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終於明白,賈環的一個莊子為何會賣出十萬兩的天價來,原來他的莊子竟然在湯山。自皇上在此建立行宮以來,這裏權貴雲集,僅地價就高的嚇人,有溫泉的莊子更是有價無市。
莊子環境清幽,主院修的大方舒適,賈政甚是滿意,將下人打發回去,命了車夫第二日來接,親自陪賈環在莊子上住了一晚,又見了莊頭並管事小廝等,見都是妥帖忠心的,這才放下心來,因來接的人還不曾到,便和賈環在廳中喝茶聊天,覺得這山中的野茶,也別有一番滋味。
&莊子為何要叫陳家莊?」
&和尚俗家姓陳,當初父親不許我暴露身份,送我的人又趁我和大和尚見面的時候便離去了,大和尚見我可憐,便對人說我是他的俗家侄孫,又因我在家排行第三,便化名陳三兒,後來置莊子的時候,因大和尚是出家人,便託了人幫我以陳三兒之名辦了獨戶,把莊子置在我的名下,便叫陳家莊。」
賈政聽完半晌無言,唏噓嘆道:「是為父對不住你。」
賈環搖頭道:「父親不要說這樣的話,沒有父親,哪裏來的我,況當初原是我自己要去廟裏的。」
賈政不再多說,手在賈環頭上輕輕撫過,半晌嘆道:「你且先住着,等我下次休沐,便來看你。」
賈環道:「大姐姐新封了娘娘,家中此刻正忙,父親不用為我奔波,況這地方原是我住慣的,父親不用擔心。」
說起元春,賈政又想起一事,皺眉道:「前兒皇上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者,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盡骨肉私情,共享天倫之樂事……」
賈環道:「我們家也要接大姐姐回府嗎?」
賈政道:「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裏動了工,修蓋省親的別院呢。又有吳貴人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妥,只是家中自老太太往下,無一人不歡欣鼓舞,便是我也阻攔不得,況既是萬歲的恩澤,若是不領豈不有負聖恩?」
賈環沉吟道:「這次不止封了大姐姐一個娘娘吧?」
賈政渾身一震,道:「你是說……」
賈環道:「當今萬歲聖明,深謀遠慮,一舉一動自有深意……雖陛下不會因旁的什麼事而冊封后宮,但是借着冊封后宮之事布下幾招暗棋卻是再正常不過了,父親,我家現今不比以往,偌大的家業,卻並無擎天之柱在朝支撐,一朝不慎,便有覆滅之災,父親千萬慎重。」
賈政被他的話驚的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賈環又道:「既有錢建園子?為何還要借庫銀?為何無錢還債?父親?」
賈政被他一聲驚醒,苦笑道:「這個我能想明白,可是老太太不明白啊,娘娘從小是老太太身邊長大的,老太太正望眼欲穿,我若是敢說個不字……唉!何況這府里承爵的,並不是為父……」
賈環低頭想了想,道:「父親,建一座園子要多少銀子?」
賈政道:「這說不準,幾百萬是有的,幾十萬也不是不能建。」
賈環道:「府里的銀子夠嗎?」
賈政皺眉無語。
賈環道:「父親還款的事情已經上達天聽,若是能一下子拿出幾百萬兩建園子,之前零星的還款不就成了笑話?這讓萬歲爺作何想法?」
賈政苦笑道:「這你卻不用擔心,前幾日我因放貸之事,查了查賬簿,這才知道府中已是這副模樣,入的少出的多,幾百萬的銀子,那是萬萬也拿不出來的。」
賈環道:「既然父親阻不了此事,不妨盡力將園子建的節儉一些,不論是否為難,總要做出艱難的模樣來,唔……不如再去國庫借上三五萬兩銀子使使。」
賈政道:「這怕是不妥吧?」
賈環道:「不礙的,父親先去借了,顯出家道艱難來,等開了春,我將這座莊子也賣了,得的錢再拿去還了,陛下總能看到父親的誠意的……」
賈環話未說完,便被賈政斷然打斷道:「此事萬萬不可,這莊子是你養病用的,況即使要賣莊子,難道便只有你的莊子可賣不成?」
賈環道:「反正我身子一日好過一日,過了今年冬天許就用不上了……」
賈政再次打斷他道:「此事再也休提!明年的事情誰說的准,若是賣了,到時若是要用,一時之間卻到哪裏去尋?即便是好了要賣,賣的銀子你只管自己收着就是。」
賈環低頭無語,便有下人進來回話,說是賈府的車來接了。賈環令人招待車夫喝茶吃點心,又將早便備好的瓜果蔬菜另裝一車跟隨,對正穿上大衣服的賈政道:「我在外聽聞,在建園子等事物上,虛頭甚大,稍有不慎,便要花費四五倍的銀子,多出來的多是被管事的貪了去。我知道父親不愛理這些俗物,但現如今是非常時刻,這些人若只是拿了貪去的錢去揮霍也就罷了,若是說嘴傳了出去言道我們府上建園子如何如何奢侈,便壞了大事了。」
賈政皺眉,點頭。
這些事他委實不願操心,但如今也不得不上心些,只是他從未管過這些事務,只想着回去後定要好生敲打敲打。
