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南星悠然的坐在偏廳喝茶。
已然過了晌午時辰了,紫幽苑卻依舊沒有一絲動靜,只是來人稟告說清羽一直未曾踏出過房門一步,亦是水米未進。青和二人雖是急得團團轉,卻也奈何清羽的吩咐,不敢驚擾。
看她這般模樣,這中間,可是當真有着何般事情?
傍晚時分,又有人傳了話來,說清羽招了青和端了膳食進屋,清淡的小菜,一如往常的吃食,並無半分異樣。
是夜,月色清涼如水。
一抹人影緩緩推開房門,踏着輕緩的步子來到床榻前。
俯身在床前,借着皎潔的月光打量着側躺在床上輕睡的少女。彎彎的眉毛、挺翹的鼻樑、漆黑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她的睫毛濃長細密,甚至可以看到每根都在細微的抖動,小巧的櫻唇,沒了昔日的紅潤卻略顯蒼白,不,好似在他的記憶中,自從她醒來後,自從她不再是慕容清羽後,她的唇色一直都是這般蒼白。
月光傾瀉而下,和着靜謐月色的映襯,這張清麗的容顏少了幾分淡漠,卻添了幾分祥和與柔軟。
似是不經意間,額前的髮絲又滑落幾分,落在她白皙的臉頰邊,伸手欲拂去那髮絲,卻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阻擋。反手一扣,便將白皙皓腕握在大掌之中。
抬頭,對上一雙純淨清澈的漂亮眸子,那眸子裏平靜無波,無驚無喜,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一般。
望着那被握在掌中的手腕,黎南星似乎想到了何般,眸底溢滿詫異,「你的武功呢?」
是的,他見識過她的武功,便是在武林大會的那一次,若是依照她出手的速度,他根本無任何機會反擊,更莫談握住她的手腕了。
可如今,她為何會像一個沒有武功般的人呢?雖然出手依舊迅速,但與之前相比確實相差太遠。
清羽抽回手腕,起身下床點起蠟燭,屋子裏頓時亮了起來。
對黎南星驚愕的神情置之不理,只是徑自倒滿兩杯茶水倚着桌子坐了下來,淡淡道:「黎南星,三更半夜的,你到我房裏來做何事?還是你有偷窺女子睡覺的癖好?」
黎南星斂斂眉,對她的調笑置若罔聞,只是固執着一個話題:「你的武功呢?」
清羽不語,只是透過燭火跳躍的餘光望着他,幽黑的眸瞳中射出閃亮的光線。
見此,黎南星便知曉她是不會回應自己的問題,是以並不打算多作停留,轉身便朝門外走去。
「等等...」溫和的聲音止住了他的身形,「你將我吵醒便就如此一走了之了麼?」
「你想如何?」
「漫漫長夜,一人坐着難免孤寂,茶水雖涼,卻仍可品出別番滋味,不若坐下來,聊聊天如何?」
聞言,黎南星轉身,望着她的眸子中多了幾分審視與不解,「你一向都不屑與我交談,為何此時竟邀我同座喝茶?」
清羽淺笑,「此一時彼一時,況且此次與你自然不是單純喝茶如此簡單。」
「哦?」黎南星俊眉微挑,唇邊漾出邪邪笑意,「這倒是一樁稀奇事兒,我倒是想聽聽皇妃竟是有着何般目的。」
見他落座,清羽也不客套,直接道:「那喚作靈樨的孩子為何人?」
是了,既然自己理不出頭緒,那何不找相關之人去問清楚,只是黎皇、黎後都不便開口,黎文星又與她有過節,思來想去便只有黎南星最合適。她原本想着明日找他一敘,卻不曾想今夜便給了她一個絕佳的機會。
黎南星不動聲色的壓低眸子,飲了口茶水,道:「因何有此一問?」
似是察覺到他淡淡的防備,清羽揚起一抹一如既往的笑容,「昨日情形你亦是看在眼裏了,你覺得那可是平白無故來的?」
「靈兒她患有隱疾,她的話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清羽轉過頭,對上他晶亮的眸子,「可偏偏的就是放在心上了,並且不得不放在心上。」
「這話是何意?」
「她像極了清羽多年前失散的一位故人。」是的,她將靈樨歸為故人,雖不知為何會這般想,但似是心底深處,便覺得她們仿佛已然相識了很久,久到似乎可以追朔到更久以前。
黎南星放下手中茶杯,斂低的眸子遮住一絲一閃而過的情緒,起身走至窗前,負手而立,「若然我記得沒錯,皇妃應是兩年前失憶,又因何會記得以前故人模樣?」
「就如同清羽記得你我是指腹為婚一般,這是同一道理,」言下之意便是,是否失憶,全憑自己,自己腦海中的記憶他人又知曉多少?又有誰人知曉自己究竟記得何事,忘記了哪些?
