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回頭再尋你敘舊。」
她腳步不停,淡淡道:「好。」
走出了很遠,她還能聽到廳內傳來主賓二人的對話:
「您和寧長老很熟?」語帶三分好奇,這是皇甫嵩雲。
「不錯,我們相識多年,是生死之交來着。」清朗中微帶笑意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心情愉悅。不消說,這是汨羅在誤導不明真相的人。
「哦?多年?可是寧長老年紀不大呀。」
「呵呵……」
幸好她下盤夠穩,不然跨過這道門檻時非要摔個大跌不可。這死狐狸說瞎話真是張嘴就來,半點草稿不用打。不到三年就叫做「相識多年」麼?還「生死之交」?是了,一開始這頭死狐狸為了靈茶種子,還尾行她身後想要斬盡殺絕呢,不是生就是死,可不就是「生死之交」?
……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鴻雁廳內終於重新陷入了沉寂。賓客都已會見完畢,所有暗衛也在不知不覺中撤走了。
皇甫嵩雲翻過手掌,以指節輕扣檀椅扶手,發出規律的「咚」、「咚」聲響,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從他身後的黑暗中,慢慢走出來一個人。
此人面白無須,眼作三角,身材有些矮小,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他出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汨羅接了奉天府府主大位,果然神氣立即就大異於往常。」
第二句話是:「那女子就是寧小閒麼?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方才堂而皇之地站在內殿聽外頭聲響。修仙者都知道這裏伏有許多暗衛,反而不在意他這麼一個凡人的氣息。
他特意放重了腳步,皇甫嵩雲聽到了也不回頭,淡淡道:「你覺得如何?」
「確是妙齡女子。修仙者的外貌往往停駐在踏入金丹期的時候,不過成百上千歲的修士即使樣貌年輕,神情氣韻也自不同。她雖努力顯得持重,但眉眼間猶現天真,顯然年紀還小。」
皇甫嵩雲嘆了口氣:「銘兒自從在隱流被她所救,回來之後成天價地提起她,連原來憊懶的性子也改了七七八八,突然用功努力起來,着實令我和朝雲宗都驚喜不已。唉,我還道是個怎樣妖媚入骨的女人,能令他牽腸掛肚,哪知……」
「少爺到底年紀還小,看人的眼光和我等成年男子不同。他身份尊貴,從小卻擔了重任在身,又無兄弟姐妹,難免心情時常寂郁。都說鴻鵠不與燕雀為伍,和他同齡的孩子,他一個也瞧不上。」白面人笑道,「我推測,他不過是在寧小閒身上找到了長姐的錯覺,滿心孺慕而已。」
「這女子來歷詭異了些,進入世人眼中時,就已經是隱流長老了。」皇甫嵩雲冷哼了一聲,「那個死腦筋的妖宗,以前我數次派出使者想要購換他們的靈藥都屢屢遭拒,現在居然會讓一個人類擔任宗內要職,這可真是奇聞,並且現在還開門做生意了。」
白面人點頭道:「若隱流開放是因她之功,那這女子很不得了。生意上,不妨多行些照顧,日後於我們有利無害。」
皇甫嵩雲皺眉:「她的來歷不明,我終是放心不下。我們查探了很久,她在隱流之前的經歷一片空白,何處能憑空冒出來這麼一號人物?方才汨羅說自己與她乃是故交,我試探了幾句,他口風很緊,不漏半點有用的消息。不過他在這裏見到寧小閒時,眼中甚是歡喜,看來果然是認得的。青岳,她之前的經歷,當真探查不到?」
這白面人,正是被皇甫嵩雲倚為左右手的大司承,也是神婆子的原主人典青岳。
「有了些許眉目,正在探查。她前不久好似去了一趟大西北,並和鳴水宗發生衝突,還重傷了副宗主聞人博。現在她有隱流撐腰,鳴水宗不敢來尋她的晦氣。鳴水宗對於衝突原因晦莫如深,不過我聽說寧小閒的畫像很早就傳回宗里去了。」
「那個沒出息到捕奴售賣的鳴水宗?」皇甫嵩雲玩味道,「她此舉倒真是深得我心!可是鳴水宗就算捕奴捕紅了眼也不會去捉捕修仙者才對,要她的畫像幹什麼?」
「目前尚不可知。」大司承典青岳道,「依屬下之見,大人也不必太過憂心。這寧小閒自身若是個平凡無奇的女子,以少爺的眼界又怎能瞧得上她?這世上有情|趣的女人,正如畫卷半掩、耐人尋味,若是一下就能被窮根究底,還有何興味可言?」
此話一出,主僕二人會心一笑。
