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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趕了十幾天的路,到底來了一場大雨。
趕到滸苔的時候,沐靜初即使穿着蓑衣也被淋得渾身濕透了,車裏面的兩個人還好一些,三個人都恢復了本來容貌,一路上行動默契,也算是磨合了不少。滸苔是一個小小的村莊,阿沐始終記得容娘的話,當時答應了她,如果離開燕京有機會就一定會代替她去看看她女兒。據說容娘當年是拋夫棄女,才追隨的韓湘子,所以心裏有所愧疚也是人之常情。
這麼多年過去了,阿沐也不知道巧姐到底還在不在這裏,但是既然路過,不來看看也過意不去。
一邊趕路,一邊打聽,沐靜初直接趕車進了村里,他車上有些乾糧,停了車轉頭進了車廂裏面來,冰冷的濕氣夾雜着雨點一下子涌了進來,大雨傾盆,阿沐挑着窗簾,回手拿了手巾給舅舅擦臉。
男人褲腿還滴着水:「殿下,等雨小點時候,再找地方留宿吧!」
扶蘇在旁看着書,也不抬頭,只淡淡嗯了聲。
一股涼氣到了鼻底,阿沐實在沒忍住,張口打了一個噴嚏。
她離開保定的時候,帶了乾糧和兩件換洗的衣服,但是沒想到這才幾天功夫,竟然是下了霜了,早晚溫差極大,趕路時候冷風鑽進車內,凍得她抱緊了雙膝。偏偏這段路全是在山間,根本沒有置辦厚衣裳的機會。
倒是扶蘇知道越往北,天氣冷得越快,車上備着兔絨斗篷,一下雨這就穿了身上。
此時阿沐打了個噴嚏,男人一抬眸頓時就笑了:「冷了?」
阿沐抱着雙膝,揉着自己發紅的鼻尖笑:「嗯。」她之前還沒注意到,這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斗篷披在身上,這一抬眼看見了,當即起身坐了對面去,這就挨着扶蘇使勁撞了下他的肩膀,「殿下發揚一下男人的傳統美德吧,斗篷給我。」
說着伸手就來搶,扶蘇緊緊抓着帶子背對着她哭笑不得:「你是土匪嗎?別搶!」
可惜阿沐才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扳過了他的肩頭,強行解開了他系的帶子,幸虧身後的沐靜初實在看不下去,怒喝了一聲給人拽了回來,才沒她一把扒下去。
舅舅是又氣又惱:「阿沐!」
阿沐在旁喝着氣:「我太冷了……」
扶蘇重新系好帶子,對着她得意地笑:「我不冷。」
阿沐抿唇,作勢要起,男人直接攏緊了斗篷,看着她挑釁地揚眉。
沐靜初除去了蓑衣,也是渾身濕透:「再冷還能有我冷嗎?忍着,太子殿下何等尊貴的人,再說男女有別你怎麼能……」
正是碎碎念,話未說完,阿沐一頭卻扎進了扶蘇的臂下,他回頭,扶蘇不知什麼時候也對着阿沐張開了雙臂,他抖着斗篷,示意少年可以到他懷下一起取暖,舅舅沉了臉色,可阿沐卻縮在斗篷裏面,滿足地抱住了雙膝。
她才不在意什麼男女有別,幾乎和扶蘇緊緊挨了一起,兩個人一人拽了斗篷的一邊,擋住了些許冷風。
男人回眸,少年在旁縮手縮腳,顯得略微嬌小。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掃過,發現這姑娘還沒有耳洞,她一隻手抓着斗篷,指尖略白。
從見到她開始,他就知道,能讓韓湘子養大的孩子,不能一般,卻沒想到,是個姑娘。
還是個和他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小姑娘。
外面雨聲漸歇,才小了些。
扶蘇挑開窗簾,目光幽遠:「不知道是我先回去,還是我死在回趙路上的消息先回去。」
阿沐嗯了聲:「我更好奇殿下的替身,還能活多久,」她緊緊挨着他取暖,到底還嘆了口氣:「在殿下面前,是不是人只分兩種,有用的和沒用的。」
男人勾唇,坦然地看着她:「嗯,對。」
阿沐詫異於他的坦率,回頭看着他:「殿下倒是實誠。」
他笑,突然解開了斗篷的帶子,整個都披在了她的肩頭給她裹嚴實了:「不過女人的話,另當別論。」
阿沐從小在芙蓉里長大,男人說的情話什麼樣的沒聽過,扶蘇這些話在她心底根本盪不起一點水花,她只嗤笑一聲,低頭掩飾住了自己的不屑。
當即冷場,扶蘇學着她的模樣也抱起了雙膝來:「怎麼,不相信嗎?」
阿沐伸指在鞋上畫着圈圈:「嗯。」
外面雨聲越來越小,男人低眸看着她的發頂,別開了眼去:「出生在帝王之家,從小就必須知道,人只分有用和沒有用的,想要什麼東西,就必須拿同等東西交換才有機會,不爭取就什麼都沒有,包括性命,你不相信我也很正常。只不過你不應該懷疑我和你的淵源,我自幼喪母,雖有太子之位,卻早被孤立,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那麼一大點,你母親抱着你,你瞪着大眼睛還吮着手指,我一逗你,還伸手要打我,呵呵……」
