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默出生於農村。外公曾是八路軍軍官。父母卻只是普普通通的農民。
琴默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生活的清貧可想而知。
她從小就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憐愛着父母,盡力地做着農活;護着弟妹,不讓他們受欺負;從不跟弟妹爭搶吃食。
學習上也沒落下。考取了一所普通大學。在外省念了三年書。弟弟妹妹長大成人後,卻都沒考上大學。大妹妹出嫁後,在家務農;小妹妹,小弟弟南下打工。
琴默第一次與她的丈夫秋陽見面是在他的辦公室。
琴默在大學學的是美術專業。秋陽新開的公司。說是公司,不過是租來的兩件辦公室而已。一間當然是秋陽的,另一間是接待室。秋陽想稍微捯飭一下,有個模樣。琴默讀大學也沒閒着,做做家教,有時通過一些渠道給一些公司搞搞宣傳,做做美術設計,賺取學費和生活費。秋陽的妹妹惜若與琴默讀同一所大學,同一屆。惜若讀的是中文系。惜若認識琴默,因為她們是老鄉,再者,還挺投緣。
適逢大三暑假。惜若向哥哥引薦琴默。那年琴默十歲。青春年少,卻已然歷盡滄桑。
琴默走到秋陽辦公室門口。門留有一道縫,並沒有關。琴默輕輕地敲了敲,並無人應聲。她猶疑了一下,還是推門進去了。
辦公室相當簡單。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兩個凳子,一個文件櫃。一個臉盆架,一個垃圾桶,一把掃帚。四壁空空。唯一的裝飾是窗戶下盆栽的一株向日葵。溫暖地立在那兒。琴默最為迷戀,卻始終怯於靠近的花。她只是遠遠地痴迷地看着。
秋陽站在琴默身後。這個女孩一襲白色無袖連衫裙,一雙白色網球鞋。身形纖細,輪廓卻柔和,乾淨。一撮短短的頭髮用皮筋束着。惹人愛憐。秋陽居然有種想從身後擁住她的衝動。
琴默回過神來。轉身面對着這個男人。
秋陽從未看到過如此清澈的眼睛。
這個男人高大,挺拔。五官舒展,不緊促。黑色短袖襯衣,藏藍色長褲,不張揚。琴默從未看到過男人能將如此傳統的穿着演繹得如此的經典。
「你好,我是秋陽。」
「你好,我是琴默。」
秋陽有些意外於琴默的從容,淡定,畢竟還只是在校的女大學生。
琴默捕捉到了。淺笑不語。陌路相逢,短暫的關係。之後的各朝東西。彼此不需深究。短暫的接納即可。
秋陽是幹部子弟。自己成家立業前,與父母,惜若,一直住在機關大院裏。青春年少,逆反的秋陽一直做着讓父母頭疼的事,打架,曠課,逃學。高中畢業後,理所當然的在家待業。父親苦心運作,一年後,秋陽到本地的一所銀行上班。
爾後,經人介紹,結婚,有了一個兒子。三十歲時,卻幡然醒悟,他不顧父母和妻子的強烈反對,辭去銀行的工作。手握的只有一張高中畢業證,還有父親多年積累的人脈關係。
那時,已有人辭掉公職下海經商。秋陽支起一個皮包公司,從銀行貸款,利用關係低價的倒進鋼材,然後高價賣出,賺取其中的差價。
認識琴默時,秋陽三十一歲。結婚已有六年。
琴默設計着秋陽的辦公室。惜若偶爾過來幫忙。一同來的還有雨桐,惜若的男朋友。
惜若言行舉止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出身。父母疼愛有加,哥哥有求必應。當季流行的衣服樣式在她身上都看得見。惜若與生俱來擁有着好多女孩子用盡一生也追求不來的東西。
但是惜若溫婉,鋒芒不露。些許男孩追求着她,一來,惜若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男人的虛榮心和踏實過日子的欲望都能滿足;來,娶到惜若,陪嫁不會薄,少了幾年的奮鬥。
可是惜若不愁嫁呀。惜若不急。她打定主意等着那個她心甘情願的男人,與他談一場心甘情願的戀愛,然後心甘情願地嫁給他。終其一生。
