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萌出了病房後,便去找了殷時修的主治醫生。
主治醫生用比較簡單的英文單詞向蘇小萌闡述着殷時修的病情。
也儘量把當時殷時修入院時的情景描述清楚。
面前的人是殷時修的太太,醫生自然是不敢怠慢。
蘇小萌連連道謝,離開前對醫生道,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他的眼睛真的很重要,所以……千萬麻煩您,不能讓他的眼睛出任何差池。」
醫生讓蘇小萌放心,對她道,
「既然玻璃碴子割破了眼皮都沒能傷到眼球,可見殷先生是受神佑護的。」
蘇小萌不信宗教,既然受神佑護,又為什麼要讓殷時修無故受上這一遭?
但面對醫生的好心安慰,蘇小萌只點頭道謝。
回了vip病房區,蘇小萌倒是沒有進病房,依舊在走廊處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拿手機給家裏人報了平安,說了一下殷時修的情況,讓殷家父母別太擔心。
室外很冷,但室內暖氣開的足,蘇小萌就穿了件毛衣也不覺得多冷。
陳瀾從房裏出來,便見蘇小萌一個人坐在這,走廊里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夫人,您怎麼不進去?」
「進去幹嘛?」
「夫人……」
蘇小萌深吸口氣,而後問道,
「他在幹嘛?」
「在聽廣播。」
「倒是自在。」
蘇小萌不禁嘲諷道。
陳瀾走到蘇小萌邊上,坐下來,
「您心裏頭有氣,我也能理解,可如果你看到當時的那種場面,您一準兒不捨得這樣冷落老闆。」
蘇小萌別過頭,壓根不想聽。
某人不想聽,不代表陳瀾這嘴就能停了。
這夫妻倆不和好,他這個助理在一邊做的也是心驚膽戰。
伴君如伴虎,這話是半點兒不差。
「那時候救護車過來,把老闆抬上救護車,老闆那會兒都說不出話來,還是叮囑我先不要往國內打電話,就怕會嚇着你們。」
「等他從手術室出來,清醒後,又一再叮囑我,勿需告訴您,說您這段時間忙着應付考試,緊張的很……」
「我也反對過,反正我是不能理解,哪有自己出了事,連家裏人都不通知的。」
「但……我想夫人您應該能明白,老闆會瞞着您,主要是因為在乎您,他——」
「夠了。」
蘇小萌出聲讓陳瀾打住。
這樣的話,她不想再聽。
這不是她要的答案。
「夫人……就算是老闆做錯了,他這會兒身體還虛弱,眼睛又看不見,您從國內飛過來,總不能專門給他擺臉色看吧?」
「他不是看不見麼?我擺臉色,他能知道?」
蘇小萌瞥了陳瀾一眼,哼了聲。
「您……」
陳瀾竟是啞言以對。
「我想自己坐這坐一會兒,你別在我旁邊煩我,我現在看着他煩,我看着你也覺得煩。」
「……」
陳瀾這會兒真是里外不是人。
裏面那位就是個不能得罪的主,而外面這位呢?
看着年紀挺小的一個丫頭,怎麼就這麼固執?
這換了一般的女人,知道自己丈夫出了車禍,第一反應難道不是,丈夫平安就好麼?
「你走不走?」
蘇小萌皺眉,瞪着陳瀾,沒好氣道。
「行,我走我走。我晚飯時候再過來,夫人您晚上要吃點什麼,我可以帶——」
「你到底走不走?」
「……」
陳瀾閉上嘴,灰突突的離開了。
蘇小萌坐在那,要問她現在在想些什麼?
