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王丙日急三慌地奔回了家中,半道上跑掉只鞋都顧不上撿。這不,剛到家門口,就聽見屋裏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聽聲音可真夠洪亮的。
「應該是個大胖小子!」王丙急匆匆衝進院子,只見張小乙的渾家抱着個小孩迎了出來,對着王丙連口說道:
「快來快來,看看你家閨女,長得可真俊吶。」
聽得此言,跑得乏力的王丙頓時覺得一口氣泄了下去,跌倒在台階之上,半晌沒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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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歲月如梭。
距離知州府衙那場大火已過了一年又半的時間。
四月維夏。
這一日,王丙的渾家王林氏聽聞來汝州城販賣野味的舅舅說到,自己的母親偶感風寒,吃了好幾副藥也不見好轉,如今依然臥病在床,不免心中慌亂,便給王丙說了聲,收拾收拾獨自回娘家探親去了。王丙無奈,只好帶着年僅歲半的閨女王木蘭去楊府應差。
時值孟夏,家家戶戶忙着收麥子,楊府內倒落得清閒。
王丙正陪着自家丫頭在草叢中捉蛐蛐玩,只見三少奶奶的貼身丫鬟急匆匆邁着碎步趕至面前,開口便道:「王三哥,三少奶奶怕是要生了,快去城中尋個穩婆回來罷。」
「哎呀,說到穩婆,我家鄰居張小乙的渾家便是了,我家這丫頭就是她接生的呢。我這就去請她過來。」王丙連忙起身便去,一邊走一邊說着:「哦,我家丫頭還要勞煩大姐幫忙照看下。」
「速速去吧,這邊有我呢。」
半個時辰不到,張小乙渾家便來到楊府內院,只見楊家三少爺楊塵急得在院內團團亂轉,看見穩婆到了,連忙請進了房內。只見三少奶奶正躺在床上,口中聲喚不止,頭上豆大的汗珠子一滴一滴滾落臉頰。
張小乙渾家不敢怠慢,三兩步便趕到了床邊,細細一看,便知道這位產婦可能胎位不正。
難產!
張小乙渾家的頭上也開始滴汗了。事已至此,張小乙渾家只能強作鎮定,呼喊丫鬟們燒起熱水拿來毛巾,自己則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施展渾身的解數,各種順胎手法紛紛用在楊家三少奶奶的肚皮之上。
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逝,眼瞅着兩個時辰過去了。窗外天色已然黑透,丫鬟們已經燃起了數柄紅燭,將屋內照得十分亮堂。張小乙渾家看着精疲力竭的楊家三少奶奶,正在考慮要不要出去問問楊三少爺「保大還是保小」,忽見三少奶奶猛然長吸一口氣,面色憋得通紅,緊跟着「啊」地一聲尖叫。
這孩子總算是生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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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府衙。
汝州城裏最大的官,黃裳黃大人正呆呆地站在堂下,被人劈頭蓋臉地訓斥着。更加奇怪的是,黃大人對此竟然不敢面露絲毫不豫之色。
開玩笑,你可知堂上所站何許人也?於公,此人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黃勉仲官大多了。於私,此人的母親是黃父的親姐姐,並且此人比黃勉仲年長九歲。不錯,此人正是當朝宰相,黃大人的表兄,章惇。
黃裳黃大人被章惇這般訓斥,他也只能這般硬受着。
「勉仲,不是為兄說你,你整日不理政務也就罷了,為兄所託之事你好歹上點心啊。若非為兄無意中得知你曾獲得一本楊文公批註的經書,你我到現在都還被那楊虎頭蒙在鼓裏呢。你把腦子用些在正事上好不好?當年那場大火你難道不覺得蹊蹺麽?下雨天若非有人刻意為之,火勢能那麼大麽?那件雜物房內有何東西是被火燃着竟一時不能被撲滅的?那個看似是被燒死的小廝分明是被人用尖刀刺穿心臟,氣絕之後才丟入火中的,你竟然都沒去驗一下屍體麽?雜物房起火,西臨的房舍絲毫無損,偏偏東臨的書房被焚燒殆盡,你不覺得是有人在刻意掩藏着什麼麽?這一切的一切,分明與那楊虎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一年多的時間,你都幹了些什麼?!真真氣煞吾也!」
此時的章惇定是比當時的黃裳還要惱火的。自己苦尋了八年的東西竟然還真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信賴有加的表弟竟然如此不堪大用,已然遞到嘴邊的鴨子竟然都給飛走了。章惇越想越生氣,章惇一生氣,便想殺人。
「來人!」章惇一聲低吼。
門外齊刷刷走進一十三條大漢,正是章惇門下十三太保。這十三太保跟隨章惇久矣,想當年章惇平定桂、貴、川三省叛亂,招撫四十五州,十三太保鞍前馬後,曾立下過赫赫戰功。章惇也曾舉薦十三太保為官,可一十三人一個都沒有離開,依舊心甘情願地呆在章惇身邊為奴為仆。
