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復也聽出了紫笛養父母的推卸之意,只想着這件事作罷了。卻是猴子氣不過,耍賴不成,高大的個子成天追着乾爹討名字。
鬧得全府眾人皆知,姚復皺巴巴的一張臉終於忍不住來求馮舅爺。
姚復自己的名字也是當年進姚府的時候,馮舅爺幫助取的,也是這個時候,晟瀾才知道了姚復為何沒有娶妻生子的原因。當年清朝傾覆,不少無根之人流離出紫禁城,姚復年齡小受同行的太監排擠,險些餓死街頭,是馮舅爺和羅大把姚復從街上收養回來的,由於當時的北平時局動盪,收留一個太監可能會引來一場橫禍,於是馮舅爺便悄悄帶着姚復回到了杭州老宅。
姚復原來是和一位姓傅的公公以父子相稱,傅公公死後,宮裏人就叫他小福子。馮舅爺破舊立新,便起了一個復字。既是復生之意,也是對傅公公的一點紀念。後來姚復成年又收養了一個孤兒,那孤兒就是猴子。
如今姚復既然是求到了,馮舅爺也沒有拒絕的道理,馮舅爺瞧出了紫笛的養父母也是心氣頗高的人,嫁入的人家一直是人家的下人也不好看。於是就詢問姚復的意見,猴子取大名,姓氏還需斟酌。
姚是肯定不合適的了,說姓傅,姚復都覺得晦氣,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兒子,子子孫孫難不成還要為從前那些無根的往事悼念。
思來想去,姚復琢磨着就姓侯,與猴子是譯音。名字馮舅爺給取的,叫介勇。
猴子樂壞了,纏着姚復詢問名字的意思。紫笛卻看不慣猴子的輕狂樣,不由分說的擼起袖子修理他。晟瀾是怕將來紫笛會後悔的,紫笛卻是胸有成竹,小姐,我不如您,也不想我姐那般敢作敢為,看上猴子就是因為我治得主他,我娘在的時候,和我說過,什麼金山銀山都是空的,不如拿捏着自己的當家的,才是真正拿捏得住日子。
晟瀾想起了,紫笛娘是一代名伶,也算是一個戲台上的風流人物,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也是個難得不浮誇而實在的女子,身在浮華迭起的舞台,卻眼看得開名利浮雲,甘願下嫁給一個戲班班主。可嘆紅顏薄命。否則,紫笛也是鳳兒,怕也會是個錚錚傲骨清高自潔的一代名伶。
紫瑤的父母見過猴子之後,還是改不了主意。猴子也非只會胡鬧,只是性子過分灑脫,小小年紀是杭州城裏最年輕的小買辦。雙方僵持着總是不好的,於是妥協過多幾年,畢竟紫笛才十五,猴子不過十六。姚復見親家態度軟弱了,也同意過多幾年的條件。
七月,晟瀾拾行李乘船前往上海。紫笛自然是不會跟去的了,主要是紫瑤身在遠方,紫笛不忍讓養父母身邊無人盡孝。
於是,馮舅爺依舊是帶着羅武一同上路,這次不似之前的慌忙,晟瀾多帶了兩個丫鬟和一個長隨。
頭一回坐船,其中一個丫鬟喚作紫羅的暈船,吐得天昏地暗。另一個丫鬟紫蘇不得不去照顧她,剩下晟瀾一個人,羅武實在看不過去,只嘟囔帶兩丫鬟和沒帶似的。
馮舅爺臉色也不佳,到了上海便是病了。晟瀾命羅武只好尋了間旅館,上海很大,船靠岸之後,不少小販圍着晟瀾他們,一群人好不容易才到了一間小店安定下來。
晟瀾讓羅武去給雜誌社送信,讓他們約定時間。第二天清晨羅武買了早點回來,還買了報紙,晟瀾見了報紙的標題惟有一絲憂色。
「知道嗎?街上可多人了,車水馬龍的……」羅武在廳的一邊,讓兩個小丫鬟圍住了,興奮不住的講述着外面的情景。
紫羅問,「那街上的女人穿什麼樣子的。」
晟瀾聽着心煩,紫蘇是個識臉色的,悄悄的拉着紫羅到了外間,羅武見了也跟着出來,三人小聲的在門外議論。
「小姐是怎麼了?」紫羅憨憨的問。
「小姐是看了報紙才這樣的,羅大哥,報紙上寫什麼啊?」紫蘇轉臉問羅武。
羅武撓頭,「我哪裏認識什麼字啊,不過聽賣報的說,北平不□□定,汪鴻瑾的部下在南大營叛變。」
「汪鴻瑾?是誰啊?」紫蘇茫然的問,紫羅快嘴道,「汪少帥,你都不認識,華北第一戰將。和咱們小姐……」
「好了。」羅武再不拘小節,也懂得背後議論小姐的事情是不應該的事情。「讓馮舅爺聽見了,小心把你送回杭州去。」
紫羅作了個鬼臉,笑嘻嘻的往後退。恰巧,馮舅爺開了房門,一臉不悅的看着三人。紫羅收斂了笑容,害怕的垂下頭去。
在看報紙的晟瀾柳眉微蹙,汪鴻瑾一如既往的決斷毅然,叛變的人通通處決了,數日之內即重調了部隊,華北一派局勢真的慢慢平靜下來。只是,人心卻是越來越難掌控了。
「舅舅。」見馮舅爺進了餐廳,晟瀾下意識收起了報紙。
「小姐,」馮舅爺顯然是知道了,瞟了一眼報紙,不以為然道,「這世道千變萬化,不足為一時而擔憂。」