其實她什麼也沒有想,只是覺得很累。
在家裏,無論聽着陳瀾在電話里怎樣告訴她,殷時修沒什麼大事兒,身上的傷都是會好的……
再多的安慰也沒有辦法讓她把一顆提着的心放下。
直到自己飛到他身邊,直到自己親眼看到,直到自己親耳聽到……
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
幾天積累下來的深重疲憊感像巨石一樣壓下來。
低着頭,沒一會兒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微微轉醒的時候,意識到自己靠着個人,睜開眼睛,便看到握着自己的那隻大手,無名指上的黑曜石鑽戒低調奢華。
那是峇里島的婚禮上,她當着所有人的面給他戴上的。
他的手上還有明顯的擦傷。
讓這隻骨節分明,修長好看的大手,平添瑕疵。
她沒動,不想讓殷時修察覺到她已經醒了。
氣還沒消,可心裏頭卻很是眷戀此刻的溫情。
他身上的溫度讓她感到心安。
因為實在太過依賴他,實在太過愛慕他,所以,哪怕只是想到自己可能失去他,那都是錐心刺骨的痛。
即便她佯裝的再像,殷時修也還是察覺到她的清醒。
動了動身體,伸手把她身上的大衣掖好,輕問,
「冷不冷?」
蘇小萌鼻頭一酸,不吭聲。
她的倔強和固執,藏在她的無言沉默里。
「你猜你都睡多久了?」
「……」
「你這一睡,都睡到天黑了。」
蘇小萌眨眨眼,不相信,忙抬頭看向窗外,只見窗外太陽還高高的掛着。
殷時修輕笑出聲。
蘇小萌知道自己被騙了,推開他,正起身,手被殷時修拽住,整個人又被拽進他懷裏。
「我沒騙你,我現在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
蘇小萌眉頭皺緊,看着他還綁着紗布的眼睛,心中頓痛。
他微微勾起唇,把她壓進自己懷裏,
「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你要是走遠了,可沒人給我指路。」
「……」
「別生氣了,你看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麼?再說我瞞你,不是也沒能瞞住你麼?你看你這麼聰明,竟然還知道上網——」
「殷時修,別給我嬉皮笑臉的,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蘇小萌說完,還是固執的起身。
殷時修揚起的唇角明顯僵了一下。
「回房間躺着。」
「……」
殷時修抿了抿唇。
說到底,殷家四少爺也是眾星捧月着長大的。
自他記事以來,大概也就只有別人順着他的份,哪裏肯這麼低聲下氣的去哄一個人。
和蘇小萌相識以來,他低過多少次頭,他都不記得了。
好在他一向覺得小萌是個比較好哄的人,只要他服個軟,她也很快就把不愉快的事情忘了。
可這次……
也不知是蘇小萌的脾氣見長,還是他因為失明而失了耐心。
心裏覺得很煩躁,只覺……蘇小萌有點小題大做,不明事理了。
起身,摸着牆壁進了病房。
蘇小萌見他尚了床,便要關門——
「你進來。」
「……」
「小萌,我們談談。」
縱然是他這樣處事不驚的人,在突然的失明面前,心情也會大受影響。
殷時修的耐心到極點了。
他的眼睛被遮着,但是蘇小萌還是能看得到他面色下的慍怒。
扯了下嘴角,她走進來,合上門。
「你要我怎麼做,才能消氣。」
「你怎麼做,我都消不了氣。」
「小萌,我已經和你解釋過了,這件事情沒那麼簡單,我讓陳瀾對你們保密,也不是沒有理由。」
「什麼理由?你那些是什麼破理由?!」
「……你看不出我是怕你擔驚受怕?你人在北京,我出了事,陳瀾一個電話回去,你除了干着急以外又能怎樣?」
「我能怎樣?對……我又沒有瞬間移動……」
「更何況,巴斯的考試就在眼前,我只想你能專心的去考試,你花了那麼多工夫,不就是想好好的考試?起碼要憑你自己的能力通過——」
「好,那你告訴我,結果呢?」
「什麼?」
「你瞞着我,我就沒有擔驚受怕了麼?你瞞着我,不告訴我,最後瞞住了麼?!」
「……」
殷時修眉頭輕蹙。
「考試……什麼狗屁考試!那考試再重要,比得上你麼?!今年過不了,我明年還可以再來,可如果你沒了,我上哪兒再弄一個殷時修出來?你告訴我……」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殷時修心口被揪住似的。