「黎皇雖然不知,但你應當知曉,千清羽與慕容清羽,本就是一人。黎南星,這,不就是你當初執意要娶清羽的目的麼?」
聞言,黎南星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當然聽出了清羽的話中之意,同時心底亦是開始微微的不安。她到底記得什麼?兩年前之事她又記得多少?
若是記得,那她為何遲遲不見動靜?若是不記得,那她又為何會有此一說?這般言語,分明是對他的警告。且退出一步來講,便是她不記得兩年前之事,以她如今的心思與聰明,又難保不會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如今的慕容清羽當真是讓他有些看不透了,就如同清揚所說,溫和清淡的外表下藏着一顆洞察世俗的心,犀利而又尖銳,仿佛一瞬間便能將你內心深處的面具撕碎,讓那些陰暗與罪惡在她的目光之下無所遁形,直至灰飛煙滅。
轉身回頭,卻見清羽仍是笑意盈盈的望着他,跳躍的燭光照映下,讓她的容顏看起來有些朦朧。
黎南星開口,聲音不復往日那般邪魅輕狂,卻多了幾分輕柔:「十年前,我隨父皇出宮巡查,途徑忘憂涯之時不幸失足,跌了下去,幸而涯邊長出的樹梢托住了我的身子,才不致使我墜崖摔死,可小小樹枝哪堪一個十二歲少年的體重?很快的,我便發覺,那樹枝在慢慢的折斷,就在我逐漸下落的瞬間,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抬頭,是一個全身髒污的小孩,八九歲的年紀,看不出是男是女,卻是力氣大的驚人。那時,我因着貪玩,脫離了皇宮的部隊,等父皇趕到的時候,便已是兩個時辰之後了。那個小孩趴在一塊好似是洞口凸出的大石塊上抓着我,她無力拉我上去,卻是也不肯鬆手,就那般一直拉着我,兩個時辰。」
清羽不語,靜靜的聽着。
「待父皇將我二人救上來之時,那孩子便雙眼一閉,倒進了我的懷裏。那一刻,我便是當真慌了神,生怕她有個萬一。於是我便央求父皇,將她帶回了宮中。」
「......」
「那孩子,便是靈樨。」
「......」
「大夫醫治了半月,她才甦醒了過來,然,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要尋主人。問何般話卻也不說,翻來覆去只此一句。又過了半月,我與她熟稔了些,她才開口告訴我,她喚作靈樨,是主人同她取得名字,但是主人卻總是喚她貓兒。」
「......」
「我問她為何這般喚她,她說她是天上朱雀仙尊的寵物靈貓,她說她是一隻貓,此番來便是要尋主人的。我笑她胡言亂語,這裏是凡間,人的世界,哪裏會有那傳說中的人物。人們雖是供奉着仙人保佑平安,然,這世間哪裏真會有什麼仙人?」
「......」
「然而我卻是信了她曾有主人一言。她說她的主人是個極美的人兒,於是我便網羅天下美人盡數送到她的眼前。可是說來倒也奇怪,她雖是心心念念的要找主人,卻是對那些風華絕代的美人兒望也不望上一眼,還未送進她的宮門便被如數驅趕了出來。直到你的出現...」
「......」
「靈兒她一向不愛同外人接觸,昨日她現身後花園着實令我吃驚不小,看來...」
抬頭望向清羽的黎南星在看見她蓄滿淚水的眸子後頓時僵在了那裏,亦是忘記了接下來該說的話語。
「你...這是怎般了?」黎南星怔怔的,亦不再考慮問出的話是否合適。
清羽微微抬眸,懾人的視線直望進他的眸底深處,恍了黎南星的心神。
那個...
那個...她一直夢見的躺在血泊中的少女...
可是她?
腦海中的畫面飛速的閃過,一抹素白的身影擋在了她的身後,為她擋住了那襲來的一劍...
她回身,那身影緩緩下落,血...染紅了那人的衣襟...
她帶血的唇角仍是在笑,「主人...」
靈兒....
她的靈兒...
「主人...來世,我還是你的貓兒...」
她看清了,看清了那孩子的容顏,看清了那孩子的笑...
靈兒....
是她的靈兒...
她的貓兒...
她真的來尋她了...
真的...又來尋她了...
為什麼...
靈兒...
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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