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捏着帕子拭淚道:「……若是寶玉說這樣的混話,我便是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可偏偏是環兒,我自小便疼他,偏又不是我肚子裏生出來的,打不得罵不得,我不過說要帶回榮禧堂細審,他便……我只怕他一氣之下當真又去了廟裏……這也不是我沒憑據胡說,他五歲上時便……萬般無奈只得在梨香院裏動了刑,那本是親戚的院子,偏又是借住在我們的地方,這豈不是在打親戚的臉嗎?傳揚出去,我們榮國府的臉面還要不要?可是為了環兒,也只有讓姐姐她們受點委屈了,可是誰能想的到,誰能想……」
說到這裏,王夫人眼淚又落了下來:「可憐那來福,一肚子的委屈,只求一個辯白的機會,我原是要答應的,但環兒非要先打再審,就這麼着,竟就給……便是臨死,也喊着冤,竟連一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便是官府殺頭,也總要先問個清楚明白,再三審問……」
賈政手中茶杯重重頓在几上,茶水濺了出來,咬牙罵道:「這孽子!竟然草菅人命!虧他還是…>
原想說虧他還是廟裏長大的,但是終於又忍了下去。
王夫人又道:「我原也怕環兒性情太過偏激,自他來回府以來,便處處精心,便是他學裏只去了兩日,我也替他瞞着……」
賈政原就氣的鬍鬚打顫,聽到這裏,更加按捺不住,連聲叫人:「快去把那孽子給我綁來!」
王夫人勸道:「老爺也消消氣,也不在這一時,老爺明日正好休沐,到時再叫來管教不遲,現在天已晚了……」
賈政正在氣頭上,如何肯聽,連聲催道:「還不快去!」
見狀王夫人也就不敢再勸,舉了杯子開始飲茶。
一旁的金釧兒忙去傳話,不想剛出院門便哎呦一聲,和人迎面撞個正着,那人比她身量還小一些,被撞的倒翻在地上,金釧兒忙將她扶了起來,詫異道:「你不是三爺身邊的紅兒嗎?怎的沒在三爺身邊服侍,反到了這裏?」
紅兒忍着痛站起來,道:「煩姐姐幫我通報太太一聲吧,我們爺不好了……」
金釧兒猶豫了一陣,老爺太太現在心情不好,她身上又帶着差事,更不敢攬事兒,但是她的差事正是去喚賈環,若是賈環的事……
想了想,道:「你且等着,我去給你通報就是。」
紅兒在門口等了一陣,金釧兒便出來喚她進去,她見金釧兒眼圈有點發紅的,想是因她受了委屈,感激的福了一福,這才進門。只見賈政面色不愉的看着她,道:「環兒怎麼了?」
紅兒紅着眼睛,哽咽道:「三爺……似是魘着了,求太太發話,找個太醫看看吧……」
王夫人面帶憂色道:「看這事鬧的,白日時先是寶玉駭着了,這會兒又輪到環兒……」
賈政冷哼一聲,道:「不過是魘着了,叫醒就是,這也值得你急急惶惶的來打擾夫人?」
紅兒急道:「老爺有所不知,三爺他……樣子嚇人的很……奴婢奴婢……」
賈政見她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道:「仔細些說。」
紅兒道:「今兒三爺和二爺一同出去吃酒,到申時末卻是被姨娘扶回來的,說是嚇到了,姨娘在這裏陪了三爺一個時辰,三爺便讓姨娘先回去了,不久便早早歇了,晚飯也不曾用,也不許我們進屋。直到一刻鐘前,我聽到裏間有聲音,忙進去看,只見三爺眼睛閉的緊緊的,牙齒咬的咯咯響,忙將三爺推醒,誰知三爺眼睛是睜開了,可是卻不認得人,瘋了似地又砸又打……奴婢並着兩位妹妹,好容易才安撫的好些了,奴婢便趕緊來見太太,太太,三爺他……他現在人都不認得……求太太找個大夫看看吧!」
王夫人不等賈政發話,對彩雲道:「你去將外院的林太醫請來。」
又轉而向賈政道:「這也是巧了,正巧白日寶玉驚着,請了林太醫來,怕晚間有什麼變故,便留了林太醫先在外院住下來,可巧環兒又出了事……」
被一連三個巧字提醒,賈政冷哼一聲,道:「早不病晚不病,正要尋他來倒病了,若真的這般膽小,怎會做出罔顧人命的事來!」
越說越氣,拍案而起,道:「我倒要親眼看看,這小畜生怎麼個病法!」