他又怎能不知道蘇小萌的恐慌。
「你不是這樣蠻不講理的人。你也了解我,沒有太大意義的事情,我不會去做。」
「沒太大意義的事情,你不會做……可我怎麼覺得你娶我,就是你做的最沒意義的事?!」
「……」
「比起幾個護工,我做的事情卻更沒意義……殷時修!全世界你最厲害對嘛!」
「你是超人,你是鋼鐵俠,你被車撞了也死不了!你就算沒有我的照顧,一樣能很好!那你還要我幹什麼?」
殷時修身體僵硬。
「沒有意義的事情你不做,那我也不做!」
蘇小萌抹了把眼淚,
「我現在就覺着當你的妻子,是這世界上最沒意義的事情!」
「蘇小萌!」
蘇小萌紅着眼睛,喃喃道,
「那時候是你說的……你要是成了窮光蛋,我得陪你啃饅頭,你要是殘疾,我得照顧你生活起居,你要是不能動彈了,我得推着輪椅帶你看世界……」
「是你說的,不只是我需要你的照顧,你也需要我……明明就是你說的,可是你卻不告訴我……你卻不告訴我……」
「如果你的脖子再多被割深一厘米……我是不是就永遠就見不到你了……」
「是不是有一天你死了!我還得隔上不知道多長時間,然後從別人的嘴裏知道?!」
「丫頭……」
「你永遠都有道理,你永遠都是為我好……只是這次,我不能接受你的周全顧慮,你的利弊權衡。」
「……」
這大概是第一次,在他們的爭吵間,殷時修找不到半點兒立足之地。
動了動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現在還不算太晚,如果你覺得我說的只是在矯情,蠻不講理和小題大做,等你好了,你大可去找一個率真,善解人意——」
「小萌,我們彼此都冷靜一下,別再說傷人的話,行不行?」
「……」
蘇小萌動了動唇,吸了下鼻子,又出了病房。
她沿着樓梯直接上了天台,冷風呼呼的吹在她臉上,眼淚都給吹乾了。
其實挺後悔的……
她一點兒也不想和他吵架。
那麼心疼他,只想好好照顧他。
可不知怎麼的,情緒就是沒法平復,越想就越覺得生氣。
三言兩句一爭,心頭的火就越躥越大,想消也消不了。
最讓蘇小萌感到自己有些過分的是……
殷時修還受着傷。
他看不見,他身上還有很多痛處,他脖子上的傷口使他不能大聲說話……
蘇小萌抱着自己的膝蓋,室外穿着毛衣,那就顯得太過單薄了。
沒一會兒,雙手就已經冰涼,而腳也凍僵了。
她低頭,長吐一口氣,拿出手機給陳瀾打了電話……
「夫人?」
「你……回醫院吧。」
「怎麼了麼?」
「吵、吵架了……你、你回來……」
蘇小萌因為哭的厲害,鼻音很重,這會兒和陳瀾說話,聽着很是讓人揪心。
「夫人,您先別哭啊……誒喲喂……」
陳瀾這會兒算是明白這女人的眼淚,有多可怕了……
也難怪像殷時修那樣的百鍊鋼也被化成了繞指柔。
「吵的蠻、蠻凶……」
「誒,夫人,我都和您說了,老闆他真的是為您着想啊,他——」
「你快點回來!」
蘇小萌吼完便掛了電話。
陳瀾只覺得耳朵一炸,有點疼,只得又趕回醫院。
這會兒,陳瀾真是覺得還不如車禍的時候,受重點傷呢……
————
殷時修是平安夜那天出的院。
皮外傷都好的差不多了,那些厚重的繃帶都換成了小小的方形紗布。
只有眼睛上的紗布沒能摘下來。
眼皮上的血管很多,本身癒合就需要很長時間,再加之,為了不在眼睛上留下疤,用了個什麼藥……
反正可以讓損壞的皮膚慢慢褪掉,然後長出新肉來。
殷時修對外形倒不是那麼在乎,只是醫生和小萌說起的時候,小萌毫不猶豫的讓醫生做了這個小手術。
陳瀾在邊上也贊同。
男人嘛,留疤也不要緊,可殷時修實在是帥慣了,這要是突然在眼睛上多兩道疤,想想都覺得不能習慣。
那次吵架後,夫妻倆就沒怎麼好好說過話。
如殷時修說的,兩個人都冷靜冷靜……
但蘇小萌並沒有因此而不去照顧殷時修,相反的,她照顧的很是悉心而溫柔。
只是很少很少說話,基本不再和殷時修交流。
巴斯大學的考試,她也沒想放棄,但讓她放着殷時修在這回國考試,她也不願意。
於是,她聯繫了北外的翻譯學院院長祁軍。
即便從峇里島回來以後,她也會偶爾和祁軍院長聯繫。
她知道祁軍院長就是巴斯大學的學生,畢業後也曾留校任過教,後幾年才回國的。
所以想讓祁軍院長能不能聯繫巴斯大學的校長,讓她直接去巴斯大學做筆試考試。
聯繫的結果還不知道,蘇小萌也只能等。
這事兒,她也沒和殷時修說,處於冷戰中的倆人,說什麼似乎都不合適。
離開病房後,蘇小萌便充當了殷時修的眼睛。
一旁的陳瀾,是怎麼都看不懂這夫妻倆。
小手牽着大手,一步一個腳印的……
兩個人一定都要這麼傲嬌麼?