「相爺有何吩咐?」一十三人同時張口,卻只發出一個聲音。
「給我殺進楊府,三十二口,一個不留。」章惇平靜地吩咐着,說話的語氣讓人覺得他似乎只是在囑咐下人去後院逮只雞來宰了,以待貴客。
「是!」一十三人吐出一個字,又齊刷刷地退下了。對於章惇的命令,十三太保從來不會問為什麼,也不會多說一個字,只是毫無條件地服從,不計代價地完成。
黃裳打了個冷顫,心想着待會要不要回房去添件衣服。
「勉仲!」章惇忽然叫到。
「大哥,什麼事?」黃裳像只貓一樣溫馴。
「為兄不好出面,你認得那本經書。待十三太保辦完事,你便去楊府找出那本書來。」
「是!大哥。」黃勉仲長出一口氣,只要別讓自己去殺人,幹什麼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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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三年孟夏,廿六日寅時三刻。
汝州城楊府慘遭滅門。楊家男女老幼三十二口,無一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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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在堂上直直地站着,一動也不動。黃裳陪在堂下,窩在一張太師椅中,連連打着哈欠。窗外一彎蛾眉殘月,在黎明前閃爍着冰冷的光澤。
十三太保回府衙復命,進門的卻只有十一個人。十三太保之首趙大說道:「回相爺,楊家三十二口均已斃命。李四被楊虎頭暴起擊殺,鄭七與楊塵對掌,楊塵死,鄭七重傷。」
章惇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小銀盒,扔給了趙大,言道:「拿去給鄭七治傷。你們都辛苦了,下去歇了吧。」
「是!」一十一人同時一拱手,又齊刷刷退下了。
「勉仲,該你了。這次可千萬別讓為兄再失望了。」
黃勉仲無奈之下,只好強打起精神,翻身往城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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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楊府,此時已成了修羅地獄。
黃裳越牆而入,不顧身旁橫七豎八的死屍,徑往大堂方向而去。大堂的木門已然破碎,而堂上卻赫然端坐一人。此人鬚髮銀白,兩撇壽星眉耷拉着,了無生色,胸前血跡斑斑,一對招子卻依然亮堂。
「黃勉仲,某家已候你多時了。」這聲音還是那麼洪亮。
黃裳定了定心神,張口問道:「座上可是楊紘楊虎頭麽?」
「正是在下!」
黃裳一聽此言,嗆啷啷拔出所佩寶劍,一招「仙人指路」便刺向楊紘。
「且慢動手!」楊虎頭一聲大喝。黃裳頓時凝住了身形,寶劍卻不曾放下,依然遙遙指向楊紘。
「你可是為《常清靜經》而來?」
「正是!速速交出經書,我便不為難與你。」
「可笑可笑。你我皆為章惇仇人,奈何你卻要助紂為虐。」
「一派胡言!章大人乃裳之表兄,何來仇人之說?」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某被十三太保趙錢孫李四人圍殺,雖奮起擊殺了李四,卻已然身受重傷,只能憑一口真氣護住心脈,運用祖傳假死之術騙過十三太保,知道那章惇定會派你入楊府尋找經書,便候你前來了卻一樁心事。」說完這長長一段,楊虎頭的目光似乎渙散了許多。
「什麼心事?你且請講。」
「那章惇實與你並無絲毫血緣關係,章惇之父章愈與其乳母行苟且之事,其乳母不慎懷孕,便想着要假借你姑母之名,你姑母性情剛烈,不願假裝懷孕,章愈便將你姑母禁於後宅,與世隔絕。隨後,其乳母產下一子,章愈便使人害死你姑母,逢人便哭訴自己妻子因難產而死,所幸為章家留有一子,聊作慰籍。這個私生子,便是章惇。」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我又該如何相信於你?」黃裳聽得楊虎頭這般說,與心中所知暗暗相證,雖然口頭依然不肯承認,但心中卻已相信了七七八八。
「某年少時與章惇之父章愈兄弟相稱,章惇亦曾拜我為師,隨我學過多年武藝。我也是無意中在某次酒醉之後聽聞章愈提及此事,當時就覺得這章愈的人品似乎有問題,沒成想我那好徒兒章惇和他父親一路貨色,竟然覬覦我家祖傳寶物。咳,咳。」正說着,楊虎頭的嘴角流出了鮮血。
「前輩所言太過駭人聽聞,我還需尋找些證據來證明此事。如若前輩所言非虛,我黃裳便與他章家誓不兩立!」
「咳,咳」在最後的兩聲咳嗽之中,楊虎頭永遠地閉上了他那雙炯炯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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