又道:「誰也不許通報那小畜生知道,我要親自去探探他的病!」
他既要去,王夫人自沒有不去的道理,兩人帶了彩霞金釧兒並紅兒三婢,便直直往賈環的院子而來。
賈環的院子不大,裏面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因有賈政的禁令在,沒人敢出聲,直接穿過了院子便朝賈環的房間來,剛進門,便看見一個小丫頭抱着一堆布匹鞋襪等物從裏間出來,看見賈政過來,虎了一跳,忙蹲下行禮。
賈政冷着臉道:「這是什麼?」
小丫頭道:「是……是寶二爺昨兒送來的東西,方才三爺發狂,不小心翻到了,扔的一地都是,瘋了似的令我們拿去燒掉……」
&是怎麼說的,」王夫人道:「難道寶玉也惹了他不成?這府里誰不知道寶玉待環兒比對我這個母親還上心的,但凡得一點好東西,也盡想着他……」
紅兒在一旁道:「昨兒聽二爺說,這些東西原是薛大爺送的。」
王夫人微微皺眉,金釧兒責道:「太太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紅兒忙低頭應是,賈政轉身進了裏間,王夫人也跟了進去。
小丫頭抱着手裏的東西,為難道:「紅兒姐姐,那這個……這個……」
紅兒悄聲道:「糊塗,既知道是瘋話,便先收起來,待三爺醒了再做處置就是。」也跟着進了內間。
裏面的小丫頭早聽到聲音,恭立在一旁,賈政掃了一眼,只見裏面凌亂之極,小丫頭眼圈紅紅的,混不像做假的樣子,連王夫人也微微愣了愣,道:「三爺怎麼樣?」
小丫頭尤有餘悸道:「好容易安撫住,仿是睡着了。」
賈政早望見躺在床上似乎睡得不甚安穩的賈環,冷冷道:「將他喚醒!」
小丫頭虎了一跳,猶猶豫豫不敢上前。
一旁的彩霞剛走進兩步,卻聽到賈環嘴裏喃喃喚了聲什麼,頓時渾身發寒,不敢靠近。
賈政離得遠,聽到不夠真切,問道:「他說什麼?」
彩霞戰戰兢兢道:「仿佛是在喚……來福……」
今天來福的慘像,她是親眼看見的,當時嚇得魂不守舍,這會兒來福兩個字從賈環口裏說出來,更讓她膽寒:莫不是……莫不是來福屈死…>
這樣想的人,不止是她,同來的幾婢無不嚇的兩股戰戰,渾身發寒,連王夫人也遲疑的望向賈政:「不如明天請個道士來……」
賈政冷哼一聲:「裝神弄鬼!」見無人再敢上前,自己親自靠近了,伸手要去推賈環的肩頭。
&福!」賈環忽然又喚了一聲,這次吐詞清晰了很多,頭不安的晃動,似乎看見了極為可怕的東西,道:「來福!」
眾人都是一愣,生出一種詭異的感覺來,賈環的聲音中帶着急切,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呼喚求救的樣子。
&福!來福!」賈環的頭晃動的更加厲害,聲音中軟弱中帶着哀求:「來福!不要走,來福……別扔下我……」聲音惶急恐懼,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這次來賈政都信了他是真魘着了,忙推推他肩膀:「環兒醒醒,快醒醒……」
剛被碰到身體,賈環便像被點擊似的跳了起來,眼睛睜開,直愣愣全無焦距,全然不認得眼前的人是他的父親,恍如看到極為可怕的事物般,向後一點點縮着,下巴格格的響着,顫着聲音哆哆嗦嗦:「表哥……表哥……表哥……」
一句表哥,有驚訝到恐懼到憤怒,驚了一房的人,賈政一驚,目光豁然望向王夫人,王夫人失聲道:「這不可能,蟠兒怎會做這樣的事?!」
幾個丫頭都將頭壓的低低的,望着腳尖,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聽到。
賈政手有些發顫,抬手欲要指向王夫人,終又放下,將注意力又轉回賈環身上,伸手去按他的肩頭,還未靠近,賈環便露出驚恐之極的表情,尖叫一聲,竟一頭向床柱撞去。
幸好賈政離的他近,又本就準備伸手抓他,見狀忙將他死死抱住,賈環這一撞,將吃奶的勁都使上了,連賈政都被他拖的翻倒在床上,心中碰碰直跳,一陣後怕,方才若不是自己見機的快,以這樣的力道,自己這個剛得回來的兒子,怕就沒了!