「頭再低點兒……」
蘇小萌拉開車門,讓殷時修上了車。
自己則從另一邊上車。
陳瀾將蘇小萌的行李放進後車廂。
出了醫院的停車場,天空飄起了雪……
「聖誕節下雪,真是夠稱氛圍的。哈哈。」
陳瀾說着。
然而坐在後座的兩人,誰也沒有理他。
陳瀾只能尷尬的清了清嗓子,開車。
雪花落在車窗上,便成了水珠子,又是一年聖誕……
這幾天,北京的雪也下的很大,昨天和殷家二老通了視頻,雙雙和煌煌裹的嚴實着在院子裏玩了好一會兒雪。
二老說煌太子已經有點鬱鬱寡歡了。
雙雙也總是逮着他們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蘇小萌對兩個孩子,心裏也是很過意不去。
來倫敦,一來就是半個月了,早就過了雙雙和煌煌能接受的時間。
但比起雙雙和煌煌,殷時修更需要有人在身邊。
泰晤士河,鉛灰色的河水冰面斷斷續續的結着一層層薄冰……
大本鐘麻木並且毫不留情的報出時間逝去的聲音……
這是蘇小萌第一次來到倫敦,雖然已經駐留了半月之久,卻是剛剛與這個在小說里被濃霧籠罩的神秘城市相遇。
她對英國大多數的了解是在大學的選修課上。
厚厚的一本英國文學史,瀰漫着十八,十九世紀的濃霧。
「霧都」是他的別名,聽起來冷酷而憂鬱。
柯南道爾筆下的霧都,更是因着貝克街221號的那位神探而更加富有傳奇和神秘色彩。
此時,蘇小萌用自己的雙眼,看着這21世紀的現代倫敦,工業時代的棕黃色濃霧早已不復存在……
都說倫敦人固執而驕傲,一如這個城市在歷史上走過的每一個腳印那般。
看着身旁靠在皮座上,長腿疊着,即便蒙了雙眼,也儼然一副帝王之尊姿態的男人……
他在倫敦居住的時間比北京更長……
他深嵌在骨子裏的那份高傲固執,他掩藏於笑容之後的那份高傲固執,是否源於這座城市?是否源於這倫敦人的特質?
她不知道……
倫敦的街頭有英姿颯爽的騎警……
如若她沒有和殷時修爭吵,這會兒可能很是興奮對他叫喚着。
叫喚着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新鮮之物。
然後一定會央求他抽兩天出來,帶她四處轉轉。
可現在……
哪怕是多餘的一個字,也是難以啟齒。
很後悔,卻又不肯認輸。
不覺得自己做錯,可只怕……身邊的男人,也不覺得他有錯。
他們之間的感情,會不會就從這一刻開始,有了裂縫?
始於雙方的固執,最後也會結束於雙方的固執……
車子停在一處高級住宅區,白色雕欄的大鐵門旁,有穿着紅色軍服的士兵佇立,頭上頂着高高的帽子,掛着厚厚的流蘇。
很是威嚴。
陳瀾開着車子直接進去了,而後停在一幢高層樓下。
拎着行李便和他們一起上樓。
電梯抵達二十七層,陳瀾走在前面,停在一扇黑棕色的門前。
殷時修摸索着摁了指紋,門才開。
陳瀾剛把行李提進去,殷時修便道,
「你先回去吧。」
「哦……」
蘇小萌走了進去,屋子大的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換了鞋,她提着行李道,
「客房是哪間?左邊還是右——」
小萌話沒說完,手被扯住,鬆了行李……被摟進寬闊的胸膛。
殷時修抱緊她,良久,低聲在她耳邊道,
「抱歉……再沒下次了。」
「……」
蘇小萌驀地紅了眼睛,眼眶很燙,鼻子有點兒酸。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