賈環看出他的心思,道:「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前朝朱元璋為治貪腐,定下『貪污60兩以上銀子者,立殺!』之法,且將貪官的把貪官的皮剝下來,然後在皮內塞上稻草,做成稻草人,並掛於公座之旁,供眾人參觀,也不曾遏制人之貪戀,可見僅是警告威脅是沒有用的。」
賈政眉頭深鎖道:「環兒可有什麼法子?」
賈環道:「我聽聞府里買辦向來是先領銀子,再去採買,回來交賬便好。父親不妨讓他們交賬時附上店家的簽字畫押,貨物數量品種單價,共收了多少銀子等等。」
賈政沉吟點頭,賈環又道:「只是一點,雖大多商家重信譽,但也難免有里外勾結之事,甚至有假冒籤押的,父親不妨參照市價,出入甚大的,便派人去核查,發現一例,只管用最嚴厲的法子在眾人面前嚴懲,且無論身份如何,沒收了家財,從此絕了他的晉僧路,合家世代都只能做最最下等的活計,如此必能嚇阻一些人。只是水至清則無魚,凡做的好的,父親也要不吝獎賞,若是做的不算過分的,父親也酌情私底下敲打一二也可。」
賈環知道賈政才華或許是有的,但在管家上卻是幾乎一竅不通,是以說的極為仔細,賈政一一記下,撫着賈環的頭道:「我兒甚是聰慧。」
送賈政出門,打帘子讓賈政上車,賈環含笑放下帘子,忽又想起一事,重又掀開,低聲道:「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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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的聲音很輕,似乎希望賈政聽不到一樣:「多置些祭田吧。」
賈政渾身一震,再要去看賈環時,便只見了晃動的車簾,心中莫名沉重起來,祭天……這是連抄家都不會動的產業,這算是最壞的打算?
送走賈政,賈環對賈政的那句聰慧的誇讚哭笑不得,這些東西,王夫人怕是深得其中三味的,可自己這個爹卻完全不開竅似的。不過也好,他寧願他爹笨拙正直,也不要像王夫人一般口蜜腹劍,一肚子壞水。
賈政滿腹心事回到榮國府,卻發現府中歡欣一片,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賈璉路上聽到好消息,便帶着林黛玉日夜兼程提前趕了回來。
看着喜上眉梢的王夫人,賈政有強烈的違和感,自己這個太太向來是不喜歡黛玉的,但現在她臉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是怎麼回事?
不過他此刻也無心計較這些,讓人喚了賈璉過來,交代了一些事宜,又招了黛玉來,見她雖清減了許多,但精神卻還好,好生安慰一陣讓她回去休息,自己獨自一人留在書房思索。
賈環的所作所為,讓他驕傲又慚愧,作為家中的幼子,十多歲的孩子,原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能看破家中的危局,賣了經營數年的莊子悄悄為家中還債,還為他出謀劃策。即使不為了應對此刻的局面,僅為了不想輸給兒子的作為父親的驕傲,便由不得他懈怠。
此刻賈寶玉卻在黛玉面前懊惱:「……你們竟是無緣的,當初你進府的時候,環兒剛去了莊子,你走了,他又回來,昨兒他剛又去了莊子,今兒你便到了,若是知道你今兒便能到,我怎的也要讓他遲幾日再動身。」
林黛玉道:「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般惦記環兒呢?」
賈寶玉道:「妹妹你不知道,環兒當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往日我見到的那些,統統不及他的一半……」
林黛玉瞥過了臉去,嗤笑道:「原來你惦記環兒,不是因他是你弟弟,竟是因他生的好看……若他生的醜陋不堪,還是一樣的品行,你可還惦記他不?」
賈寶玉頓時呆住。
林黛玉心中一陣酸澀,她原是多心的,賈寶玉因賈環生的好才惦記他,那自己呢,他惦記自己可也是因為自己生的好?若自己丑了呢,老了呢?頓時悲上心頭,眼淚便止不住掉了下來了。
賈寶玉大驚,道:「林妹妹,你別哭,都是我的不是,又惹你傷心……」
林黛玉這般心事,卻不願讓他知曉,強笑道:「我哪裏就哭了呢,不過是沙子迷了眼……你方才說環兒怎麼了?」
賈寶玉將秦鐘的事大略說了一下,道:「你萬萬想不到,環兒那性子,竟也有促狹的時候,好不嬌養的公子哥兒,竟讓人去廟裏挑水劈柴……昨兒我還去探他,黑瘦了許多,但精神卻是極好的,竟真的就被環兒一個方子給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