原本阿沐也並沒在意他說什麼,可到了後面,竟然聽他提及了母親,當即抬起了頭來:「你說我娘抱着我?那我能有多大?」
他想了想,比劃了一下:「這麼高?你母親就是個特別特別的女人,也是她告訴我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世上的女孩兒都是水做的,本該捧在掌心的。」
阿沐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娘長什麼樣子?」
記憶當中母親的容貌都已經記不清了,她抿唇,一臉的嚮往。
扶蘇笑笑:「等有空畫個她的畫像給你。」
可能是因為提起了她娘,使得兩個人無形當中又近了些,大雨過去的也快,泥濘的路上都是積水,只偶有被風吹落的雨點掉在水坑當中,起了水波點點。沐靜初早出去趕車了,進了小村莊,雨一停立即就有跑出來玩的小孩子了,三三兩兩的男人們出來修路。
馬車就停在路邊,沐靜初下車問路,不多一會兒直接往南去了。
他找了村里比較富裕的一家,敞快給了銀子,說要留宿一夜,鄉下人都特別淳樸,痛痛快快地給收拾了屋子,讓他們進去歇着。阿沐跟在扶蘇身後,背着包袱,這就進了農家院子。戰亂以後,老百姓的日子十分艱苦,家中也沒什麼招待客人的,拿了紅薯來給他們。兩排瓦房,還有幾間草屋,讓他們住在後院的廂房裏,算是盡心盡力招待了。
日落西山,沐靜初換了乾爽的衣服,幫着主人家劈了些木頭。
廂房都是大連炕,這個時候再講究排場也沒有那條件了,扶蘇洗了臉,自己動手剝起了紅薯。火塘燒起了火,阿沐坐在小馬紮上面,跟着來燒火的漢子說着話。
她將自己為數不多的銀子挑幾塊小的都給了他:「不知大哥可聽說這附近有個叫做巧姐的姑娘,她娘應該早走了,一個爹爹是個秀才,聽說在十幾里外的鎮上教書,不知道還在不在這裏了?」
男人歡天喜地地收下了銀子,低頭想了想,一把將手裏的秸稈都送了火塘當中去:「你打聽她幹什麼,她們家早沒人了。」
一提及這個人,他竟然認識,阿沐心裏歡喜,當即笑了:「以前受過他們恩惠,年頭久了不知道她們過得好不好?」
他奇怪地看着她:「你能多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巧姐和她爹早死了二十來年了,就是我也是小時候才知道有這麼個事,都多少年了,記不太清了,反正死得挺慘,估計現在墳頭都得平了。」
阿沐怔住,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再回屋裏,什麼也吃不下了。
平時趕路累極,都是倒頭就睡,今日住在火炕上面,暖暖的,卻也睡不着了。
阿沐挨着扶蘇,枕着雙臂,就看着梁頂,眨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麼。
男人側身面對着她躺着,也我無眠。
半夜又下起雨來,滴答地滴水聲從屋檐上滴落,只聽見舅舅淺淺的呼吸聲偶爾響起一聲鼾。
扶蘇此時長發盡散,被褥和她挨得很近:「怎麼還不睡?」
阿沐抿唇:「我受人之託,如果來得及,一定要到這滸苔來看看她女兒,平時只當她是拋夫棄女,現在才知道她女兒和丈夫早死了二十年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桌子上面的燭火跳着火花,扶蘇伸手撩起她耳邊的碎發,給她掖了她耳後面去:「這個簡單,明日去他父女墳上燒炷香。」
阿沐的長髮也在臉邊,她仰着臉,只覺眼角酸澀:「殿下,自古以來小胳膊都擰不過大腿,我明白容娘想和我說什麼了,天下之大,總有不盡人意的事情發生,什麼事不是一定能成的時候,有可能只剩一堆白骨了。」
平時她總是笑,此時一下感傷起來,扶蘇卻是有些不習慣了:「說什麼呢,不做怎麼知道做不到?」
阿沐點頭,這就翻身面對了他,她一臉正色,目光灼灼:「倘若有一日,我也死去了,那麼殿下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男人嗯了聲,閉上了眼睛:「什麼事?」
阿沐長長地嘆了口氣:「沐王府誓死追隨殿下,可如果我不在了,殿下替我照顧我阿姐。」
他驀然睜開雙眼,看着她目光複雜:「姐妹之情,兄弟之情,真能如此地步?」
姐妹之情,兄弟之情,人世間總有說不清的羈絆促使人們深情。
阿沐心一動,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當時,他也用那樣懷疑的目光看着她,可別人她不知道,只她的心上,唯有阿姐。
阿沐笑:「有朝一日身先死,阿沐別無所求。」
她的臉上,還似有稚氣,但是提起阿姐了眼底全是溫柔,扶蘇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這才鄭重點頭。
他說:「好。」