惜若與雨桐的相識緣於表姐美雲。美雲是惜若姨媽的女兒。
惜若的母親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外公早年從醫學院畢業後,回到老家。曾是當時本地唯一的一所高中的創始人,並受邀任教。後來被任用為主管文、教、衛的副縣長。哪知在一九七年,被造反派從家中搜出幾本德文原版醫學書,再加上與兩個學有所成在國外留學的學生偶有聯繫,就被拉出去批鬥,直至到農村接受改造。
惜若的姨媽,母親,小舅自然作為知識青年下放到不同的角落。
混亂的年代結束後,外公得以平反,官復原職。母親,小舅回城。
姨媽卻與當地貧下中農出身,年輕有為的村支書相戀。外公,外婆自是極力反對。姨媽卻死活不願回城。就這樣,姨媽留在了那個地方,在村小學當了民辦教師。與美雲的父親結婚。
至今姨媽雖不後悔當初的抉擇,但作為母親,仍希望唯一的女兒能在城裏生活。美雲也算爭氣,高中畢業後,考取了縣裏的衛校。
外公這麼多年對姨媽表面上不理不睬,內心裏還是記掛。所以甚是疼愛美雲。美雲畢業後,外公安排她在縣中心醫院當護士。
美雲雖在農村長大,姨媽一直把她當城市姑娘養。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托惜若的母親在城裏備着。惜若的父親那時老是在那幾個村蹲點調查。東西也就隨車捎過來了。
美雲身形圓潤,面容甜美。舉手投足間有種淡淡如雛菊般的清新優雅。
那是惜若大寒假。還有十天就要過年了。姨媽托人帶來惜若喜歡吃的米酒和糍粑。姨媽親手做的。放在美雲的醫院宿舍。
美雲平常住惜若家。這段時間卻隔三岔五的加班,就住在了醫院宿舍。
美雲打電話,讓惜若把這些東西拿回家。惜若待在家也覺無聊。況且這麼長時間沒有見到美雲,怪想的。
惜若轉了兩次公汽,到了醫院。
正是飯點。還沒來得及寒暄,美雲撇下惜若獨自一人在宿舍,到食堂打飯去了。
惜若向窗外看去。冬天的中午,雖偶見幾縷陽光,卻也不得勁。清冷,寂寥。只有或遠或近的鞭炮聲在暗示着人們快過年了。
一片枯草地。上面散落着三把長木靠椅。一條小徑穿過草地。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子推着一個老太太。男子中等身材,腳穿一雙平底布鞋。沉穩,平和,能給人安靜,歸屬感的男子。
惜若心頭突然涌動着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與這個男子已然認識了很久。
男人傾身時而貼近老人的耳邊說着什麼,時而幫老人蓋好膝蓋上搭着的小毛毯。惜若疑惑於這兩人的關係。
聽到腳步聲,惜若回過頭來。美雲端着飯盒走了進來。
「餓了吧,小妹。」
從小到大,美雲都喊惜若『小妹』。
掀開飯盒蓋,惜若愛吃的紅燒排骨和酸辣土豆絲。
「比不上小姨做的。湊合着吃吧。」
惜若接過飯盒,放在桌上。
「美雲,你來看……。」
雖然美雲比惜若大兩歲,惜若卻總是直呼其名。
此時,男人和老太太坐在長椅上。輪椅放在了一邊。男人拿着一個保溫杯遞給了老太太。
「哦,是雨桐。我們醫院的外科醫生。」
「旁邊是……?」
「他母親。前幾天心臟病突發,住院了。」
「他結婚了嗎?」惜若話剛出口,臉不由地紅了。
美雲這才經意起來。歪着頭,打起背手,神情曖昧地看着惜若。
「春心萌動了?」
惜若並不作答。她為自己的情不自禁害着羞。不過在情如親姐妹的美雲面前,倒也不難堪。
桌子正好臨窗。惜若一邊吃着,一邊偷偷地留意着窗外的雨桐。美雲早已識破。
「別裝了,小妹。你就站起來看吧。」
惜若也就一副豁出去的架勢。央求着美雲,說說雨桐的事。
「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好像是讀初中時就沒了父親。他是獨子。母親一直沒有再嫁。他畢業於名牌醫學院,本是可以留在大城市更好的醫院。但是母親一直體弱多病,不宜輾轉。所以屈就在我們醫院。雖是只有十六,七歲,已是外科的骨幹醫生。不久以後儼然會是副主任,主任的不人選。」