晟瀾恬然的笑了笑,馮舅爺出門前,姚思安必是與他有過一次深交。畢竟姚家人並不願意繳入政治的漩渦里,其中的人物低劣的手段與賭徒沒有本質的區別。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也有漸漸頹敗。
晟瀾安慰不了誰,還是聽着馮舅爺的安排,羅武和話聊紫羅派去與馮舅爺一起採辦貨物,而晟瀾帶着較文靜的紫蘇出門去見編輯。和編輯出版商洽談還是很融洽的,編輯蔡林森還安排了律師,合同是之前就擬定好的。晟瀾自己還是先聯繫上了浩啟家常有來往的一名律師一同出席。
席間,晟瀾談吐不凡,說話更是有理有據,讓出版商不敢輕看,編輯也很是意外。畢竟他們是第一次見到晟瀾,之前的影響只是停留在文稿上,只覺得是個深切體會到底層女子生活心態的作家,必是閱歷豐富,沒想居然是個剛剛初出茅廬的女學生。
其實,合約多的也是一些細節的問題。一位姓溫大腹便便的出版商問晟瀾,為何不把《微凝》的書名改成《彼岸花》。
晟瀾笑道,微凝是貫穿始終的主人翁,用她名字不是更貼切麼。
溫出版商卻搖頭惋惜,微凝的結局是始料未及的,彼岸花卻有畫龍點睛的效果。
蔡林森出來解圍,道,微凝的故事寫的是生離,並不是死別。彼岸花是忘川河邊長的花,換了名字未必合適。
晟瀾卻是錯愕了一陣,結局是生離,而不是死別。到底是彼岸花長生,還是忘川河長。這一路相生相靠,誰可以攜誰直到天涯。
晟瀾的律師藉機又提出了其他可以妥協的方案。一時,席間的討論聲也熱鬧起來。
商討的最後,晟瀾彎起嘴角笑,一杯紅酒大方敬了眾人,道,既然溫先生喜歡《彼岸花》這個的名字,不如就拿它作為《微凝》第一部出版本的名字。
蔡林森是個圓滑的人,一聽臉上即大放光彩,反而是溫先生聽不大明白。
「姚小姐的意思是……」
晟瀾的隨從律師錯愕了幾分,很快就找好了措辭,道,「晟瀾小姐的意思是,大家的誠意十足,也敬重溫先生對小說的熱愛,姚小姐決定提筆寫《微凝》的第二部。」
晟瀾倒是有些欣賞律師對她的話的心神意領,抬起酒杯與黠慧的律師對視喝一杯。
酒席的結果皆大歡喜,溫先生喝醉了,蔡林森和助手兩人抬着他肥胖的身軀,有些狼狽和無奈的在車上和晟瀾揮手告別。特別是蔡林森,扶着金絲眼鏡操着上海腔斯斯文文的道歉招呼不周,晟瀾只是含笑傾聽。
溫先生是臨時起意,卻讓從中介紹的蔡林森變得里外不是人,幸好晟瀾大度,不單巧妙揭開雙方的矛盾,還能答應讓蔡林森繼續連載《微凝》第二部。
晟瀾的律師向蔡林森示意,他的助手已經對付不了喝醉發癲的溫先生了。蔡林森回頭果見,瘦削的助理被溫先生壓着汽車的後座動彈不得,只好就此告別。
「謝謝你。」晟瀾和律師漫步在上海夜間的燈火輝煌的街頭,由衷的說。
「能為姚晟瀾您這般美麗的小姐效勞,是顧章的榮幸。」顧章揚起微笑的俊朗外表,還是有幾分的風度翩翩。
到底是舒浩啟的朋友,晟瀾在心中暗想。
「其實說到底,我們都應該感謝浩啟,不然我們也無緣走在着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街頭,見證着浮華眾生。」顧章出口成章,看來亦是一位情場老手。
「浮華雖好,不如平淡。看來我與顧先生的愛好截然不同。」晟瀾道。
顧章張了張嘴,晟瀾即插問,「不知顧先生和浩啟是何時認識的。」
「哦,我和他其實是表兄弟。」顧章如實說。
「難怪,顧先生的性情與浩啟有些相似。」
兩人停在街邊,等着電車經過。
上海流光溢彩的繁華倒映在兩人身上,顧章是一表人才,而晟瀾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典雅大方,語笑嫣然間的瀲灩顏色,美不勝收。街頭不凡是才子佳人的一景,可這般熟悉的面孔撞見了一個人的眼裏。
那人只覺的不可思議,恍若長長的流年如漩渦般,至千迴百轉後,又將他帶回了那年初秋的頤和園,仍舊是那樣的美目流轉,巧笑倩兮。為何,只有她還是當年的模樣,耀眼殊麗,聖潔純淨。
「表哥,我想當明星。」
「表哥,我不會回去了。」
「表哥,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都回不去了嗎?」
「表哥……這世上早沒了王樂珊,有的是大明星王寶珠。」
他的表情晦澀莫辯,注視的目光複雜戚然,深深沉沉的一份痛苦,一份執念,一份強忍。輕快的流光照過他的臉,晟瀾無意朝着對面街角望去,只覺得心突突的亂跳起來,眸光輕顫,那人仿佛脆弱如一個即將高高墜落的瓷器,輕易就會破碎掉。
兩兩對望間,他神情倦態的走過來,晟瀾屏住了呼吸,欣喜和感動一涌而上,不由得喊出那個曾經消去多年的名字。
「樂平~~」
晟瀾喊出了夢裏一般恍惚的名字,像是一道光乍然照進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