一面死死按住掙扎不休的賈環,一面對王夫人怒道:「看你們王家的好親戚!」
這句話委實夠重,王夫人的眼淚都差點掉下來,道:「這定是有什麼誤會,蟠兒他……」
賈政哪有心思聽她解釋,將在他懷裏似嚇得魂不守舍、拳打腳踢、連聲尖叫的賈環按住,道:「環兒莫怕,是我,是我!我是你父親!」
聽到父親兩個字,賈環的掙扎微弱起來,一雙毫無焦距的眼漸漸變的清明,看着那雙眼從渾濁暗淡,變得明如秋水,這個時候再有人說他是裝的,連王夫人都是不信的……只是那雙漆黑的眸子瀰漫着某種讓人讓人心酸的東西,靜靜傻傻的看着賈政,久到賈政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陷進了那一潭清水中時,才喃喃喚了聲:「父親……」
閉上了眼,軟軟倒了下去。
頓時連着賈政與王夫人在內,均鬆了口氣。
見過了片刻沒有動靜,賈政才站起身,將賈環交給紅兒,去了外間,王夫人急着和他解釋,忙跟了出來,她一走,金釧兒和彩霞沒有她的吩咐,不敢呆在少爺的房裏,也跟了出來,小丫頭翠兒出來給賈政王夫人沏茶,內間轉眼便只剩了賈環和紅兒。
紅兒也抹了把汗,坐在床頭,伸手替賈環掖掖被角,忽然嚇得差點驚呼出聲,忙掩了嘴,原來賈環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間。
這苦肉計,算是成了吧?
大和尚啊,你若知道我用你教的東西來演戲騙人,不會從西方極樂世界氣得蹦下凡來敲我的腦瓜崩吧?
慈雲大師本是當今佛法最為高深的人,佛家最擅長的是是什麼?用賈環的話來說,裝神弄鬼,愚民洗腦。慈雲大師也不同他計較,只問他願不願學,賈環自然是不屑一顧的,但有個本事,為了能活得長久些,他不得不學,他自幼身體極弱,凡七情大動時,必會病發,慈雲便教他調節情緒之法,可惜他忘了前塵,否則他定會覺得,這名為「鎮魂」的法門,和後世的催眠術有異曲同工之效,他本來用它平復情緒用的,這會兒逆着用它來演戲,也算的上是舉一反三?
賈環用這苦肉計也是身不由己,那些罪狀,樁樁件件都是他自己做過的,並不是王夫人誣告,便是解釋也只會越描越黑,那麼只有讓賈政看見,自己確實嚇壞了,那麼不管做了什麼,也可以藉此掩過去了。
他當然也是有一點優勢的,王夫人到現在仍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狠抓他的弱點,卻不知自己的弱點也被賈環拿個正着,現在不趁機咬她一口,更待何時?
他既然並未被薛蟠得手,自然也不怕人知道,為何好心要替薛蟠瞞着?但他總不能丟臉到處去說,若直接去賈政面前告狀,賈政好面子,又兼薛蟠沒有得手,大概也就對薛蟠的惡感再深一成罷了,反而會責怪他自己不尊重,只有讓賈政親眼看看自己的兒子被害成什麼樣子,才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看來效果還真不錯。
居然當着下人的面這麼罵她連帶她的親戚家,看來着實氣得不清呢。
他看了一眼臉上仍有駭色的紅兒,他不怕紅兒去告密,要知道一起干一百件好事的交情,也比不上一起干一件壞事,既然人是紅兒請來的,那麼不管她願不願意,紅兒也成了他的幫凶。便是去告狀,一是自己也討不了好,二是有沒有人信她,三是就是王夫人信了她,又還能怎麼樣?王夫人去跟賈政說,我們都上當了,賈環是假裝的?
看一眼床柱,他倒是有點後怕,這個爹怎麼就這麼笨啊,他為什麼要撞柱不撞牆?一是因為床柱在外側,離賈政近,方便他拉,二是萬一拉不住他也可以撞偏啊,最多傷個肩膀什麼的……誰知道這個爹那一把拉的,讓他差點就結結實實的撞了上去,這個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