「何況,想必您也看出來了,寧小閒雖為人類,卻不是修士。方才隱在這裏的暗衛說,她連人類的靈根都沒有,身上氣息十分古怪,想必入道之法乃是另闢蹊徑。」
皇甫嵩雲的興趣果然被挑了起來:「沒有靈根卻能夠修仙的凡人?呵,你說她會不會和我們一樣也是……?」
典青岳沉吟半晌才悠然道:「這倒不太可能。她身上半絲煞氣也無,雖不知她修的是什麼神通,但外泄出來的力量卻是磅礴浩瀚,有若天地正氣,這樣的人多半是天道的寵兒。身具煞氣之人還能將神通修到這樣高的境界,當世除了小少爺應該不作第二人想了。」
他垂首道:「無論如何,小少爺臨世乃是逆天之舉,易遭天妒而夭折,否則我們何必送他入朝雲宗以求整個宗派的氣運庇護?若她真有氣運,小少爺得其護持也是好事。」
「說的是。她若有福澤,最好能分些給銘兒。唉,她若是凡人就好辦了,等銘兒年紀再大些,直接抬她進門就成。」皇甫嵩雲長嘆道:「銘兒要是對金滿妍這樣上心多好?再有三年就要為他們完婚了,這小子現在還處處嫌棄人家,成天跑到我這裏喊着要退婚。真是不識得我一片苦心!」
「女大十八變,或許到時少爺對她就會另眼相看了。」典青岳緩緩道,「濟世樓佔着風水寶地,養出來的女兒千嬌百媚,等少爺長大了,自然會識得女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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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小閒和眾隱衛才出了鴻雁廳,就有僕從弓身迎了上來行禮,然後將他們接送到新住處去。
鏡海王府給她安排了一整個庭院,名為「逸清園」,位於小鏡湖之畔,小孤山以下,地勢微高,從院中即可飽覽海光山色,又瞥見其他樓殿中的人影徘徊,端的是絕佳的位置。
她這庭院中,本身就有小湖一片,水至清卻不淺,水草柔漫輕拂之間,隱見錦鱗游泳。湖上的庭台水榭以拱橋相連,精舍掩映在花團錦簇之中。單看這一處園子的佈景,就知道主人胸中自有丘壑。
園中有精舍六座,她才帶來了十餘人,住得寬綽鬆快。她自己當然是佔了一座,僕從引了其他隱衛去各自安排。
她這處園中被安排了二十餘個侍女,從她踏入逸清園開始,幾乎除了走路之外,什麼事都不須她自己做。渴了,自然有人端上青玉盞,裏面是烹得正好的茶湯或者參湯;倦了,熏好了香、鋪好了牙床的閨房等着您吶;無聊了,就有侍女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要去湖心走走,或者奉上各色巧具以供賞玩。小廚房裏,永遠有熱騰騰的佳肴美湯候着,全天任何時候食用都可以。
她只要一皺眉,侍女就會戰戰兢兢地彎腰,細聲細氣問她:「大人可有吩咐?」
這般富貴溫柔鄉的奢逸,已經不是普通富人能夠享受的了。華夏多少人廢寢忘食地發奮打拼,為的不就是過上這裏十分之一驕奢的生活?
寧小閒心下暗嘆,聽僕從所述,這裏的庭園有二百七十多座,每一座都是這樣精美舒適,令人流連而忘返。雖說修仙者普遍不太重視享受,但多數人原本都是家境平庸的凡人,可曾享過多少福?驀然一頭栽進這般的人間天堂,又有多少人能說自己不動心?莫怪她這一路走來,遇到的修仙人士很多,就是她自個兒,若非從前有了些經歷,恐怕一時也要被這裏的團團錦簇迷了雙眼。
好一個鏡海王府。
幸好她的本心凝實,接觸了富貴的滋味也只是暗地裏驚訝幾句,隨後就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不過她還是不喜歡一堆人站在身邊,個個盯住她看,所以她將多數僕從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兩個替她盤發。
多虧了她昨日拉着鳩摩上街一番採買,否則衣服髮飾都不夠用了。為她盤發的侍女小心地侍弄她垂到腰際的青絲,只覺手中篦子如入飛瀑,幾乎毫不受力就一捋到底,接入西窗的陽光照在寧小閒身後,令她一頭烏髮倒映出了七分的金光。侍女忍不住低聲贊道:「仙姑的頭髮很細,質地也真好。」
修仙的福利嘛。她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要求梳個垂髮分肖髻出來。那侍女手中一頓,目光似往她臉上掃了一掃。寧小閒驀地睜眼看她:「怎麼了?」
侍女只覺得她眼中光芒閃動,令人不敢直視,趕緊低頭撫發道:「沒,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