着我,會護好我的,還說不讓我受一丁點委屈的。他答應我的,不會食言!娘,您幫我備馬車好不好,我去姨母府上問問他,為何說話不算話!」
「真兒!」蕭母看着女兒眼神迷茫,心疼難耐,「陸六死了,他死了!」
「您胡說!」蕭夢真急切打斷道,「他還等着我嫁給他呢,對,他一定在等着我,我這就去找他!」
「啪」蕭母一巴掌打到她臉上,「清醒了?他陸六死了,你還活着!你把你爹娘你姑姑置於何地?」
看着呆愣愣的女兒哇的哭出聲來,心疼的抱住她,「聽你姑姑的話,進宮去吧。將來,娘在幫你選別的,選最好的!」
蕭夢真推開蕭母,「我想去送他最後一程,然後我就入宮!求母親成全」
她的眼神裏帶着決絕,她知道她一入宮,就出不來了。蕭家一直想要皇后的寶座,現在攝政王被殺,皇后父親是攝政王一脈,怕是宮裏對皇后已經不喜了。那麼身為蕭家嫡女的自己,母后皇太后抬也把她抬入宮的。
如果可以,她也想為他守節。可兩人婚事一直是私下的,一沒交換庚帖,二沒公諸於世,三來她又是皇家想要的人。她不去,蕭家立即就能因為她的任性而獲罪。
「明日奴婢在陪着姑娘入宮。」靈姑姑開口道,有些事情,還是斷了的好,斷徹底了才好對皇上用心。
「勞煩靈姑姑了。」蕭夢真說完後,就向後倒去,仿佛全身的力氣已經被抽乾淨了。
待她再醒來時,已是晚上。她母親安排她大哥隨她們一起去陸府弔喪,看着女兒一身白衣,頭上簪着白花,雙眼紅腫的模樣,到嘴的話就咽下去了。
到陸府的時候,陸夫人直接把人帶去了靈堂,她隔着棺材看躺在裏面一動不動的她他,突然笑了,「表哥,夢真來跟你告別。」
靈堂里沒有別人,只有她們母女和陸氏母女,陸夫人哭紅了雙眼,看着外甥女一副心存死志的樣子,哭的更厲害了。
「表哥,你最喜歡夢真笑了,夢真不哭。咱們約好了的,就是要勞煩表哥再等等了。」
「夢真,六郎,我可憐的孩子!」陸母大哭,一把攥緊蕭母的手,「夢真要真有什麼,可就是六郎作孽了。」
「表姐節哀,你還有言哥和容靜丫頭。」
「容靜,帶你表姐去你屋裏歇會。我陪你母親說說話。」蕭母開口勸道,讓女兒離開這傷心地。
「表哥,夢真走了。」蕭夢真把脖子裏掛着的長命鎖放入棺中,「讓它先替我陪着表哥。」
那天離開時,蕭夢真頭上簪着一支白玉桃花簪,那本是陸六郎千辛萬苦尋來想在下聘時送她的。
後來,她就入宮了,沒有等到他下葬。之後就是聖母皇太后病重,在去世前把她指給了皇帝表弟為繼後。
皇帝為了母后走得安心,為了打消母后皇太后的疑慮,就答應了。不過誰也不知道,皇帝在答應前已經跟蕭夢真談過,此生不會再有蕭家所出的孩子,而她也得到了皇帝一生不得動她的諾言。
她畢竟不是陸家的媳婦,陸六郎葬入陸家祖墳,她見不到。為了能每年在他他祭日時前往祭拜,她在離他家距離不遠的洛城為他修建了衣冠冢。
裏面放置的是他早年的舊衣服,他們的書信往來,以及他曾經尋來送她的小物件。
她只留下了一柄團扇,一盞白玉杯和一支梅花簪,常伴左右。
沒有人知道,孝誠皇后幫着睿帝守着後宮卻大度能容的真相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繼後無出的真相是什麼,更沒有人知道最後她在皇帝走前詐死的真相。
皇帝和昭嘉太后以及端賢夫人陸容靜,為她設了一個解脫的局。
她從皇帝身邊解脫出來,過得很好。自由安心,想起他了就尋他說說話。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年,往後也還是這麼過。
「老了,最近總是想起從前的事。」蕭夢真自嘲一笑,「我可比不上你美咯!」
「不過,我相信你會記得我的,咱們說好了,一直在一起。」把最後一點桃花釀倒入土裏,她站起身,整理下墳頭插着的桃花。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我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她挺直脊背,轉身大步離開,諾大紅塵,只剩她一人齲齲獨行。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