此時的惜若剛滿十。
「年齡大了點吧,大你一個放牛娃。」
美雲調侃道。
雨桐用紙巾擦着母親喝水時滲漏在嘴邊的水。
一直以來,惜若在她的圈子裏,尋找着能給他父親或哥哥感覺的同齡男人,但身邊的男孩不是過分遷就讓惜若感覺不到絲毫的激情,就是心理年齡小得讓雨桐沒有依託感。眼前的雨桐不經意流露出的對母親的愛,還有沉靜外表下雨桐心裏涌動的潮水,惜若都能感覺到。
直覺。美雲知道,惜若這次是真動心了。
草地上多了一個人。一個小護士跑過來對雨桐說着什麼。
雨桐的表情嚴肅起來。伏在母親的耳邊,似是交待着什麼,然後匆匆忙忙地跟着護士離開了。過了一會,老太太試圖拉過旁邊的輪椅坐着離開。哪知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站在窗邊的惜若和美雲趕緊衝過去,扶起了老太太,坐在推車上。正在這時,雨桐回來了。從母親那知曉了情況後,一邊感謝着,一邊看着惜若。
「美雲,這是……」
「哦,我表妹惜若。」
「不好意思,有個病人臨時出了點異常狀況,我趕去處理了一下。」
那天的惜若穿着一件白色裙式束腰長棉衣,長發披散至腰際。
身材嬌小的惜若勾起雨桐強烈的保護的欲望。雨桐愛憐地看着她。惜若感覺到了雨桐的眼神,如此的溫暖。
寒假後的惜若臨近返校。但心有不舍。
雨桐自從見過惜若一面,再難忘懷。
正月初六。美雲當班。雖是過年,醫院卻照樣繁忙。
美雲給一個輸完液的病人拔下針頭,走出病房。遠遠看見雨桐站在護士站向她招手。
「新年好,雨桐。又大了一歲。」春節後第一次見面。美雲調皮地問候道。
「新年好,美雲。今年打算啥時請我們吃喜糖。」
熟人熟事,知根知底。大家都知道美雲今年打算結婚了。
「你結婚,自然是惜若做你的伴娘吧。」
美雲鬼精地悟出味來。
「不是來找我的吧。有什麼直接說。」
雨桐索性不再遮遮掩掩。
「幫我約約惜若。」
雨桐此時並不知惜若的心意。
美雲其實着實地高興。難得兩人都有意。也難得雨桐主動。不然,惜若一個女孩子家怎好開口?
美雲裝出勉為其難的樣子。
惜若和雨桐的第一次約會。
惜若終於看見脫下白大褂的雨桐。
雨桐穿着藏藍色羽絨服,牛仔褲,平底布鞋。已經很少男人穿布鞋了。雨桐穿布鞋的樣子特別有質感。
惜若看到這樣的雨桐,心裏感覺特別的踏實。
「你母親好些了嗎?」
「已經出院了。常犯的毛病了。」
「那家裏誰照顧?」
「有保姆。」
原來,雨桐的父親出車禍而死。那時雨桐才十三歲。母親一心一意將雨桐拉扯大。
雨桐的爺爺家底殷實。父親和雨桐都是一脈單傳。爺爺的遺產都給了雨桐。雨桐和母親現在住在爺爺留下的兩層樓的大房子裏。請了保姆料理家務事。
「我年齡比你大六七歲,你不計較吧。」
惜若面帶羞澀地搖着頭。
在這寒冷的冬日裏,雨桐的心裏有着別樣的暖意。
以後的兩三年裏,兩人聚少散多。卻是鴻雁傳書,偶也電話聯繫。甜甜蜜蜜。
雨桐的母親按理說應該很欣慰。
即便惜若大學畢業,就談婚論嫁,雨桐那時也已近三十。平常的父母多少會有些心急。可是即便雨桐在十三四歲正談戀愛的年紀,母親也並不催着雨桐自己找女朋友,不張羅着給雨桐介紹對象。一來雨桐的各方麵條件優越,這幾年倒是有幾個主動找上門來的,雨桐連面也不見,一一推掉;來,母親一直寡居,雨桐就是她的全部。如若有另外一個女人佔有雨桐的心,哪怕不是全部。母親想想都會覺難受。
雖然她知道,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家裏會多一個女人。
當雨桐告知母親他和惜若的戀情時,母親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但確實是情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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